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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

为普鲁斯特哭泣-第24部分

小说: 为普鲁斯特哭泣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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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父,我是玲芳呀!”大姐的嗓门很高。
    “哦,哦,是玲芳呀。”姑父手忙脚乱地搬凳子让我们坐。凳子没放稳,“啪”的一声摔倒在地上。姑父连忙去扶。
    “你们看我,眼睛都花到这田地了。”姑父说。姑姑现在已经坐到灶间,点燃了柴火。我都还没看清她的脸。
    “坐,坐。”姑父说。看得出他慌乱极了。
    我们没坐。我们听见了姑姑在灶间搬动火钳的声音,于是一齐涌到灶间。姑父紧跟了上来。
    “姑姑,不要忙了,我们肚子饱着呢。”大姐说。
    灶间很暗。
    “你们别慌,先坐一会儿嘛。”姑姑说。
    姑父说:“你们先到楼上歇一会儿。”姑父说话有点结巴。我们全都站在灶间不动。
    姑父伸出两臂,像赶鸭子一样把我们朝楼梯上赶,说:“你们到楼上歇一会儿。”
    我们一步步后退,退到楼梯脚下了,只好往楼上走。楼上空空荡荡的,靠墙有一张非常古老的雕花床,床前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一只圆木盘,盘里盛着花生、糖果和橘子。我们都坐在床沿上。这时,我们听见了一阵轻微的响声——是从我们身下的这张床上发出来的。我们回过头看,发现床上躺着一个人,整个儿蒙在被子里,扁扁的,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呢。我刚想叫,大姐在我的胳膊上拧了一把,并示意我不要出声。我低下头,看见床前摆着一双女式的皮鞋。
    “我下去看看,让姑姑不要烧得太多。”大姐说。楼下灶间传来了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哔哔剥剥声。
    大姐下楼去,二哥拿了个橘子剥开吃。橘子很小,二哥一口就吞掉了一个。他又拿了一个。
    风从石头墙的缝隙里鼓进来,呼呼叫着。透过正对着我的那只没遮拦的屋角,我看见了一大片屋外的天空。
    姑父在楼下叫我们了。我们下楼。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排着三碗糖汆蛋。姑父招呼我们坐下吃。鸡蛋是和豆腐皮一起烧的,时间烧得太长,糊了。二哥一边喝一边直皱眉头。大姐偷偷地拿眼睛瞪他。二哥把鸡蛋捞到我的碗里。
    “我吃不下了。”二哥说。
    二哥最先吃完,接着是大姐。他俩看着我吃。
    “别看了,”我埋怨道,“我吃不下。”
    大姐、二哥把头别开。我继续吃鸡蛋。我闭着眼睛把它吃完。
    姑父过来收拾桌子,说:“你们回到楼上坐。”
    姑姑一直待在灶间。这回,她又把木柴烧起来了。
    “姑姑,你别再忙了,我们一会儿就要走的。”大姐走过去,夺下姑姑手中的火钳,把火打灭。
    “你们都不来这里。”姑姑说。
    “以后我们每年都会来的。”大姐说。
    姑姑又把火点燃,说:“你们是稀客,千年走一次,吃点腊肉面又怎么啦。”
    按山里的风俗,凡是稀客总是要吃糖汆蛋和腊肉面的。
    “都吃饱啦。”大姐说。
    “赶了那么长的山路,早就饿了。”姑姑说。炉膛里的木柴又开始毕毕剥剥地烧起来,火光映红了姑姑的脸。姑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睛凹陷下去。我第一次这么清晰地面对这张陌生的脸,有些惘然。这就是爸爸的亲妹妹,是我的姑姑吗?
    大姐又一次夺下姑姑手中的木柴,把它打灭。“真的不要忙了,姑姑,你看天都已经暗下来了。”
    姑姑站起来。瘦小的姑姑站在肥硕的大姐身边,两手摩挲着衣襟。
    “你们总得再吃一点才走。”姑姑说。
    我们从灶间里走出来,外边亮多了。地板是用泥填的,可能是因为日子久的缘故,地板坑坑洼洼的,然而很洁净,连一丁点的泥土粉末都找不到。角落的鸡子篮里蹲着只眯着眼睛的母鸡。
    “姑父家快要盖新房了吧。”大姐问。
    “阿坚刚娶了媳妇,手头紧着呢。”姑父说。听母亲说过,阿坚是姑父、姑姑的独生儿子。
    “有困难,我们可以支援点。”大姐说。
    “不用啦,”姑父说,“明年再卖一窝小猪,阿坚和他媳妇在外边再做两年工,就可以盖新房了。”
    “志坚现在在哪里?”大姐问。
    “志坚上午到何家岙娘舅家拜年去了,他媳妇……”说到这里,姑父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脸上的表情变得不自然起来,“刚才还看见她在家里……”
    “让他们到我们家里来玩。”大姐赶紧把话岔开。我突然想起楼上床前的那双鞋子。
    姑姑什么时候站在楼梯下面,整个儿被楼梯投下的阴影遮住了。我隐约看见她举起了左手。
    “姑姑长久没去我们家了吧。”大姐说。
    姑姑应着,声音很含糊。
    “姑姑生活做闲了,和姑父一起到我们家住几天。”大姐说。
    姑姑答应了一声。然后是一阵沉默,一阵风从门外刮进来,空气中充满了傍晚的气息。
    大姐说:“天不早了,我们该往回走啦。”
    姑姑说:“怎么刚进门就走了呢。”
    大姐先出门,紧跟着的是二哥,最后是我。姑父送我们出门,然后走到前面,给我们带路。他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他有点驼背,腿有点瘸。我们叫他回去,他不肯,执意要送一程。
    姑姑远远地在后面跟着。后来我们全都停下来,回头看着她。姑姑也站住。我们大声叫她回去,她点点头。于是,我们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回头一看,发现姑姑仍然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跟着。
    弯过了那个野猪嘴,我们停下来,把姑父劝回去。我们已经看不到姑姑,路边是一片微微摇晃的茅草,我和大姐对视了一眼,大声喊道:
    “姑姑,不用送了,回去吧!”
    四周一片寂静,一会儿,我们听到了山脉沉着的回声,紧接着又是一片寂静,然后,我们听见了一阵被拼命压抑着的呜咽声,像一缕游丝,从山嘴那边断断续续地却是异常清晰地传过来。
    是姑姑。
    “我们回去劝一下她吧?”我说。
    大姐不吱声,快步朝山上走去。我和二哥只好紧跟着走。远处的松树林黑鬼鬼的。
    “躺在床上的一定是志坚的媳妇。”我说。
    “是的,她醒着,却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二哥说,“可是她为什么不爬起来认识一下呢?”
    “她一定没料到我们会来,也许感到难为情……她觉得还是假装睡着,不要认识我们这些亲戚的好。”大姐说。
    “爸爸一定早就从乡里回来了。”我说,心头涌起一股细细的暖流。
    爸爸。
    “是啊,馒头肯定已经蒸熟了。”二哥说。
    是啊,爸爸肯定把馒头都蒸熟了,它们堆放在大箩里,热气腾腾。
    天黑了,风掠过岩石表面,呼呼地钻进树林里。我们都不说话。
    山间回响着我们缓慢的脚步声。
    1992年7月
    
    
    【古典爱情】

    当初,我相信我的爱情已经走到头了。临近毕业,我怀着悲伤草草收拾行装,准备尽快离开这座城市。一个星期前我还想永远待在这里。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晚上,在苦竹掩映的阳台里,我对范妮娅说:“要是能永远看着你,那有多好!”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
    出发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雨。一支支水流在大街上汇聚,冲刷着城市垃圾。我提着行李箱走向火车站。我是一只被人丢弃的塑料瓶,正被雨水冲进下水道。我想着,伞歪向一边也毫无知觉。雨打在身上,凉飕飕的。透过雨幕,我看见前面不远一辆有这个城市标记的黄包车,牌照是007号。
    我走进候车大厅,坐在长凳上,也忘了把伞合起来。许多旅客在打盹,离上车还有一个钟头,范妮娅来了。我记得当时车站门口那面大钟敲了八下,或者是七下。
    范妮娅还是穿着那件蓝色裙子,胸口绣着几朵淡黄色的算盘子,裙子的下摆淋湿了,贴着小腿。本来我觉得爱情离我已经远了,现在我仰头看着范妮娅,发觉它又一次紧紧吸附在我身上。我脸色苍白,想握住她的手,但是她把手举了起来,擦额头的水珠。我抓了个空。我说:
    “我以为这辈子都看不到你了。”
    “李强告诉我,你今天走。”范妮娅躲闪着我的目光,就像当初我们刚刚认识时那样,她的左嘴角微微抽动着。这种表情使我产生了错觉,以为一切又可以重新开始。我终于握住了她的手,说:
    “只要你对我说一声别走,我就留下来。”
    范妮娅背过脸去,对着门外的车站广场。雨水沿着玻璃门淌下来,门外的建筑物、建筑物之间的人力车和出租汽车都模糊、变形了。范妮娅的肩膀开始颤抖。一阵风卷过,把她的一头黑发弄得凌乱不堪。
    我又陷入了悲伤,但是我并不认为这是范妮娅的过错。要说过错,那也是过去的事情,它们仅仅是一枚细小的楔子嵌在尘世生活的缝隙里,毫不起眼,一定有一种更险恶更致命的东西隐藏在生活内部。
    我神思恍惚,嘴角受惯性的驱使把刚才的话轻轻重复了一遍。说实话,这一次我并不希望范妮娅听到。
    “不要说了,”范妮娅把脸转向我,“我已经够难的了。”
    她的双眼被头发遮住了,左嘴角开始抽搐个不停。想到她的眼窝里一定早已蓄满了泪水,我便不知所措。我讷讷地说:
    “别哭啊,我不怪你,都是我命不好。”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我不该把这种怯懦的话说给范妮娅听。我不是一个脆弱的男人,再说,我也无意博取女人的同情和泪水。
    范妮娅双手捂面,泪如泉涌,中间伴随着呜呜的哭声。我几乎要被击倒。我对她说:
    “别哭……我不该说这种鬼话。”
    过了一会我又说:“其实也没什么。还是分开好。我属蛇,你属鼠,我在一本书上读到过,蛇鼠相克。”
    我绕着范妮娅,陀螺似的转着。
    她从指缝里看到我手忙脚乱的样子,止住哭声,哽咽道:
    “你不要把我的眼泪当回事,就是不来送你,今天我也是要哭一场的。”
    火车在外头鸣叫,声音穿透层层雨幕传进大厅,变嘶哑了。
    “去南方吧,那里是你梦想要去的地方。”范妮娅说。
    我扶她坐在长凳上,她的脑袋斜靠着我的肩膀,柔软的冰凉的黑发撒在我的脖颈里。她每抽泣一声,我的心脏就紧缩一下。或许真正的爱情就是这样,或许这就是爱情的巅峰时刻:两颗烧焦的心生保持这种状态。我不禁恸哭起来,我和范妮娅是真正相爱的一对。我曾经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一句话:“有人说我们的所爱仅仅是按照自己的愿望塑造起来的幻象,我认为这是扯淡。”我爱范妮娅,爱她的脸、头发、脚趾,爱她的温柔、软弱、庸俗。我爱那个实实在在的范妮娅,那个范妮娅天下就一个。
    我看着范妮娅,说:“范妮娅,我会等,再等十年,十年以后,我会回到这个城市……”
    我已经忘了当初怎么会说出这句非常孩子气的爱情宣言。当初我大概是这样想的:我的爱情失败了,因此我需要十年的时间把失败的阴影彻底抹掉;或者我是基于这样一个信念——我对范妮娅的爱情一定还可以延续十年,在这十年里,我要过一种清教徒式的孤寂生活……当然,时过境迁,现在讨论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因为结果是一样的。
    不管怎么说,我去了南方。南方是我经常梦到的地方。南方的油菜和小阁楼在我的梦中摇晃。在一座小镇,在一间保险箱似的小房间里我开始了孤寂的蛰居生活。我希望能彻底忘掉范妮娅,以便开始正常的生活。把有害的感情剔除出去,让生活重新变得纯净一些,这样消磨漫长的青春时会显得容易些。我竭力回避着一切可能使我想起范妮娅的人和事:在她那个城市居住的我原先的朋友,她那个城市出版的报纸、书刊,和她有着类似穿着、口音、姿势、身材的本地姑娘……记得,范妮娅在一封给我的信中写道:“把我当成你的朋友或者妹妹吧,如果你无法做到这一点,请把我彻底忘掉。”这句话是对的,虽然做起来相当吃力。我把她赠给我的相片全部撕掉,扔进垃圾箱里;还有那些日记、书信、她买给我的那件咖啡色茄克衫、那条深红色领带,我都丢进了燃烧的火炉。干这些事情时我额头冒着汗珠,仿佛闻到了自己皮肉烧焦时发出的糊味。我的心头涌起了一股受虐狂般的快感。我终于能够把范妮娅从头脑里铲除出去了,这是一项多么了不起的工作。范妮娅像一颗沙子慢慢沉入我记忆的井底,最后淹没在一堆水草中。我开始过起了枯燥而又有条不紊的生活。我白天躺在床上,睡觉或者奇思冥想,晚上坐在灯前阅读写作。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然而,我发现自己还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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