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域外杂谈·农场-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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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地方只要有了中国人，就会有中国餐馆，这是中国人的生计。过去在美国见到的绝大多数中国人都和餐馆有关系。现在不一样了。有的人可能是编软件的，有的可能是教书的；但种类还是不多。物理学说，世间只有四种力：强力、弱力、电磁力和万有引力。中国人在外的生计种类也不比这多多少。这些生计里不包括大多数中国人从事的那一种：种地。这是因为按当地的标准，中国人都不会种地。刚到美国，遇到一个美国老太太，叫沃尔夫，就是大灰狼的意思。她是个农民，但是不想干了，要我教她中文，她要来中国教书。我教她中文，她就教我英文，这是因为她拿不出钱来做学费。但是这笔买卖我亏了。我教了她不少地道的北京话，她却找了几本弥尔顿的诗叫我抑扬顿挫地念，念着念着，我连话都不会说了。沃尔夫老太太有个英美文学的学位，但是她教我的话一出口，别人就笑。这倒不是因为她的学位里有水分，而是因为时代在前进。报纸上看到哈佛大学英美文学系老师出个论文题：论《种夏夜之梦》。学生不去看沙翁的剧本，却去找录像带看。那些录像带里的女孩子都穿着超短裙，还有激光炮。沃尔夫老太太让我给她念杨万里的诗，念完以后，她大摇其头，说听着不像诗。我倒知道古诗应吟颂，但我又不是前清的遗老，怎么能会。我觉得这位老太太对语言的理解到中国来未必合适。最后她也没来成。

　　现在该谈谈沃尔夫老太太的生计——认识她不久，她就请我到她的农场上去玩，是她开车来接的。出了城走了四个多小时就到了，远看郁郁葱葱的一大片。她告诉我说，树林子和宅地不算，光算牧场是六百多英亩，合中国亩是三四千亩。在这个农场上总共就是沃尔夫老太太一个人，还有一条大狗，和两千多只羊。我们刚到时，那狗跑来匆匆露了一面，然后赶紧回去看羊去了。沃尔夫老太太说，她可以把农场卖掉。这就是说，她把土地、羊国这条狗交给别人，自己走人，这是可以的。但是这只狗就不能把农场卖掉——换言之，这只狗想把土地、羊加沃尔夫老太太交给别人，自己走掉就万万不能，因为沃尔夫老太太看不住羊。这个笑话的结论是农场上没有她可以，没有它却不成。当然，这是老太太自谦之辞。车到农场，她就说：要把车子上满油，等会出去时忘了可找不到加油站。于是她把车子开到地下油库边上，用手泵往车里加油，摇得像风一样快。我替她摇了一会，就没有她摇得快，还觉得挺累。那老太太又矮又瘦，大概有六十多岁。我是一条彪形大汉，当时是三十五岁。但是我得承认，我的臂力没有她大。她告诉我说，原来她把汽油桶放在地面上，邻居就说有碍观瞻。地方官又来说，不安全。最后她只得自己动手建了个地下油库，能放好几吨油。我觉得这话里有水分：就算泥水活是她做的，土方也不能是她挖的。不过这话也不敢说死了，沃尔夫老太太的手像铁耙一样。后来她带我去看她的家当，拖拉机、割草机等等。这么一大堆机器，好的时候要保养，坏了要修，可够烦人的了。我问她机器坏了是不是要请人修，她就直着嗓子吼起来：请人？有钱吗？

　　后来我才知道，沃尔夫老太太这样的农夫带有玩票的性质，虽然她有农学的学位，又很能吃苦耐劳，但毕竟是个老太太。真正的个体劳动者，自己的机器坏了，送给别人去修改是耻辱。不仅仅因为钱被别人赚走了，还因为承认了自己的无能。后来我们到一位吊车司机家做客，他引以为自豪的不是那台自己的价值三十万美元的吊车，而是他的修理工具。那些东西是几百件一套的，当然我们看了也不得要领。他还说，会开机器不算是一种本领。真正的本领是会修。假如邻居或同同什么东西坏了请他修，就很光荣。而自己的家什坏了拾掇不了要请别人，就很害臊。总而言之，这就是他的生计。他在这方面很强，帮而得意又洋洋。在美国呆了几年，我也受到了感染。我现在用计算机写作，软件是我自己编的，机器坏了也不求人，都是自己鼓捣。这么干的确可以培养自豪感。

　　沃尔夫老太太有三个女儿，大女儿混得很成功，是个大公司驻日本的代表。这位女儿请她去住，她不肯，说没有意思。我在她家里看到了男人的袜子，聊天时她说到过还有性生活，但是她没和别人一块住。照她的说法，一个人一只狗住在农场上是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不过她也承认，这几年实在顶不住了。首先，要给两千多只羊剃毛，这件事简单是要累死人。其次，秋天还要打草。除此以外，环绕她的牧场有十几公里的电网，挡住外面的狼（更准确地说是北美野狗）和里边的羊，坏了都要马上修好，否则就不得了啦。等把这些事都忙完就累得七死八活。当时正是深秋，她地上有几棵挺好的苹果树，但是苹果都掉在地上。她还种了土豆，不知为什么，结到地面上来了。晚饭时吃了几个，有四川花椒的味道——床酥酥的。我很怀疑她的土豆种得不得法，因为土豆不该是这种味道。远远看骈，那片墨绿色农场上有些白点子，走近了一看，是死羊。犄角还在，但是毛早被雨水从肢体上淋下来，大概死了有些日子了。面对着这种死羊，老太太面露羞惭之色，说道：应该把老羊杀死，把皮剥下来。老羊皮还能派上用场，但是杀不过来。除此以外，她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只羊。因为那些羊不但自己死去，还在自己生出来。好在还有Candy（她的那只狗）知道。Candy听见叫它的名字，就汪汪地叫，摇摇尾巴。我在沃尔夫老太太的农场见到的景象就是这样的。

　　在美国我结识了不少像沃尔夫老太太的这样的人——个体吊车司机、餐馆老板，小镇上的牙医等等，大家本本分分地谋着一种生计，有人成功，有人不成功。不成功的人就想再换一种本分的生计，没有去炒股票，或者编个什么故事惊世骇俗。这些人大概就叫人民吧。美国的政客提到美国富强的原因，总是把大半功劳归于美国高素质的人民，不好意思全归因于自己正确的领导。回了中国，我也尽结识这样的人。要是有人会炒股票，会写新潮理论文章，我倒是不急于认识。这大体是天性全然吧。

　　* * *本篇最初发表于1993年第五期《四川文学》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