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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10部分

小说: 张爱玲文集第5卷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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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一个交际花发生了关系。玛格丽终于成为呼天抢地的伤心人了。
  诚然,社会的进展是大得不可思议的,非个人所能控制,身当其冲者根本不知其所以然
。但是追溯到某一阶段,总免不了有些主动的成份在内。像目前世界大局,人类逐步进化到
竞争剧烈的机械化商业文明,造成了非打不可的局面,虽然奔走呼号闹着“不要打,打不得
,”也还是惶惑地一个个被牵进去了。的确是没有法子,但也不能说是不怪人类自己。
  有人说,男子统治世界,成绩很糟,不如让位给女人,准可以一新耳目。这话乍听很像
是病急乱投医。如果是君主政治,武则天是个英主,唐太宗也是个英主,碰上个把好皇帝,
不拘男女,一样天下太平。君主政治的毛病就在好皇帝太难得。若是民主政治呢,大多数的
女人的自治能力水准较男子更低。而且国际间闹是非,本来就有点像老妈子吵架,再换了货
真价实的女人,更是不堪设想。
  叫女人来治国平天下,虽然是“做戏无法,请个菩萨”,这荒唐的建议却也有它的科学
上的根据。曾经有人预言,这一次世界大战如果摧毁我们的文明到不能恢复原状的地步,下
一期的新生的文化将要着落在黑种人身上,因为黄白种人在过去已经各有建树,惟有黑种人
天真未凿,精力未耗,未来的大时代里恐怕要轮到他们来做主角。说这样话的,并非故作惊
人之论。高度的文明,高度的训练与压抑,的确足以伤元气。女人常常被斥为野蛮,原始
性。人类驯服了飞禽走兽,独独不能彻底驯服女人。几千年来女人始终处于教化之外,焉知
她们不在那里培养元气,徐图大举?
  女权社会有一样好处——女人比男人较富于择偶的常识,这一点虽然不是什么高深的学
问,却与人类前途的休戚大大有关。男子挑选妻房,纯粹以貌取人。面貌体格在优生学上也
是不可不讲究的。女人择夫,何尝不留心到相貌,可是不似男子那么偏颇,同时也注意到智
慧健康谈吐风度自给的力量等项,相貌倒列在次要。有人说现今社会的症结全在男子之不会
挑拣老婆,以至于儿女没有家教,子孙每况愈下。
  那是过甚其词,可是这一点我们得承认,非得要所有的婚姻全由女子主动,我们才有希
望产生一种超人的民族。
  “超人”这名词,自经尼采提出,常常有人引用,在尼采之前,古代寓言中也可以发现
同类的理想。说也奇怪,我们想象中的超人永远是个男人。为什么呢?大约是因为超人的文
明是较我们的文明更进一步的造就,而我们的文明是男子的文明。还有一层;超人是纯粹理
想的结晶,而“超等女人”则不难于实际中求得。在任何文化阶段中,女人还是女人。男子
偏于某一方面的发展,而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环,土地,生老病死,饮食
繁殖。女人把人类飞越太空的灵智拴在踏实的根桩上。
  即在此时此地我们也可以找到完美的女人。完美的男人就稀有,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怎
样的男子可以算做完美。功利主义者有他们的理想,老庄的信徒有他们的理想,国社党员也
有他们的理想。似乎他们各有各的不足处——那是我们对于“完美的男子”期望过深的原故

  女人的活动范围有限,所以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同时,一个坏女人往往比
一个坏男人坏得更彻底。事实是如此。有些生意人完全不顾商业道德而私生活无懈可击。
  反之,对女人没良心的人也有在他方面认真尽职的。而一个恶毒的女人就恶得无孔不入。
  超人是男性的,神却带有女性的成分。超人与神不同。超人是进取的,是一种生存的目
标。神是广大的同情,慈悲,了解,安息。像大部份所谓知识份子一样,我也是很愿意相信
宗教而不能够相信。如果有这么一天我获得了信仰,大约信的就是奥涅尔“大神勃朗”一剧
中的地母娘娘。
  “大神勃朗”是我所知道的感人最深的一出戏,读了又读,读到第三四遍还使人心酸泪
落。奥涅尔以印象派笔法勾出的“地母”是一个妓女,“一个强壮,安静,肉感,黄头发的
女人,二十岁左右,皮肤鲜洁健康,乳房丰满,胯骨宽大。她的动作迟慢,踏实,懒洋洋地
像一头兽。她的大眼睛像做梦一般反映出深沉的天性的骚动。她嚼着口香糖,像一条神圣的
牛,忘却了时间,有它自身的永生的目的。”
  她说话的口吻粗鄙而热诚:“我替你们难过,你们每一个人,每一个狗娘养的——我简
直想光着身子跑到街上去,爱你们这一大堆人,爱死你们,仿佛我给你们带了一种新的麻醉
剂来,使你们永远忘记了所有的一切。(歪扭地微笑着)但是他们看不见我,就像他们看不
见彼此一样。而且没有我的帮助他们也继续地往前走,继续地死去。”
  人死了,葬在地里。地母安慰垂死者:“你睡着了之后,我来替你盖被。”
  为人在世,总得戴个假面具。她替垂死者除下面具来,说:
  “你不能戴着它上床。要睡觉,非得独自去。”
  这里且摘译一段对白:
  “勃朗 (紧紧靠在她身上,感激地)土地是温暖的。
  地母 (安慰地,双目直视如同一个偶像)嘘!嘘!(叫他不要做声)睡觉罢。
  勃朗 是,母亲。等我醒的时候?
  地母 太阳又要出来了。
  勃朗 出来审判活人与死人!(恐惧)我不要公平的审判。
  我要爱。
  地母 只有爱。
  勃朗 谢谢你,母亲。”
  人死了,地母向自己说:
  “生孩子有什么用?有什么用,生出死亡来?”
  她又说:
  “春天总是回来了,带着生命!总是回来了!总是,总是,永远又来了!——又是春天
!——又是生命!——夏天,秋天,死亡,又是和平!(痛切的忧伤)可总是,总是,总又
是恋爱与怀胎与生产与痛苦——又是春天带着不能忍受的生命之杯(换了痛切的欢欣),带
着那光荣燃烧的生命的皇冠!
  (她站着,像大地的偶像,眼睛凝视着莽莽乾坤。)”
  这才是女神。“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洛神不过是个古装美女,世俗所供的观音不过
是古装美女赤了脚,半裸的高大肥硕的希腊石像不过是女运动家,金发的圣母不过是个俏奶
妈,当众喂了一千余年的奶。
  再往下说,要牵入宗教论争的危险的漩涡了,和男女论争一样的激烈,但比较无味。还
是趁早打住。
  女人纵有千般不是,女人的精神里面却有一点“地母”的根芽。可爱的女人实在是真可
爱。在某种范围内,可爱的人品与风韵是可以用人工培养出来的,世界各国各种不同样的淑
女教育全是以此为目标,虽然每每歪曲了原意,造成像《猫》这本书里的太太小姐,也还是
可原恕。
  女人取悦于人的方法有许多种。单单看中她的身体的人,失去许多可珍贵的生活情趣。
  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遍的妇女职业,为了谋生而
结婚的女人全可以归在这一项下。这也无庸讳言——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
,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
  (一九四四年三月)
  走!走到楼上去!
  我编了一出戏,里面有个人拖儿带女去投亲,和亲戚闹翻了,他愤然跳起来道:“我受
不了这个。走!我们走!”他的妻哀恳道:“走到哪儿去呢?”他把妻儿聚在一起,道:“
走!
  走到楼上去!”——开饭的时候,一声呼唤,他们就会下来的。
  中国人从《娜拉》一剧中学会了“出走”。无疑地,这潇洒苍凉的手势给予一般中国青
年极深的印象。报上这一类的寻人广告是多得惊人:“自汝于十二日晚九时不别而行,祖母
卧床不起,母旧疾复发,阖家终日以泪洗面。见报速回。”一样是出走,怎样是走到风地里
,接近日月山川,怎样是走到楼上去呢?根据一般的见解,也许做花瓶是上楼,做太太是上
楼,做梦是上楼,改编美国的《蝴蝶梦》是上楼,抄书是上楼,收集古钱是上楼(收集现代
货币大约就算下楼了),可也不能一概而论,事实的好处就在“例外”之丰富,几乎没有一
个例子没有个别分析的必要。其实,即使不过是从后楼走到前楼,换一换空气,打开窗子来
,另是一番风景,也不错。但是无论如何,这一点很值得思索一下。我喜欢我那出戏里这一
段。
  这出戏别的没有什么好处,但是很愉快,有悲哀,烦恼,吵嚷,但都是愉快的烦恼与吵
嚷。还有一点:这至少是中国人的戏——而且是热热闹闹的普通人的戏。如果现在是在哪一
家戏院里演着的话,我一定要想法子劝您去看的。可就是不知什么时候才演得成。现在就拟
起广告来,未免太早了罢?
  到那一天——如果有那一天的话——读者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失去了广告的效力。
  过阴历年之前就编起来了,拿去给柯灵先生看。结构太散漫了,末一幕完全不能用,真
是感谢柯灵先生的指教,一次一次地改,现在我想是好得多了。但是编完了之后,又觉得茫
然。据说现在闹着严重的剧本荒。也许的确是缺乏剧本——缺乏曹禺来不及写的剧本,无名
者的作品恐怕还是多余的。我不相信这里有垄断的情形,但是多少有点壁垒森严。若叫我挟
着原稿找到各大剧团的经理室里挨户兜售,未尝不是正当的办法,但听说这在中国是行不通
的,非得有人从中介绍不可。我真不知道怎样进行才好。
  先把剧本印出来,也是一个办法,或者可以引起他们的注意。可是,说句寒伧的话,如
果有谁改编改得手滑,把我的戏也编了进去呢?这话似乎是小气得可笑,而且自以为“希奇
弗煞”,然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却也情有可原。
  一个人,恋恋于自己的字句与思想,不免流于悭吝,但也是常情罢!我还记得,第一次
看见香港的海的时候,联想到明信片上一抹色的死蓝的海。后来在一本英文书上看见同样的
譬喻,作者说:可以把婆罗洲的海剪下来当作明信片寄回家去,因为那蓝色蓝得如此的浓而
呆。——发现自己所说的话早已让人说过了,说得比自己好呢,使人爽然若失,说得还不及
自己呢,那更伤心了。
  这是一层。况且,戏是给人演的,不是给人读的。写了戏,总希望做戏的一个个渡口生
人气给它,让它活过来,在舞台上。人家总想着,写小说的人,编出戏来必定是能读不能演
的。我应当怎样去克服这成见呢?
  写文章是比较简单的事,思想通过铅字,直接与读者接触。编戏就不然了,内中牵涉到
无数我所不明白的纷歧复杂的力量。得到了我所信任尊重的导演和演员,还有“天时,地利
,人和”种种问题,不能想,越想心里越乱了。
  沿街的房子,楼底下不免嘈杂一点。总不能为了这个躲上楼去罢?
  (一九四四年四月)
有女同车
  这是句句真言,没有经过一点剪裁与润色,所以不能算小说。
  电车这一头坐着两个洋装女子,大约是杂种人罢,不然就是葡萄牙人,像是洋行里的女
打字员。说话的这一个偏于胖,腰间束着三寸宽的黑漆皮带,皮带下面有圆圆的肚子。细眉
毛,肿眼泡,因为脸庞的上半部比较突出,上下截然分为两部。她道:“所以我就一个
礼拜没同他说话。他说‘哈罗’,我也说‘哈罗’。”她冷冷地抬了抬眉毛,连带地把整个
的上半截脸往上托了一托。“你知道,我的脾气是倔强的。是我有理的时候,我总是倔强的
。”
  电车那一头也有个女人说到“他”,可是她的他不是恋人而是儿子。因为这是个老板娘
模样的中年太太,梳个乌油油的髻,戴着时行的独粒头喷漆红耳环。听她说话的许是她的内
侄。她说一句,他点一点头,表示领会,她也点一点头,表示语气的加重。她道:“我要翻
翻行头,伊弗拨我翻。难我讲我铜钿弗拨伊用哉!格日子拉电车浪,我教伊买票,伊哪哼话
?‘侬拨我十块洋钿,我就搭侬买!’坏口伐”这里的“伊”,仿佛是个不成材的
丈夫,但是再听下去,原来是儿子。儿子终于做下了更荒唐的事,得罪了母亲:“伊爸爸一
定要伊跽下来,‘跽呀,跽呀!’伊定规弗肯;‘我做啥要跽啊?’一个末讲:‘定规要依
跽。跽呀!跽呀!’难后来伊强弗过咧:
  ‘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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