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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部分

苏雪林·文论集-第60部分

小说: 苏雪林·文论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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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里面呢,亲近大臣,移天换日;外头呢,少年王公,颠波作浪,不晓得要闹成什么世界
哩!可惜庄仑樵一班清流党,于今摈斥的摈斥,老死的老死了,若他们仍然在世,断不会无
忌惮到这地步……”可见张佩纶这一人物,在作者的笔下是有分量的。

    吴大隘之请缨出关,本书写得最为有声有色。对于他立什么“投降免死牌”,又什么七
纵七擒的文告,也颇诙谐,故第二十五回题目有“巡抚吹牛”。但记吴率兵到了田庄台,当
众表演自己的枪法,五发均中红心。一个文人能够如此,确不简单。黄公度人境庐诗草《度
辽将军歌》亦言吴氏试枪事:“自言平生习枪法,炼目炼臂十五年,目光紫电闪不动,袒臂
示客如铁坚。”

    吴氏败归,在革职留任的巡抚任上,闻日人所索赔款太巨,他一生收藏金石珍玩,所值
不小,上疏愿一齐献出,《度辽将军歌》有云:“平章古玉图鼎钟,搜箧价犹值千万,闻道
铜山东向倾,愿以区区当芹献,藉充岁币少补偿,毁家报国臣所愿。”我不知当时朝廷果然
加以采纳否?总之,这也是一般大吏所难能的。吴氏好好开府湖南,却坚请出关杀敌,当实
由报国情殷,未必完全由于功名念重(一个人有猎取功名的野心,只须手段正当,又有什么
不好?)我觉得吴大隘究竟不愧为一个热血男儿,他的人格在诸名士中较为可爱,我们何必
一定以成败论人呢?

    书中名士只有写张荫桓(书中庄小燕)最不堪。阴险毒辣,做事不择手段,金状元一条
性命便葬送在他手里。按荫桓虽非科甲出身的人物,以自修之力,居然通经博史,诗词歌
赋,样样都可与那些名士看齐;又曾随使出国,通达外务,头脑新颖。戊戌政变后,六君子
就戮菜市,他因站在维新党一边,远谪边疆;拳变时,旋亦奉旨处斩,这人也算是个为新政
牺牲的志士。《孽海花》对此人恶感特深者,传说是因病夫先生在京时,原想入外交界,为
荫桓所扼,挟憾而然。以病夫先生的胸襟气量,我敢保证此说之不确。但看六君子之死,天
下痛惜,梁任公所办新民丛报,也并未及张氏,或者这个人虽有才,做人实有许多不是之
处,我对于张荫桓所知不多,不敢妄论。

    书中名士还有许多,在金状元故事中,随时出现,因未有特笔描写,暂且不提。

    那些名士的性情,或玩世不恭,或风流放诞;或不畏权贵,謇谔敢言;或志切功名,亟
思建树,既如上述。谈到他们的生活,则聚会时,或击钵催诗,飞花传盏;或花街柳巷,倚
翠偎红,这都是那时名士的常态。所以《孽海花》可说是一部同光名士动态录,不过若说本
书以这些名士为主,那又错了。书固以金傅二人为宾,这些名士更是宾中之宾,不过借这些
名士反映出同光三十余年间国家和社会各方面的全貌罢了。

    本书写那三十余年间的国家大事,有乙酉中法之战,甲午中日之战。前一役所费笔墨不
多,以张佩纶为主角,又借江西巡抚达兴署中绳妓演唱《花哥曲》,将黑旗军刘永福抵抗法
国军队的战绩,大大宣扬一番。甲午之战,则前因后果,叙述得相当仔细,惟水陆各战的正
面文章,则少涉及,这本是历史家的任务,本书乃小说家言,原也不必干预。本书作者对于
此战,但用的各种报告及传说的侧笔出之,我们便可窥见那次战役的诸般动态,手段有相当
的高明。

    我们现在不妨再来谈谈本书的主旨。

    我以为病夫写《孽海花》原意是反科举的,科第又以状元为峰极。据我所见民初版的此
书,曾有一回楔子,记一少女因读了些才子佳人小说,渴慕状元。适新科状元出,女自愿为
夫子妾。新婚之夜,新郎入洞房,并非潘安、宋玉一般美少年,却是个四旬余,肥黑大麻
脸,又因婚筵上喝酒大醉,上床后呕吐狼藉,衾枕皆污,那个女郎又悔又恨,即于当夕自缢
而死。修改本此节已删,但于金钧状元后,有一段议论道:“我想列位国民,没有看过登科
记,不晓得状元出色的价值。这是地球各国,只有独一无二的中国方始有的,而且积三年出
一个,要累代阴功积德,一生见色不乱,京中人情熟透,文章颂扬得体,方才合配。这叫做
群仙领袖,天子门生,一种富贵聪明,那苏东坡、李太白,还要退避三舍,何况英国的培
根,法国的卢骚呢!”

    又写苏州玄妙观雅聚园茶坊,一日有三个文士,来此品茗,大谈其状元经,历数本朝自
开科以来,状元出了多少位,江苏省竟占半数以上,而苏州一城,又在这半数之中占了十五
位。恰好那年的状元金钧,正是苏州人,更为苏州增光不小,以下便渡入金状元故事的正
文。

    第五回写翰林大考,原来中了进士,点了翰林,还有殿考的磨难。这殿考以考卷上书法
为第一要紧事。所以书中又说:“清朝做翰林的绝大经济,玉堂金马,全靠着墨水翻身。墨
水调得好,写的字光润圆黑,主考学台放在荷包里,墨水调得不好,写的字便晦蒙否塞,只
好一辈子当穷翰林,没得出头。所以翰林调墨,同宰相调羹,一样的关系重大哩。”这些名
士这回的殿考,是点了翰林后,分官授职的预备,书法固重要,尚非绝对。是以张之洞半真
半草的考卷,虽不能得官,还算通过,否则考卷早被刷了。

    这种考卷的书法,笔者幼时也曾见过。每个字的大小、笔画的粗细,均须一律,都是整
整齐齐,珠圆玉润,墨色的讲究,也正如书中所言,这种书法,限定只有一体,一违此体,
便写得笔迈钟王,力逾颜柳,也有被刷除之厄。在举人与进士这一阶段,便须练习起来,朝
斯夕斯,临池不辍,必须费上几年苦功,才能临摹到家。这个虐政,不知创自何时,一直到
点了翰林,还是不能放弃,因为要想实授职官,仍须通过殿考,正如书中所说字写得墨色
好,“主考学台放在荷包里”,否则一辈子只有当个“穷翰林”了。你想科举时代读书人苦
不苦?

    或者要说此书所叙一班名士,不是都由科甲出身的吗?不知他们原都是天禀特高少年得
志之人,通籍以后,便丢了那块敲门砖,各自从事自己所爱的名山胜业,亦都各有成就。至
于普通读书人呢?黄卷青灯,咿哦日夕,十余年不能青一衿者,比比皆是。以中国之大,这
类读书人,何止数千万。一做读书人,便没法改行,只有永远抱着一部高头讲章钻研下去,
直到头童齿豁。除了这部高头讲章,什么知识都得不到,是以那个时代的读书人,固不知欧
洲美国是那处地方,甚至也不识汉祖唐宗是那朝皇帝,人人成了瓮中之鸡,个个变成井底之
蛙,说来可怕可笑,实也是真情实景。况且那时代的读书人,讲究目不窥园,足不出户,又
大都酿成了五痨七伤的病夫。以数千万人之聪明才智,研究科技或各种专门学问,中国也早
就强了。李培德先生曾见前清三十一年小说林版的《孽海花》,病夫先生痛论科举制度之
害,有这样几段话:  “咳!咳!这便是我国民一段伤心的历史,受了一千多年海洋深的
大害,到于今尚不肯醒来,还说百年养士之鸿恩,一代搜才之盛典哩。

    “呸!呸!什么鸿恩?什么盛典?这便是历史专制君主束缚我同胞最毒的手段。要知棘
围贡院,就是昏天黑地的牢狱;制义策论,就是炮烙桁杨的刑具;学贡监生,就是斩绞流徙
的罪科。”

    又说:“自从‘科名’两字出现我国,弄得一般国民,有脑无魂,有血无气。”这段言
论,笔者民初所读的《孽海花》是否有?今已不忆,于今重修本则已删除。

    本书所有诸名士显达以后,固已丢掉那块敲门砖,但也不免于科举余毒。他写张佩纶马
江之败,也曾戏谑地说,张氏到了福建,面对法国舰队,“只弄些小聪明,闹些小意气,哪
晓得法国孤拔,老实不客气,乘他不备,在大风雨里架着大炮打来,仑樵左思右想,笔管儿
虽尖,终抵不过枪杆的凶,崇论宏议虽多,总挡不住坚炮的猛,只得冒着雨,赤了脚,也顾
不得兵船沉了多少艘,兵士死了多少人,暂时退了二十里,在厂(造船厂)后一个禅寺里暂
时躲避了一下……”

    又写洪钧一生好治西北地理及元史,可算是他的专门学问。出使外国时,重金购买了一
套俄人伪造的地图,将泊米尔以前皆划入俄界,致国家蹙地八百里。这也是中国人一辈子只
知纸上谈兵,从不肯实地考察的害处。

    在甲午战前,我国虽在鸦片之战、中法之战两次吃瘪,一般知识分子仍以天朝文物上邦
自居,瞧不起小小日本,一定要与日本开战。李鸿章因造船购械的海军经费,已被那个老妖
妇西太后挪去建造了颐和园,况积久以来,种种颓废腐败的积习,牢不可破;盲聋否塞的空
气,弥漫各界,无法革除,中国实已被蚀得成了一具一触即破的空壳子,同那朝气勃勃的小
日本打起来,我们只有吃亏,是以再三持重,只望美俄英法各国出面调停,和平解决。于是
言官纷纷弹劾,里巷间也“老汉奸”、“通倭贼”骂个不了。主战派以新科状元张謇,学士
文廷式意气最盛,大言最多,连一向优柔寡断的翁同齸相国,也被耸动,力劝西太后、光绪
帝下诏宣战。宣战后,初则平壤陷落,陆军尽'〃,黄海一战,辛苦有年练成的海军又被打得
片甲无存,各战场败报频传,举国震动,又须李鸿章赴日讲和,到了日本,吃了日浪人一颗
子弹,老命几乎断送。马关条约订立后,割让台湾,赔偿战费二万万两,其他利权的丧失,
尚不计算在内。当时朝中主战派之最激烈者,多为有名文人,这些人既昧于敌我之势,也不
知世界情形,徒然妄自尊大,乱发议论,以致酿成了这场大劫!

    更如吴大隘以督抚之尊位,名文人学者之身分,犹勤练枪法十余年,造成百步穿杨的神
技,在当时士大夫里允称独步。他统率出湘的军队,据说有六万,合原守田庄台的宋庆,据
说共有三十万众,人数不为不多;这些中国军队所持武器,当必皆是洋枪(或杂有一部分土
铳),决非洪杨时的刀矛弓矢之属,器械不为不利,而犹打得一败涂地者,当由不知新式战
术的缘故吧。时代进步,战术亦日新月异,变化莫测,墨守旧章,何能肆应?可惜那位空负
文武全才之名的“度辽将军”不足知此!

    本书第一义为反对科举,第二义便是讲求新法了。

    本书第二回,冯桂芬与金状元在上海相遇,冯氏说:  “雯青,我恭喜你蜚黄腾达。
现在是五洲万国交通时代,从前多少词章考据的学问是不尽可以用世的。昔孔子縪e百*
κ椋铱聪衷诙潦椋詈媚芡ㄍ夤语言文字,晓得他所以富强的缘故,一切声光化电
的学问,轮船枪炮的制造,一件件都要学会他,那才算得经济。我却晓得去年三月,京里开
了同文馆,考取聪俊子弟,学习进步及各国语言。论起‘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的道理,这
是正当办法,而廷臣文章谏阻,倭良峰为一代名臣而亦上一疏,有个京官钞寄我看,我实在
不以为然。闻得同文馆学生,人人叫他洋翰林洋举人呢!

    “雯青听了点头。冯氏又说道:‘你现在清华高贵,算得中国第一流人物,若能周知四
国,通达时务,要不要更上一层呢?我现在认得一位徐雪岑先生,是学贯天人,中西合撰的
大儒,一个令郎,年纪与你不相上下,并不考究应试学问,天天是讲着西学哩。’”

    书中冯桂芬是用原来名姓,他是庚子榜眼,官右中元,是金雯青的同乡。倭良峰就是倭
仁,蒙古人,道光朝翰林,官至文华殿大学士,是个理学名家,也是当时保守派的领袖。

    又接着写薛淑云(薛福成)在一品香请客,也邀了金雯青。到了之后,会见崇明李台霞
名葆丰(李凤苞),丹徒马美菽中坚(马建中字眉叔),嘉应王子度宗宪(王遵宪字公
度),皆是学贯中西。还有一位无锡徐忠华,就是日间冯景亭所说的人。后来又来了一客云
宏,字仁甫,就是中国第一个留美学生容闳。开通阔达,吐属不凡。席间众人议论风生,多
是说着西国政治艺学,雯青在旁默听,茫无把握,暗暗惭愧,想道:“我虽中个状元,自以
为名满天下,哪晓得到了此地,听着许多海外学问,真是梦想没有到哩!从今看来,那科名
鼎甲是靠不住的,总要学些西法,识些洋务,派入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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