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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家族-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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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不服。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是他离开?他凭什么走?凭什么丢下我们就这么走了?”
  医生说我叔叔熬不过那晚,其实我叔叔到第二天的早上六点才死去。
  我父亲后来说,他是因为还没有见到自己的老兄,提着一口气,不愿意闭眼。可是我父亲终究还是没有赶上,晚上的火车票,早上才到,等赶到医院的时候,我叔叔已经躺在太平间里了。
  我问过父亲,我叔叔躺在那里,是不是像睡着了一样。
  “整个人是乌的,嘴巴都冻乌了。”我父亲回忆起在太平间里见到我叔叔的场景,“还是后来火化之前化了妆,那才能看得过去,那时候才像睡着了一样。”
  我父亲说,火化那天,是他和我堂妹一起将骨灰夹进骨灰盒里的,不是我想象中一把火烧成了一堆粉末,其实一些地方,还是有人的形状。
  我问父亲:“臻臻不会害怕吗?”
  父亲看了我一眼,“自己的爸爸,怕什么。”
  我叔叔最终没有葬在我们老家,按他自己生前的要求,葬在了我婶婶的老家,这也是为何我叔叔的死讯可以瞒我爷爷奶奶一月之久的原因。
  我能理解我叔叔。
  我叔叔在老吴家的地盘上,一辈子也没有特别神气过。我已经说过,我的父亲吴宏文与我的爷爷一脉相承,而我的叔叔,从小就被称为红漆马桶。
  我的父亲从小学习成绩便压他弟弟一头,后来大学也比他弟弟考得好。我叔叔开着摩托车送接送我妹妹上幼儿园的时候,我父亲就已经买了小轿车送我上奥数班了。那时候的小轿车还是稀罕东西,堵车这种事是从来没听说过的。那几年过年回去我叔叔一家都要挤我家的车。那几年谁不知道老吴家的大儿子宏文发达了,买车了?过了几年我叔叔买了更高级的车,可没过多久我父亲也换车了。
  我一直以为我的叔叔一辈子过得很开心,后来我才知道,他不过是天生长了一张带笑的脸。
  其实我至今也没弄清楚过我叔叔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发现这个家族中不同成员口中的吴宏武,千变万化。有时我觉得他没有一点吴家人的样子,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就是地地道道的吴家人。有时候我觉得他早就从这个家族中挣脱出去了,有时候我又觉得他根本就是这个家族的缩影。
  

  ☆、中

  据我的推测,我的姑姑吴曦燕大概就是在我叔叔去世之后,放下对我爷爷的怨恨的。她眼看着这个武断而古板的老人统治这个家庭大半辈子,终于变成了一个终日坐在屋门前痛哭的老人。
  我记得那年过年,我出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了我姑姑扶着我爷爷在田间的小路走来走去,说着闲话。大概是因为人有了共同的悲痛,便会相互扶持,又或许是我的姑姑已经感觉到,这个迟暮的老人最终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并为自己大半辈子的错误感到懊悔不已。
  对于我姑姑的放下,还有另一种推测。
  她在过了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以后,决定结束它。早在我还未发现我的家族不幸命运时,我就已经意识到了我姑姑婚姻的不幸。她的婚姻是她武断的父亲,流氓的丈夫,以及荒谬婆家的联手作品。
  吴曦燕的公公唐光明是我爷爷的小学同学。所以这是一个指腹为婚的故事。在我发觉我姑姑婚姻不幸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对于婚姻感到恐惧,好朋友结亲家这事在我眼里就是鸡飞狗跳一地鸡毛的开始。
  当年我的姑姑吴曦燕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唐光明和我的爷爷吴立众不同,他是新时代的大学生。也许是因为他出身三代贫农使他成了新社会里出身最好的人,而对于父亲是远近有名的大地主的我爷爷来说,读不完小学也就是他必然的命运。
  我的表姐唐大林以前引用了一段很有名的台词来说老吴家。“祖上本是一头牛,传了一代变成一只羊,又传了一代变成了一只鸡,现在就只剩下个鸡飞蛋打了。”
  鸡飞蛋打的我爷爷一厢情愿的认为,他和多年未见的唐光明还像小学的时候一样。唐光明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人,也是个被他没有读过一天的书的老婆管得喘不过气来的可怜虫。
  我并不知道我姑姑结婚前后的细节,总之她嫁给了唐光明的第三个也是最小的那个儿子唐齐。我对我姑姑从一个少女变成一个少妇的全部印象来自于一张照片。那张发黄的照片上,她一头短发,穿着呢子大衣,站在我老家门前。据说她那个时候正怀着我表姐,如果不是,就没人能解释为什么照片上的她足有两个我姑父那么宽。
  我表姐也是计划生育的产物,这让唐光明的老婆刘桂兰感到怒不可遏。刘桂兰的一辈子以生了三个儿子,没有一个赔钱货为荣,如果问她这辈子有什么耻辱,她绝对会指着我姑姑的鼻子骂她作孽。
  在我表姐出生前十年,刘桂兰就已经抱了第一个孙子,她大字不识,所以取名这件事是大大小小事务中她无法插手的少数几件事之一。唐光明有三个儿子,所以他坚持要给他三个儿子的子女取名,不但要取名,还要取得像嫡亲的兄弟姐妹一样,就像老吴家的宏文和宏武。唐光明给他的长孙取名唐大为,大为大为,大有作为。可是到了唐光明的二儿子也有了孩子的时候,唐光就犯了难,第一个孙子叫大为,老二家是个女儿,那又叫大什么呢?大来大去念叨了好几天,唐光明都没有想出一个好名字。但是他做了一辈子的大家长,是绝不肯放弃他的坚持的。他的坚持有两点,第一必须由他亲自给孙女起名,第二这个名字的第二个字那就必须是个“大”。
  有天晚上唐光明做了一个梦,梦见连绵起伏的高山。他一觉起来神清气爽,只觉自己有了主意。他给自己的孙女取名叫唐大山。唐光明的二儿媳妇是个厉害人,坐在家里听到消息提着拖把就要杀上门去。她老公说:“你跟爸生什么气,你还真要用拖把逼着他改个名字?”
  唐光明的二儿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那也不能叫大山!”
  唐光明的二儿子和他老婆在家里想了一夜,最后拿着户口本去派出所登记了唐大姗这个名字。这是他们抓破脑袋想出的最好的折衷。
  唐光明第一次发现他的二儿子跟他作对的时候,唐大姗已经上小学了。唐光明看到了她的作业本。那个时候唐光明发现自己丧失了在这个家族的权威,并开始学会接受。但是刘桂兰没有接受,她念叨了她不孝的二儿媳十六年,直到她的二儿媳因为胰腺癌去世。
  我的表姐唐大林也是唐家大字辈的受害者。没有人知道唐光明是不是又做梦梦到了连绵起伏的森林。我表姐从我小学起就对我说,她要改名,但她的身份证上一直写着唐大林三个大字,直到今天。
  如果说我被认为生活在一个典型的幸福家庭,那么我表姐就是生活在一个典型的八点档伦理剧中。怪异的是,我充分理解我表姐的童年,可以说感同身受,甚至同仇敌忾。
  我记得在很多年前,我的姑父唐齐还不是一个流氓。他也是做建筑行业的,常年在外跑,哪里有项目就去哪里。我后来怀疑过,他其实可能一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氓,由于常年在外,回家便更像是做客,反倒显出几分人模人样的礼貌来。
  后来他不愿意出去跑项目了,虽然收入尚可,但他嫌累。我姑父失去了工作。世界上本就没有多少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工作,三点中能满足两点就已经是多数人触手可及的理想了。我的姑父并不是那样现实的一个人,他简直整天像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但是他嘴里滔滔不绝的,却是这个世界的准则。
  这时才显现出他流氓的本性。
  我姑姑吴曦燕在医院工作,结婚时分到一套医院家属区房子,大约只有四十个平方米,客厅连着阳台,狭小的厨卫,还有一间书房。他们装修的时候将这套四十平米的房子自己打成了复式,于是原本很高的客厅吊顶,变得低矮,每次我走进去都有一种压抑的感觉。这样的压抑给他们换来了二楼的两间卧室。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姑父失去工作后就一直赖在那套分配的房子里,躺在沙发上,开着电视机,手里还捧着一本《故事会》,沙发前的茶几上永远都有烟头。
  我觉得那段日子是我表姐唐大林她的原生家庭悲剧的开始,但却不是悲剧的原因。
  我姑父在家里抽烟把我表姐熏到呕吐。这句话要说明的事实完完全全就是字面上表述的那样。后来我表姐得了鼻炎,长期打抗生素导致她成为了我们这个矮小家族里最矮小的人。
  在父亲在家的十多年里,我表姐唐大林学会了在四十平方米的地方藏匿财物的本领。甚至她还带着我和我吴臻臻玩过藏东西找东西的游戏,我和吴臻臻无疑不是她的对手。
  但终于有一天,她的压岁钱还是丢了。
  她丢压岁钱后的接连几个月里,我姑父抽的烟都特别高档。
  我的表姐唐大林小时候是个很小气的人,每当我姑姑给她十块钱叫她带我和吴臻臻出去喝饮料的时候,她只会花三块钱买一瓶饮料,我们姐妹三个轮流拿瓶子,轮流喝。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么多个七块钱到底去了哪里。
  但后来她竟然长成了一个我们姐妹中三观最正的人。对于这个社会而言,除了不喜欢男人,她没有任何瑕疵。
  唐大林从小成绩优秀,是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但是她奶奶,目不识丁的刘桂兰看不起她,“妹子是没有到岸劲儿的,你再等两年看看?”她不仅看不上我表姐唐大林,也看不上唐大姗,她只看得上唐大为。
  唐大林考上大学的那一年我高二,那年她考了六百零八分,她并没有高出那年的一本线太多。但是唐大林给我那被婆婆戳了半辈子脊梁骨的姑姑挣了一口气,因为在高考这件事上,刘桂兰的长孙唐大为比孙女唐大林矮了一头,唐大林把到岸劲使了个痛快。
  最后她凭借医学院子弟的身份进了本省最好大学的医学院。她就是我们这一辈里不可或缺的那个医生,我的父亲很满意,因为从此以后即便我姑姑退休,老吴家里还是在医院里有人。
  我的姑父唐齐丝毫不满意他的女儿考入了医学院,因为医学院一年的学费要八千,如果换做一个二本,那一年的学费才是学医的一半。这就是我姑父的神奇之处,他不事生产,赋闲在家,整个家庭的一应开销都由我姑姑勉力支持,但他与我表姐谈起填报志愿时却一口数据得心应手。
  我去吃了唐大林的升学宴,酒席摆在一个并不高档的饭店大堂里,大堂的一侧还有舞台,上面放着质量奇差的话筒。唐家的大媳妇,也就是唐大为他妈,坐在门口收礼金,来一个红包,打开看有几张,然后在红色的本子上写下宾客的名字和钱数。
  当时去的大部分都是唐大林父亲那边的亲戚。
  我姑父唐齐站在舞台上,拿着话筒慷慨陈词。无比骄傲,无比激动,无比昂扬,他说着说着就感动了自己。我还记得他演讲的最后一句话,“老婆,我爱你!”
  我无比尴尬,只能抠着圆桌上的塑料膜。如果那个时候我知道有尴尬癌这个词,我会精准地在我那天的日记里写下它。
  但当唐齐撕心裂肺地吼出那句话时,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甚至还有口哨之声不绝于耳。我看向坐在台下的我姑姑吴曦燕,她面无表情,也并没有看着舞台,我觉得她一定和我一样尴尬。
  不,她比我更尴尬。因为她才对这桩婚姻的内里有切身的体会,就像被蛀空的果实外面被唐齐打上了一层油亮的蜡,光鲜亮丽。她可以忍受一个人啃噬着这果实腐烂的内里,但却无法将这外表光鲜的果实拿到人前叫卖。
  我的姑父站在舞台上,志得意满,我想那一刻,他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动,他像一个演员,在演到动情处时,真的以为自己是一个感谢妻子、感恩生活的丈夫。
  但等他下了台,他又清楚起来,那些礼金才是他作为一个演员的酬劳。
  之后我表姐便被弄上台,吹笛子表演。大概是为了彰显他们唐家这个女儿,不仅成绩好,而且多才多艺。但是唐大林没有任何自豪,从这场升学宴的开始,坐在我旁边的唐大林就表现出罕见的心神不宁。她的笛子过了十级,她吹了一首难度很高的曲子。
  但是,在那个破旧的舞台上,唐大林没有知音。
  她吹完,鞠了一躬,匆匆下台,直到坐到我身边,才恢复了正常。
  自从唐大林学医以来,我就更加热爱与她聊天。听她讲她们学到寄生虫那一课的时候,在食堂没有人再愿意吃面条,而校医院的打虫药一周就卖到脱销。
  其实她并不适合学医。解剖大鼠,试验后给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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