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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六嫁-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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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末将只是希望您,不要再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饮了这杯酒,我范瓒便保护您一辈子……”

    “你的哪一个丈夫不是被你亲手害死的?!”

    毒酒,烈火,浓烟,男人惨怛的笑,和骑兵一往无前的马蹄声——

    梦魇中的女人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好像那萦绕周身的迷雾还没有散去,时时刻刻绞紧了她的鼻息。他连忙将她抱了起来,轻轻拍拍她的脸,“殿下,醒醒?”

    徐敛眉茫然地睁开了眼,首先便对上柳斜桥关切的眼神。那是关切没错吧?她不甚确定。毕竟她从未被人真正关切过。

    她扶着额头坐起身,见自己正处在那莽林的外围,无风无雪而视野开阔,面前地势向下,稀疏的松柏之间积雪盈尺,不知延伸向怎样的所在。身边有一个小小的火堆,埋在雪土底下暗自阴燃,她不知柳斜桥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他仍旧抱着自己。

    他的怀抱很温暖,他又正好这么安静,她也便不想出声提醒。他却开了口:“范国全境戒严,繇都里进驻兵马,你还要往东走么?”

    往西不出二十里,便是徐国的盟国西凉;而往东漫漫百里,都是范国地界。

    她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顺势脱离了他的怀抱,“这山谷下是什么?”她伸足踩灭那火堆。

    “不知道。”他回答,“但看来没有道路。”

    “没有道路就没有居人。”她说。

    他微微侧了头看向她,“您想从此处去?您确定不会被追踪过来?”

    那目光清浅,褐色的瞳仁里泛着专注的光。她笑了笑,“试试看吧。”

    他一怔。这却是他说过的话。在献计杀齐王之时,她曾问他:“柳先生,你确定这会激怒齐国?”

    他当时便道:“试试看吧。”

    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来,语气是如此地不同。他是强撑起来的勇气,因为想要显得胸有成竹而故作谦卑;她却是毫不在意的淡漠,因为相信自己无论如何都能化险为夷所以举重若轻。他看着她往前走去的背影,心里竟有些嫉妒她的从容。

    她好像从不相信,这世上当真会有走投无路的时候。

    ***

    这座山谷仿佛是被大雪封印了。

    一路走去,地势始终往下,雪也愈积愈厚。每一迈步,直没至膝。她走得越来越慢,背上的鞭伤好像千钧重物,压得她双腿发软,膝盖以下的骨骼仿佛都随自己的脚步发出了嘎吱的酸响。男人忽然走到了她的前面,道:“我背您吧。”

    她颇有些惊讶,惊讶心情的底层还有些什么,她不愿去想。而柳斜桥已半蹲下身来,雪光之中,他的脊背显得宽阔结实,好像确是值得托付的一样。

    她将双手缓慢地攀上了他的颈项,却是试探一般不敢用力。他双手往后托住她双腿,道声:“稳住了!”便出其不意地站了起来。

    她吃了一惊,一下子搂紧了他,片刻之后才轻轻笑了一下,“瞧不出来,你真有力气。”

    他淡淡道:“您太瘦了。”

    不管他语气中多么冷淡,她总觉得此刻的他有些不太一样,好像格外地易于亲近。她想了想,道:“我小时候可不瘦。那时候有别国的小哥哥要跟我玩,他一把还抱不起我,被他父君笑话来着。”

    “是吗。”他忽而笑了,“好可怜的小公子,您后来嫁给他了吗?”

    她怔住了。一时便就这样盯着他看,竟转不开目光去——

    他的笑容,原来是这样的。

    清澈而徐缓,像乱山深处的一线泉流,漫漫然涌动而来,渐渐能填满了所有空虚的罅隙。他应该是开心的吧?虽然她也不知自己方才那句话怎么就逗乐他了,但她知道自己喜欢看他这样的笑,即使自己要为他挨几鞭子,即使自己将只能做那一只在泉水上方徘徊不去的滑稽小鸟,她也愿意永远在他眼睛里看着自己的倒影。

    “没有。”她愣愣地说道,“我没有嫁给他。”

    柳斜桥视线下掠,正看住了她那双仿若痴迷的眼。大约是太近了些,她的眼神中一时还来不及藏起那些过于昭彰的欢喜,全被他看了去。她似乎意识到什么,那笑意静了静,渐而敛去,低低地道:“你好大的胆子。”

    从昨夜到今晨,一切好像已脱离了正轨;可她现在仍不想回到那正轨上去。她说他好大的胆子,可她心里是希望他能再反驳她一句的,玩笑的也好,严肃的也好,总之,让她能稍稍挽回些颜面,但又能继续开心下去,这样最好。

    他看她一眼,却轻道:“我好不容易才救您出来。”

    这话仿佛没头没尾,可她却听懂了,一时间,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第9章 冰中热

    雪的尽头还是雪。

    虽然在这无路的崎岖山谷里行得筋疲力尽,但她确实说对了一点:没有道路就没有居人。

    终于走到地势最低处,目之所及,仍只有疏密错落的雪,间或冒出一点枯草的尖。她在他耳边道:“歇歇吧。”手往侧边一指,“那儿有个山洞。”

    他随她所指处走去,果然是个半人高的洞口,他放她下来,便要弯身往里走去,她在其后淡淡道了一声:“当心有蛇。”

    这山洞洞口虽矮,内里却似乎所容甚大,只是光线暗淡,徐敛眉看不清楚。忽而一声轻微的擦响,然后一道火光在他手上亮了起来。她微挑眉,“你何时做的火折子?”

    “您休息的时候。”柳斜桥说着,将点着火的树枝晃了一晃,便映出这洞穴影影绰绰的形貌。原来这里竟有两丈多高,数十丈方圆,四壁干燥,莫说蛇了,连杂草都无一根。他将火把在石壁缝隙中安置好,道:“此处他们一时半会寻不来。”

    徐敛眉点点头,走到火把旁边,靠着墙慢慢地坐了下来。终于暂时安全了。意识到这一点时,全身的骨骼都在疲倦地发痛,她几乎想就此睡死过去。可是她却仍然睁着眼睛,看着柳斜桥朝自己一步步走来,然后在自己面前坐下。

    他仍穿着范国的军甲,她猜自己也是。此刻那甲衣上的雪被火把烘得融了,便滴滴答答地淌成了水。头发纠结在一起,脸上冒出了隔夜的青茬,他看上去颇有些狼狈,却令她觉得好像比以往还要好看很多。

    至少这个时候,他不再是那个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柳先生,她也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决策千里的徐公主。至少这个时候,她想,他的每一个表情看起来都那么真实。

    他伸出手来,轻轻捋了下她半湿的头发,“不歇会儿么?”

    这样的语气,于他来说几乎可算是温柔了。她怔怔地摇了摇头,她怕自己睡过去后,醒来便再见不到这样的他了。

    他淡淡一笑,又往她身边坐了一些,道:“趁着有火暖和,先好好睡一觉。往后的事情,醒来再想。”

    “那你呢?”她问。

    “我陪着您。”他回答。

    她的手在地上悄悄地移动,忽而,被他抓住了。他脸上的笑影似乎还没有消散,就这样睨了她一眼。她抿住了唇。

    他的另一只手伸出来,揽住了她的肩头,让她慢慢靠入自己怀中来。“将就一下。”他的声音好像是响在她的梦里,“待衣裳烘干了,便会好受得多。”

    ***

    徐敛眉是被寒冷催醒的。

    原来那火把已熄灭,湿润的寒意渗入四肢百骸,又集聚在脑海,不知所由的疼痛一齐发作了起来。她半撑着身子坐起,发现自己身下垫着柔软的布料,还兀自散发着孤独的体温。四周静极了,又暗极了,外间大约已入黄昏,蒙昧的光匍匐在洞口方寸之地,还被那簌簌的落雪的影子所侵扰。

    柳先生到哪里去了?

    她揉了揉额头,虽然勉力让自己冷静,却仍止不住心中不断涌起的复杂情绪。他若是丢了她,她自己也可以逃生;但他若是去找范国人来呢?这时候她不得不反省起自己的轻信,昨夜发生的那些生死奔命的事情,其实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梦吧?他怎么会真的舍命救她,她又怎么能相信他?

    才刚遭了范瓒的背叛,转眼又将自己的脆弱暴露给另一个男人。她怎么能做这种傻事?

    她探手入怀,那把从不离身的匕首还在。她握着匕首的柄,深呼吸一口气,往洞外走去。

    忽而,一个身影遮住了洞口的光。

    她一怔,而柳斜桥已探身进来,怀中抱着一把干柴,肩上负着几只野物。两人差点撞上,她后退一步,他站直了身,道:“您醒了。”

    很自然的一句话,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她静静看着男人把那些东西都扔在地上,专心地生起了火,慢慢地将手从匕首上移开。

    噼啪几声,火光耀了出来。她这才看清他带来的东西,有药草和死了的野獐子。那野獐子还是洗净了剖了皮的,柳斜桥将它架在火上,转身又去收拾墙角。墙角是她方才睡过的地方,原是铺着他的外袍,他在那外袍下堆了很多柔软的干草,又压了一压,手法很是熟练。

    他的身上散发出洗浴过后的微凉的清气。长发重新梳理过了,以桐木簪束了一半,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逸的鬓角。他又穿回了他的青衫,敝旧而朴素,胸前的衣襟微微敞开,一只雪白的小玩意冒出了头来……

    “嗯?”饶是她见惯了各种阵仗,此时也忍不住惊讶地低哼了一声。

    他好像这才想起来,连忙将怀中的小兔子小心抱了出来,“这是我在谷中捡的。它断了腿,险些冻死在雪地里。”说着,他便要将这兔子递给她,她却没有伸手。他眸色一暗,将它放在了地上。

    它也不跑不跳,就在那小小的巴掌地面上蜷着身子躺了下来。

    徐敛眉咬着唇靠近一些,看见它的左后腿上绑着一条青色的布料,上泛着干涸的血迹。它微微眯了眼,好像在打量她,她也不怕,便这样与它对视。

    烤獐子的香味散发出来,油水一滴滴落在火堆里。

    “小时候,父君也送过我一只兔子。”徐敛眉生硬地道,“谁知我抱着它的时候它却咬我,我吓得手一松,它便跑了。”

    “兔子被欺负得急了,自然会咬人的。”他淡淡道。

    她迷惑地望着他,“可我何尝欺负过它呢?我给它好吃好住地供着,还陪它玩,去哪里都带上它。我这么喜欢它,它为何还要这样对我?”

    他许久没有说话;野獐子彻底烤得熟了,他取将下来,她便拿出了那把匕首来割獐子肉。他看着她毫不费力的动作,道:“那或许只是它不喜欢您吧。”

    “喀”,锋锐的匕首割到了骨头,发出刺耳的一响。

    “都不重要了。”她说,“后来它被我祖父的下人抓了去,炖了菜。”

    她扯下一块肉来递给他,他摇摇头,她正要送进自己口中,衣摆却被什么蹭了两蹭。

    她低头,见是那雪白的兔子,正仰着小脑袋安静地看着她。她被小兔子那若有所待的神情逗笑了:“你莫不是一只吃肉的兔子?”

    柳斜桥道:“这只兔子看来是喜欢您的。”

    她瞥了他一眼。那眼中的笑意犹未及散去,一瞥之下,荡人心魄。

    ***

    一只野獐子两人分食,还留下大半,柳斜桥收好了,又去捣鼓他采来的那些草药。她看看外边已是全黑,但自己却一无睡意,便拿一根草茎儿逗兔子玩。

    这白兔闻了闻草茎,张口要吃时,她却把草茎挪开;待它艰难地拖着伤腿追了上来,她却又把草茎悬得高高的……

    “您这样待它,它都会记住的。”他一句话,打消了她所有玩兴。

    懊丧地扔了草茎随它去吃,她转头,看见他在地上捣出了一团药糊,不由皱了眉,“做什么?”

    “给您上药。”他平静地道,“请您将衣服脱了。”

    她默了默,道:“我自己来。”

    他的语气没有分毫变化:“您的伤在背上,您没法子自己来。”

    她蓦地抬头盯住了他。一晚上和乐融融,他没有想到她还会对自己摆出这样的眼神。锋利的,像精钢的箭镞,直射过来,一无余地。

    一时间,他不觉难受,只觉尴尬。

    两只手全染了药草的黏腻汁液,苦味渗进了掌心肌理,往血液里钻去。他甩了甩手,道:“您不愿意便算了罢。”说完他便起身。

    “你去哪里?”她发问。

    “去洗手。”他道。

    “哪里有水?”她却也站起了身,“我去沐浴。你带路。”

    他微微无奈地看向她,她已往前走去,话音缓了下来,仿佛是最终放弃了什么,“回来你给我上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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