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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部分

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28部分

小说: 张爱玲文集第5卷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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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捏着的也许是手帕,但从她捏着它的姿势上看来,那应当是一块抹布。她大约正在操作
,他叫她来做模特儿,她就像敷衍小孩子似的,来坐一会儿。这些年来她一直微笑着,现在
这画家也得承认了——是这样的疲乏,粗蠢,散漫的微笑。那吃苦耐劳的脸上已经很少女性
的成份了,一只眉毛高些,好像是失望后的讽刺,实在还是极度熟悉之后的温情。要细看才
看得出。
  赛尚夫人最后的一张肖像是热闹鲜明的。她坐在阳光照射下的花园里,花花草草与白色
的路上腾起春夏的烟尘。她穿着礼拜天最考究的衣裙,鲸鱼骨束腰带紧匝着她,她恢复了少
妇的体格,两只手伸出来也有着结实可爱的手腕。然而背后的春天与她无关。画家的环境渐
渐好了,苦日子已经成了过去,可是苦日子里熬炼出来的她反觉过不惯。她脸上的愉快是没
有内容的愉快。去掉那鲜丽的背景,人脸上的愉快就变得出奇的空洞,简直近于痴蛏。
  看过赛尚夫人那样的贤妻,再看到一个自私的女人,反倒有一种松快的感觉。《戴着包
头与皮围巾的妇人》,苍白的长脸长鼻子,大眼睛里有阴冷的魅惑,还带着城里人下乡的那
种不屑的神气。也许是个贵妇,也许是个具有贵妇风度的女骗子。
  叫做《塑像》的一张画,不多的几笔就表达出那坚致酸硬的,石头的特殊的感觉。图画
不能比这更为接近塑像了。原意是否讽刺,不得而知,据我看来却有点讽刺的感觉——那典
型的小孩塑像,用肥胖的突出的腮,突出的肚子与筋络来表示神一般的健康与活力,结果却
表示了贪嗔,骄纵,过度的酒色财气,和神差得很远,和孩子差得更远了。
  此外有许多以集团出浴为题材的,都是在水边林下,有时候是清一色的男子,但以女子
居多,似乎注重在难画的姿势与人体的图案美的布置,尤其是最后的一张《水浴的女人们》
,人体的表现逐渐抽象化了,开了后世立体派的风气。
  《谢肉祭》的素描有两张,画的大约是狂欢节男女间公开的追逐。空气混乱,所以笔法
也乱得很,只看得出一点:一切女人的肚子都比男人大。
  《谢肉祭最后之日》却是一张杰作。两个浪子,打扮做小丑模样,大玩了一通回来了,
一个挟着手杖;一个立脚不稳,弯腰撑着膝盖,身段还是很俏皮,但他们走的是下山路。所
有的线条都是倾斜的,空气是满足了欲望之后的松弛。“谢肉祭”是古典的风俗,久已失传
了,可是这里两个人的面部表情却非常之普遍,佻亻达,简单的自信,小聪明,无情也无味

  《头盖骨与青年》画着一个正在长大的学生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膝盖紧抵桌腿,仿佛
挤不下,处处扦格不入。学生的脸的确是个学生,顽皮,好问,有许多空想,不大看得起人
。廉价的荷叶边桌子,可以想象那水浪形的边缘嵌在肉上的感觉。桌上放着书,尺,骷髅头
压着纸。医学上所用的骷髅是极亲切的东西,很家常,尤其是学生时代的家常,像出了汗的
脚闷在篮球鞋里的气味。
  描写老年有《戴着荷叶边帽子的妇人》,她垂着头坐在那里数她的念珠,帽子底下露出
狐狸样的脸,人性已经死去了大部分,剩下的只有贪婪,又没有气力去偷,抢,囤,因此心
里时刻不安;她念经不像是为了求安静,也不像是为了天国的理想,仅仅是数点手里咭利骨
碌的小硬核,数点眼面前的东西,她和它们在一起的日子也不久长了,她也不能拿它们怎样
,只能东舐舐,西舐舐,使得什么上头都沾上了一层腥液。
  赛尚本人的老年就不像这样。他的末一张自画像,戴着花花公子式歪在一边的“打鸟帽
”,养着白胡须,高挑的细眉毛,脸上也有一种世事洞明的奸滑,但是那眼睛里的微笑非常
可爱,仿佛说:看开了,这世界没有我也会有春天来到。——老年不可爱,但是老年人有许
多可爱的。
  风景画里我最喜欢那张《破屋》,是中午的太阳下的一座白房子,有一只独眼样的黑洞
洞的窗;从屋顶上往下裂开一条大缝,房子像在那里笑,一震一震,笑得要倒了。通到屋子
的小路,已经看不大见了,四下里生着高高下下的草,在日光中极淡极淡,一片模糊。那哽
噎的日色,使人想起“长安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可是这里并没
有巍峨的过去,有的只是中产阶级的荒凉,更空虚的空虚。
气短情长及其他
一 气短情长
  朋友的母亲闲下来的时候常常戴上了眼镜,立在窗前看街。英文大美晚报从前有一栏叫
做“生命的橱窗”,零零碎碎的见闻,很有趣,很多代表都市的空气的,像这位太太就可以
每天写上一段。有一天她看见一个男人,也还穿得相当整齐,无论如何是长衫阶级,在那儿
打一个女人,一路扭打着过来,许多旁观者看得不平起来,向那女人叫道:“送他到巡捕房
里去!”女人哭道:“我不要他到巡捕房去,我要他回家去呀!”又向男人哀求道:“回去
罢——回去打我罢!”
  这样的事,听了真叫人生气,又拿它没奈何。
二 小女人
  我们门口,路中心有一块高出来的“岛屿”,水门汀上铺了泥,种了两排长青树。时常
有些野孩子在那儿玩,在小棵的绿树底下拉了屎。有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微黄的,长长的脸
,淡眉毛,窄瘦的紫袄蓝裤,低着头坐在阶沿,油垢的头发一绺绺披到脸上来,和一个朋友
研究织绒线的道理。我觉得她有些地方很像我,走过的时候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她非常高兴
的样子,抽掉了两根针,把她织好的一截粉蓝绒线的小袖口套在她朋友腕上试样子。她朋友
伸出一只手,左右端相,也是喜孜孜的。
  她的绒线一定只够做这么一截子小袖口,我知道。因为她很像我的缘故,我虽然一路走
过去,头也没回,心里却稍稍有点悲哀。
三 家主
  有一次我把一只鞋盒子拖出来,丢在房间的中央,久久没有去收它。阿妈和她的干妹妹
,来帮忙的,两人捧了湿衣服到阳台上去晒,穿梭来往,走过那鞋盒,总是很当心地从旁边
绕过,从来没踢到它,也没把它拿走,仿佛它天生应当在那里的,我坐在书桌前面,回过头
来看到这情形,就想着:
  这大约就是身为一家之主的感觉罢?可是我在家里向来是服低做小惯了的,那样的权威
倒也不羡慕。佣人,手艺人,他们所做的事我不在行的,所以我在他们面前特别地听话。常
常阿妈临走的时候关照我:“爱玲小姐,电炉上还有一壶水,开了要灌到热水瓶里,冰箱上
的扑落你把它插上。”我的一声“噢!”答应得非常响亮。对裁缝也是这样,只要他扁着嘴
酸酸地一笑,我马上觉得我的衣料少买了一尺。有些太太们,虽然也啬刻,逢到给小帐的时
候却是很高兴的,这使她们觉得她们到处是主人。我在必需给的场合自然也给,而且一点也
不敢少,可是心里总是不大情愿,没有丝毫快感。上次为了印书,叫了部卡车把纸运了来。
姑姑问我:“钱预备好了没有?”
  我把一叠钞票向她手里一塞,说:“姑姑给他们,好么?”
  “为什么?”
  “我害怕。”
  她瞠目望着我,说:“你这个人!”然而我已经一溜烟躲开了。
  后来她告诉我:“你损失很大呢,没看见刚才那一幕。那些人眉花眼笑谢了又谢。”但
我也不懊悔。
四 狗
  今年冬天我是第一次穿皮袄。晚上坐在火盆边,那火,也只是灰掩着的一点红;实在冷
,冷得瘪瘪缩缩,万念俱息。手插在大襟里,摸着里面柔滑的皮,自己觉得像只狗。偶尔碰
到鼻尖,也是冰凉凉的,像狗。
五 孔子
  孔子诞辰那天,阿妈的儿子学校里放一天假。阿妈在厨房里弯着腰扫地,同我姑姑道:
“总是说孔夫子,到底这孔夫子是个什么人?”姑姑想了一想,答道:“孔夫子是个写书的
——”我在旁边立刻联想到苏青与我之类的人,觉得很不妥当,姑姑又接下去说:“写了《
论语》、《孟子》,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书。”
  我们的饭桌正对着阳台,阳台上撑着个破竹帘子,早已破得不可收拾,夏天也挡不住西
晒,冬天也不必拆除了。每天红通通的太阳落山,或是下雨,高楼外的天色一片雪白,破竹
子斜着飘着,很有芦苇的感觉。有一向,芦苇上拴了块污旧的布条子,从玻璃窗里望出去,
正像一个小人的侧影,宽袍大袖,冠带齐整,是个儒者,尤其像孟子,我总觉得孟子是比较
矮小的。一连下了两三个礼拜的雨,那小人在风雨中连连作揖点头,虽然是个书生,一样也
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辩论的起点他非常地肯迁就,从霸道谈到王道,从女人谈到王道,左
右逢源,娓娓动人,然而他的道理还是行不通
  怎么样也行不通。看了他使我很难过。每天吃饭的时候面对着窗外,不由得要注意他,
面色灰败,风尘仆仆的左一个揖右一个揖。我屡次说:“这布条子要把它解下来了;简直像
个巫魔!”然而吃了饭起身,马上就忘了。还是后来天晴了,阿妈晾衣裳,才拿了下来,从
此没看见了。
六 不肖
  獏梦有个同学姓赵。她问我;“赵怎么写的?”
  我说:“一个‘走’字,你知道的;那边一个‘肖’字。”
  “哪个‘肖’字?”
  “‘肖’是‘相像’的意思。是文言,你不懂的。”
  “‘相像’么?怎么用法呢?”
  “譬如说一个儿子不好,就说他‘不肖’——不像他父亲。
  古时候人很专制,儿子不像父亲,就武断地说他不好,其实,真不见得,父亲要是个坏
人呢?”
  “啊!你想可会,说这儿子不像父亲,就等于骂他是私生子,暗示他不是他父亲养的?”
  “唉,你真是!中文还不会,已经要用中文来玩花巧了!
  如果是的,怎么这些年来都没有人想到这一层呢?”
  然而她还是笑着,追问:“可是你想,原来的意思不是这样的么?古时候的人也一样地
坏呀!”
七 孤独
  有一位小姐说:“我是这样的脾气。我喜欢孤独的。”
  獏梦低声加了一句:“孤独地同一个男人在一起。”
  我大声笑了出来。幸而都是玩笑惯了的,她也笑了。
八 少说两句罢
  獏梦说:“许多女人用方格子绒毯改制大衣,毯子质地厚重,又做得宽大,方肩膀,直
线条,整个地就像一张床——简直是请人躺在上面!”
  瑞典人喝酒的时候,有一句极普通的祝词(toast),叫做——“Minskal
,dinskal,allavakraflickrsskal。”
  译成中文,就是:
  “祝我自己健康,祝你健康,祝一切美丽的少女们健康!”
  (一九四五年)
“卷首玉照”及其他
  印书而在里面放一张照片,我未尝不知道是不大上品,除非作者是托尔斯泰那样的留着
大白胡须。但是我的小说集里有照片,散文集里也还是要有照片,理由是可想而知的。纸面
上和我很熟悉的一些读者大约愿意看看我是什么样子,即使单行本里的文章都在杂志里读到
了,也许还是要买一本回去,那么我的书可以多销两本。我赚一点钱,可以彻底地休息几个
月,写得少一点,好一点;这样当心我自己,我想是对的。
  但是我发现印照片并不那么简单。第一次打了样子给我看,我很不容易措辞,想了好一
会,才说:“朱先生,普通印照片,只有比本来的糊涂,不会比本来的清楚,是不是?如果
比本来的清楚,那一定是描过了。我关照过的,不要描,为什么要描呢?要描我为什么不要
照相馆里描,却等工人来描?”
  朱先生说:“几时描过的?”我把照片和样张仔细比给他看,于是他说:“描是总要描
一点的——向来这样,不然简直一塌糊涂。”我说:“与其这样,我情愿它糊涂的。”他说
:“那是他们误会了你的意思了,总以为你是要它清楚的。你喜欢糊涂,那容易!”
  “还有,朱先生,”我陪笑,装出说笑话的口吻,“这脸上光塌塌地像橱窗里的木头人
,影子我想总要一点的。脸要黑一点,眉毛眼睛要淡许多,你看我的眉毛很淡很淡,哪里有
这样黑白分明?”他说:“不是的——布纹的照片顶讨厌,有了影子就印不出来。”
  第二次他送样子来,獏黛恰巧也在,(她本姓莫,新改了这个“獏”字,“獏”是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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