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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鲁迅全集卷野草+朝花夕拾-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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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关系。切切嚓嚓的人声,看热闹的。他们踹起黄土来,飞进我的鼻孔,使我想打喷
嚏了,但终于没有打,仅有想打的心。

  陆陆续续地又是脚步声,都到近旁就停下,还有更多的低语声:看的人多起来了。我忽
然很想听听他们的议论。但同时想,我生存时说的什么批评不值一笑的话,大概是违心之论
罢:才死,就露了破绽了。然而还是听;然而毕竟得不到结论,归纳起来不过是这样——“
死了?……”

  “嗡。——这……”

  “哼!……”

  “啧。……唉!……”

  我十分高兴,因为始终没有听到一个熟识的声音。否则,或者害得他们伤心;或则要使
他们快意;或则要使他们加添些饭后闲谈的材料,多破费宝贵的工夫;这都会使我很抱歉。

  现在谁也看不见,就是谁也不受影响。好了,总算对得起人了!

  但是,大约是一个马蚁,在我的脊梁上爬着,痒痒的。我一点也不能动,已经没有除去
他的能力了;倘在平时,只将身子一扭,就能使他退避。而且,大腿上又爬着一个哩!你们
是做什么的?虫豸!?

  事情可更坏了:嗡的一声,就有一个青蝇停在我的颧骨上,走了几步,又一飞,开口便
舐我的鼻尖。我懊恼地想:足下,我不是什么伟人,你无须到我身上来寻做论的材料……。

  但是不能说出来。他却从鼻尖跑下,又用冷舌头来舐我的嘴唇了,不知道可是表示亲爱
。还有几个则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摇。实在使我烦厌得不堪,——不堪之至


  忽然,一阵风,一片东西从上面盖下来,他们就一同飞

开了,临走时还说——
  “惜哉!……”

  我愤怒得几乎昏厥过去。

  木材摔在地上的钝重的声音同着地面的震动,使我忽然清醒,前额上感着芦席的条纹。
但那芦席就被掀去了,又立刻感到了日光的灼热。还听得有人说——“怎么要死在这里?…
…”

  这声音离我很近,他正弯着腰罢。但人应该死在那里呢?

  我先前以为人在地上虽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却总有任意死掉的权利的。现在才知道并
不然,也很难适合人们的公意。可惜我久没了纸笔;即有也不能写,而且即使写了也没有地
方发表了。只好就这样地抛开。

  有人来抬我,也不知道是谁。听到刀鞘声,还有巡警在这里罢,在我所不应该“死在这
里”的这里。我被翻了几个转身,便觉得向上一举,又往下一沉;又听得盖了盖,钉着钉。
但是,奇怪,只钉了两个。难道这里的棺材钉,是只钉两个的么?

  我想: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钉子。真是完全失败,呜呼哀哉了!……

  “气闷!……”我又想。

  然而我其实却比先前已经宁静得多,虽然知不清埋了没有。在手背上触到草席的条纹,
觉得这尸衾倒也不恶。只不知道是谁给我化钱的,可惜!但是,可恶,收敛的小子们!我背
后的小衫的一角皱起来了,他们并不给我拉平,现在抵得我很难受。你们以为死人无知,做
事就这样地草率么?哈哈!

  我的身体似乎比活的时候要重得多,所以压着衣皱便格外的不舒服。但我想,不久就可
以习惯的;或者就要腐烂,不至于再有什么大麻烦。此刻还不如静静地静着想。

  “您好?您死了么?”

  是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睁眼看时,却是勃古斋旧书铺的跑外的小伙计。不见约有二十
多年了,倒还是那一副老样子。我又看看六面的壁,委实太毛糙,简直毫没有加过一点修刮
,锯绒还是毛毵毵的。

  “那不碍事,那不要紧。”他说,一面打开暗蓝色布的包裹来。“这是明板《公羊传》
〔3〕,嘉靖黑口本〔4〕,给您送来了。

  您留下他罢。这是……。”

  “你!”我诧异地看定他的眼睛,说,“你莫非真正胡涂了?

  你看我这模样,还要看什么明板?……”

  “那可以看,那不碍事。”

  我即刻闭上眼睛,因为对他很烦厌。停了一会,没有声息,他大约走了。但是似乎一个
马蚁又在脖子上爬起来,终于爬到脸上,只绕着眼眶转圈子。

  万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也还会变化的。忽而,有一种力将我的心的平安冲破;同
时,许多梦也都做在眼前了。

  几个朋友祝我安乐,几个仇敌祝我灭亡。我却总是既不安乐,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地生
活下来,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

  现在又影一般死掉了,连仇敌也不使知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

  我觉得在快意中要哭出来。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

  然而终于也没有眼泪流下;只看见眼前仿佛有火花一闪,我于是坐了起来。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日《语丝》周刊第三十六期。

  〔2〕 的中 射中靶子。

  〔3〕 明板《公羊传》 即《春秋公羊传》(又作《公羊春秋》)的明代刻本。《公
羊传》是一部阐释《春秋》的书,相传为周末齐国人公羊高所作。在木刻书中,明板是比较
名贵的。

  〔4〕 嘉靖黑口本 我国线装书籍,书页中间折叠的直缝叫做“口”。“口”有“黑
口”“白口”的分别:折缝上下端有黑线的叫做“黑口”,没有黑线的叫做“白口”。嘉靖
(1522—1566),明世宗的年号。

这样的战士〔1〕
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佩着盒子
炮〔2〕。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
投枪。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
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
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
文明〔3〕……。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们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他们都
在胸前放着护心镜〔4〕,就为自己也深信心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证。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
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太平……。

  但他举起了投枪!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语丝》周刊第五十八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里说:“《这样的战士》,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
阀而作。”

  〔2〕 毛瑟枪 指德国机械师毛瑟弟兄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设计制造的一种单发步枪
,是当时比较先进的武器。绿营兵,一作绿旗兵。

  清朝兵制:除正黄、正白、正红、正蓝、镶黄、镶白、镶红、镶蓝等“八旗兵”(以满
族人为主)外,又另募汉人编成军队,旗帜采用绿色,叫做绿旗兵。清代中叶以后,绿营兵
渐趋衰败,终被裁废。盒子炮,即驳壳枪,手枪的一种,外有特制的木盒,故名。

  〔3〕 东方文明 五四运动前后,帝国主义者和封建复古主义者鼓吹的反动口号之一
,目的在于维护我国的封建道德和封建文化,反对近代科学文明和民主改革。

  〔4〕 护心镜 古代战衣胸前部位镶嵌的金属圆片,用以保护胸膛。

  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1〕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有一日,
他遇到一个聪明人。

  “先生!”他悲哀地说,眼泪联成一线,就从眼角上直流下来。“你知道的。我所过的
简直不是人的生活。吃的是一天未必有一餐,这一餐又不过是高粱皮,连猪狗都不要吃的,
尚且只有一小碗……。”

  “这实在令人同情。”聪明人也惨然说。

  “可不是么!”他高兴了。“可是做工是昼夜无休息的:清早担水晚烧饭,上午跑街夜
磨面,晴洗衣裳雨张伞,冬烧汽炉夏打扇。半夜要煨银耳,侍候主人要钱;头钱〔2〕从来
没分,有时还挨皮鞭……。”

  “唉唉……。”聪明人叹息着,眼圈有些发红,似乎要下泪。

  “先生!我这样是敷衍不下去的。我总得另外想法子。可是什么法子呢?……”

  “我想,你总会好起来……。”

  “是么?但愿如此。可是我对先生诉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慰安,已经舒坦得不少了
。可见天理没有灭绝……。”

  但是,不几日,他又不平起来了,仍然寻人去诉苦。

  “先生!”他流着眼泪说,“你知道的。我住的简直比猪窠还不如。主人并不将我当人
;他对他的叭儿狗还要好到几万倍……。”

  “混帐!”那人大叫起来,使他吃惊了。那人是一个傻子。

  “先生,我住的只是一间破小屋,又湿,又阴,满是臭虫,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秽气
冲着鼻子,四面又没有一个窗……。”

  “你不会要你的主人开一个窗的么?”

  “这怎么行?……”

  “那么,你带我去看去!”

  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动手就砸那泥墙。

  “先生!你干什么?”他大惊地说。

  “我给你打开一个窗洞来。”

  “这不行!主人要骂的!”

  “管他呢!”他仍然砸。

  “人来呀!强盗在毁咱们的屋子了!快来呀!迟一点可要打出窟窿来了!……”他哭嚷
着,在地上团团地打滚。

  一群奴才都出来了,将傻子赶走。

  听到了喊声,慢慢地最后出来的是主人。

  “有强盗要来毁咱们的屋子,我首先叫喊起来,大家一同把他赶走了。”他恭敬而得胜
地说。

  “你不错。”主人这样夸奖他。

  这一天就来了许多慰问的人,聪明人也在内。

  “先生。这回因为我有功,主人夸奖了我了。你先前说我总会好起来;实在是有先见之
明……。”他大有希望似的高兴地说。

  “可不是么……。”聪明人也代为高兴似的回答他。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四日《语丝》周刊第六十期。

  〔2〕 头钱 旧社会里提供赌博场所的人向参与赌博者抽取一定数额的钱,叫做头钱
,也称“抽头”。侍候赌博的人,有时也可从中分得若干。

腊  叶〔1〕
  灯下看《雁门集》〔2〕,忽然翻出一片压干的枫叶来。

  这使我记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叶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枫树也变成红色
了。我曾绕树徘徊,细看叶片的颜色,当他青葱的时候是从没有这么注意的。他也并非全树
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
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我自念:这是病叶呵!便将他摘了
下来,夹在刚才买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得保存,
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

  但今夜他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过几年,旧
时的颜色在我记忆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将坠的病叶的斑斓
,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经秃尽
了;枫树更何消说得。当深秋时,想来也许有和这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的罢,但可惜我今
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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