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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部分

地板上的母亲-第72部分

小说: 地板上的母亲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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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铁或铜三五分钱一个的顶针儿,就是这样从货郎担儿手中换来的。对于一个地道的村妇来说,顶针儿是她生命中比钻戒还金贵的指环。女孩儿长到十来岁甚至更早,这枚周身布满麻坑的熟铁环就套住了右手的中指,直到天长日久,最终和她的手指融为一体。一层摞一层的麻坑把右手无名指第二个关节儿压弯,再填上一层厚厚的老茧。 
家境贫寒的人家,连顶针儿也买不起,女儿学活儿只能用母亲的旧顶针儿。旧顶针儿纳底子上鞋出过力,差不多已经磨平了,缝缝缭缭还凑合,纳袜底儿就开始打滑,要是用它顶动大号针二号针纳底子,那就惨了!刚开始学活儿的人,手生,角度稍有偏差,嗤哩——针鼻儿滑到无名指的嫩肉上,不是针尖儿,是带着线的针鼻儿啊!往外猛一拔,血珠子冒出来,痛得人倒噎气。这钢针儿也太可恶,即使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它打滑的时候,十有八九还会错开茧子往肉上扎!扎伤了,撕块布条儿缠缠,捏着顶针转几圈儿,找个麻坑深点的地方,继续纳。若是旧顶针儿磨得太薄,不提防,苦楚扎透了,带线的针鼻儿直上直下扎进肉里,钻心痛,两眼泪一下子就滚了出来,到夜里还嚯嚯跳着痛,第二天起来一看,一根葱白儿似的中指肿成了红萝卜,连关节都找不到了。 
我学活儿的时候,母亲的手指早已被不知多少顶针吸干了汁水儿,变得又硬又粗,最大号的顶针儿也得拿小擀杖撑出条韭菜叶儿宽的缝才能套上去。我那枚顶针儿,是用奶奶梳头梳掉的一卷儿花白头发换来的,那是一枚黄灿灿的铜顶针儿。第一次戴它时,爹帮我往里紧了又紧,接口处套叠在一起,怕磨手,包了一层布。我用它缭铺单,缭得针脚绵密,长短远近不差一丝布。我用它纳袜底儿,散纳的针脚撒芝麻儿,攀枣核,结胡椒眼儿,板板正正。缉汉纹带梅花儿,扎喜鹊登枝儿、水波莲花,不沾手的鲜活明艳,那是钢针与铜顶针儿巧妙配合的结果。随着我的手一递一送,丝线、棉线哧啦哧啦,有空儿它就走,直到顶针儿开了缝,把我生命中最青最嫩的部分抽成丝,拽成线,伴着点点殷红的血珠儿,和那枚磨玉的顶针儿一起,永久地失落在日子的深水里。 
织布机 
父亲跑了好几趟,终于把木匠七舅爷请来了。他来的时候背着长锯、短锯、粗钻、细钻,还有斧子、凿子、刨子,还有一个打线的墨斗儿。 
父亲想要打一台织布机,已经操了好几年的心。不说做,说“打”,那是因为木匠师傅哧哧啦啦、乒乒乓乓,把一大堆木材解成板、截成橕、开好榫子凿出榫眼,最后往一块合的时候,全靠抡起板斧铿铿地夯,“夯”不就是“打”吗? 
七舅爷那双结满老茧的手,拿筷子打不过弯儿,可他拉动墨线,眯起一只眼瞄瞄,叭一声打下墨线,再别扭的树干,也能取出笔直的板材来。那棵弯腰老枣树,比背锅子老二爷的背还弯,他掂起斧头左砍砍右削削,赶弯儿凑斜儿,做了个劲道十足的“下摆”。 
织布机分上摆机和下摆机,重心在前的“下摆”是下摆机,重心在后的“下摆”就是上摆机。下摆装在脚踏板后,连着上面嵌杼的框,上摆机拉着框往上带,下摆机把框往下推。织布机的主要构件是一个卷经线的六齿儿柽滑子,线从上面一段儿一段儿往下放,经两根轴儿一压一挑,被小交棍儿开交之后,穿过分别上交线和下交线的两匹棕,最后进入起伏流畅的山形框,框中间嵌着细篾儿杼,篦头发一样将几百根经线成对儿篦开。四根打蜡的棕绳吊在高高的翻天鸡上,下面连着脚踏板。织布时,人踩动脚踏板,一只手张开将框往上推,另一只手哗啦一声把带着纬线的梭子从经线中间撺过来,推框的手一松,正好接着梭子,同一瞬间,下摆推着框撞下来,哐通砸在纬线上。一个织布高手,坐在织布机上,脚踏节拍,眼随梭飞,两手交替推框接梭,哗啦哐通、哗啦哐通,上面的翻天鸡儿和身下的坐机板吱咛吱咛应和,在四壁土墙的农家茅屋里,奏成一曲人与木头和鸣的绝妙乐章,起早贪黑,一天能织两丈多布! 
俚语说:“织布机子哐当,小娃儿屙到床上!”那个陶醉在织布鸣奏曲中的娘,差不多把床上的心肝宝贝给忘了。 
纺花车 
织布机不是家家都有,纺花车却是每户人家都离不了的。特别是世代耕织的勤勉人家,婆婆、媳妇各人都有一架纺车。因为连年涨大水,房倒屋塌,家里的两架纺花车全砸坏了,水消之后,父亲把散落的木板收拾到一处,凑成一架,我记事的时候,祖母和母亲就合用这一架拼凑起来的纺花车纺线织布。 
三块四指宽的木板,窝成弧形,正中间打个圆孔,穿在带搅把儿的纺车轴上。等距离分开,用麻绳或线绳绷成圆圆的车卜楞,卡在U字形的木架上。架子底部横隼一根三尺多长或方或圆的木条,木条的另一头儿,揳块方木车头儿,上面有两个圆铁钩状的锭裙儿,至关重要的部件——锭子,就嵌在上面。合根四股子线,绕在两棵树之间,剪一块儿旧袜底儿,夹一疙瘩黄蜡,捏着线来来回回打成油光闪亮的弦,绞个8字劲儿,一头儿套在车卜楞上,一头儿套在锭子上。纺线人搬个蒲团儿坐在纺车怀儿里,右手搦着Y字形树杈刮成的搅把儿不紧不慢地摇,带动锭子飞快地转,左手里的花捻儿就一寸一寸拧成了线。“拧花赚线”,这个词儿原本带有体贴入微的女人气息。纺线人摇动纺车,三个指头捏着花捻儿均匀地往锭子尖儿上喂,无名指和小指弯弯地张开成兰花状,舞台上旦角儿那双兰花指,想必右手是捏着小针儿绣花,左手就是捏着花捻儿纺线吧。勤快人家的小孩儿,夜里从梦中醒来,总能听到嗡——嗡——嗡——嗡——嗯,吱咛——的纺线声。嗡是向外搅纺车上劲儿,嗯,是倒回去半圈儿把缠在锭子下部的线劲儿倒下来,吱咛,是正转半圈儿把线绞到锭子上。好花纺细线,快手一天能下七八两,赖花纺粗线,一天能纺一斤多。 
嗡——嗡——嗡——嗡——嗯,吱咛——,中音、低音、尖音、破擦音抑扬顿挫,奏出一曲亘古至今的民间弦乐,拉动了农家长长的日月,伴随着孩子们清苦的童年,这是乡间女人生命中最幽静最深沉的旋律。饿时摇响它,能让人忘却一天两顿涮肠水的饥荒;生气伤心时摇动它,慢慢就消散了胸中的郁结。穷困的日子,就因为有了这纺车的哼唱而柔和顺畅地过下来了。 
清夜的纺车声,是一种让人享用不尽的心灵哺育。 
棒槌 
棒槌总是与石头为伴,不是洗衣石,就是槌布石。不过那是搦在女人手里,要是换到小孩儿手中,棒槌不但捶青草,捶麦茬根儿,还被高高地撂起来,撂到杏树上、枣树上,砸落一地麦黄杏,或是红屁股儿的露水枣儿。 
一块长方形带花纹儿的蓝色大理石,边上有个搁棒槌的槽儿,被几块碎石支在一棵老皂角树下,那是大水冲不跑、土匪也不会抢的宝贝。记事儿的时候,奶奶已经是挽着头发纂儿的老太婆了,每年春上翻晒箱底子,拿出来一件儿老土布,再拿出来一件儿还是老土布。除了黑的白的,不是老蓝的,就是粉蓝的,或粗或细或澥或密,都是她和妈妈纺线织出来的。那些衣服,不知浆洗过多少遍,布丝儿都捶扁了,穿到身上起明发亮,走起路来呼隆呼隆响,跟纸扎人儿似的。 
平时家里不管谁出门走亲戚,无论新旧,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每一次洗净浆好晾到半干,奶奶把它们从晾衣绳上取下来,叠叠拍拍,放捶布石上,扬起那根沉腾腾光溜溜的棒槌,通、通、通……捶一会儿翻个个儿。一个小脚儿老太太,咬着下唇儿,头一点,头发纂儿一撅,头一点,头发纂儿一撅,阳光从皂角树上筛下来,不住地晃动在她的脸上、肩膀上和后背上,绿蒙蒙的风,一下一下撩动她花白的发丝,就这样坐在日子里,浑身散发出年深岁远的味道。要是捶床单儿,捶被单子,奶奶就会喊上她的儿媳妇,一人拉住一头儿使劲儿拽。两个人配合默契,身子一仰一合,手中的单子一松一紧,拽好了,也不打招呼,不约而同停住手,折起两头往中间一勾,叠得四四方方,搁捶布石上捶。捶好的被单儿晾在绳子上,被风吹得一鼓一鼓,面浆子味儿里掺进一股儿安详的暖香,那是石头、木头和太阳一起酿成的味道,卜卜啦啦被风刮起来,吹出好远好远。 
奶奶把她的棒槌看得很金贵,不论是薅麦茬根儿,还是拾谷疙瘩,都不让我用,说捶那些东西会把棒槌捶出一身麻子坑,就捶不展衣服了。我求的回数多了,她就让爹去沟边儿给我找个“疙瘩锤儿”。原本是一棵核桃粗的小椿树,根上结有光溜溜红薯一样的锤儿,挥动起来一闪一闪,很有弹性。可没多长时间,疙瘩锤儿就被我闪折了。有一天,我趁奶奶不注意,把她的棒槌偷偷放到院墙上,出了大门儿拿起来就跑! 
奶奶没有责怪我,从那儿以后,这根称手的乌木棒槌就归我了。 
谜语儿 
“弯腰树,弯腰柴, 
弯腰树上挂金牌。 
谁要猜着俺这金似谜, 
管把地皮翻过来。” 
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坐在青筋一样凸起的老槐树根上,咕哝着没牙的嘴,说出这个谜语儿,让那个后脑勺上留根小辫儿的孩子猜。孩子猜了半天没猜对,老头儿吧嗒吧嗒吸几口旱烟,撅撅胡子又说一个: 
“一个老头背那八斤铁 
沟儿里走,沟儿里歇。” 
孩子还是猜不出来,就跑去问坐在织布机上哗啦哗啦织布的娘,娘想都没想就告诉他,两个谜说的都是犁。 
“爷爷,我猜着了,是犁!” 
“那我再说一个:‘一晃,一晃,四条腿儿朝上。’这是啥?” 
“谁不知道,这是拖车!” 
多少年多少代,爷爷和孙子,都是猜着同样的谜语走过来的。 
丁丁当当,丁丁当当……牛拉着拖车从大路沟里过,拖车上放着一盘耙,耙上摞着一张犁。掌鞭的牛把式儿拿杆扎鞭背插着手,一晃一晃跟在后面,扎鞭稍上系着红缨子。 
地块大,起两道墒,几犋牲口跟随着,来来回回一遭一遭犁。地块小,一犋牲口起一道墒,去时犁这边儿,回来犁那边儿,土垡子对着往中间翻,犁出来中间高,两边低,一亩一亩鼓起来,隔个地山沟儿,涝时出水,旱时保墒。 
地是黄金板,人勤地不懒。只要肯下力气,不用拐着弯子费心思,一般年景都会有不错的收成。要是贪心恃强的人,犁地使歪点子,从地山沟里起墒,让土垡子往自家地里翻,一犁宽的地就被他挖走了,这叫犁“硬边儿”。不从地山沟儿起墒,犁到两家相连的地界,故意让犁铧向外偏一点儿,不显眼儿就把人家的地偷过来半犁。这叫犁“软边儿”。被偷的人发觉了,也不明说,就在自家地里靠边儿撒一溜石灰,种上一垄马蔺草。如果那恃强的人再犁人家的地,就会把石灰翻到自家的地里,膝盖深的马蔺草撵着石灰繁衍过来,歇得庄稼不长,让他丢人现眼,偷鸡不成蚀把米。 
秋收后空旷的原野上,你要是看见一个农民扶着一张犁,咔嚓咔嚓犁断了草根儿和庄稼根儿,让泥土在犁面上翻起一溜儿褐色的浪花, 
甲壳虫和蚂蚱们脚前身后溅成一片。听见他偶尔扬起扎鞭甩个响亮的鞭花,会是怎样一幅勾人神魂的景象啊! 
荆条和花眼篓儿 
花眼篓有竹批儿编的,也有荆条编的。竹批儿编的瓤,只能挑着卖个小葱、黄瓜,或是当当找头发换针的货郎担儿。荆条编的结实,挑红薯,挑萝卜,挑着全部家当出外讨生活儿。 
荆和棘是草木中的贱民,沟坡岗洼、浅山密林、村野路旁,随处都有它们的身影。荆割下来就是编筐捏篓的荆条,大人小孩儿都认得。可你要是指着那挂裤腿儿的刺秧子说它是“棘”,背锄头下地的老伯肯定会笑你:“不就是栅菜园的酸枣棵子吗,什么鸡呀狗的!” 
绵软的荆条随年割随年长,怎么拧怎么窝,轻易都不会折,古代有人把它做成簪发的钗,自成一种简朴清雅——“荆钗布裙”。荆条淡紫的花穗儿有一股特别的香,吸饱阳光被风扬起来,成大片的山坡都被它泡得嗡声一片。荆花的香和见风长的野菊花,和雨点子一溅就随处发芽的蒿草同属一类,浓郁,泼辣,刚烈,不会被轻易败坏。 
豌豆开花的时候,一个小孩儿坐在滴溜溜转的花眼篓里,被大人担着走亲戚。二三十里路,天上有鸟不停地叫,地上桃红柳绿野花开,麦苗子隔着花眼篓的花眼儿,扑啦啦拍打着小胳膊小腿儿,逗得他两眼放光,不停地摇动手脖儿上的银镯,银铃儿伴着脆甜的笑声,一路抛洒,那是何等的明亮脆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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