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职工生涯-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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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办公室。奇怪上班已经差不多两个小时啦，办公室竟然还没人开溜。不但没人开溜，大家反倒像等待老师上课的小学生一样整齐地坐在办公桌后面——只差没有背起双手。我走进去，一直走到最前面自己的座位上，手里捧着那份调令。办公室静得能听见大家的心跳。我突然哈哈大笑一声，将那份调令仔细的先横后竖撕成指甲盖大小的纸屑，扬手扔出窗外。看着它们纷纷扬扬雪花一般从四楼飘下，落了窗下那棵松柏一身。然后，拿出钢笔写了一张请假条，交给室主任就转身走了出去。
一口气走回寝室，我心里火烧火燎的，险些七窍冒出烟来。正式职工：有稳定的工作、有档案、有户口、有公费医疗、有退休金；除名后（按照厂里的规矩，普通老百姓一旦进厂，就绝对不允许调出或辞职。唯一的出路是旷够工后除名——小东注）：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档案、没有户口、没有公费医疗、没有退休金——这两组词组标示着两种道路和它们各自的结局，就像两条熊熊燃烧的火龙，在我心中摆开了雌雄大战。前一种道路虽然好，其代价是我从此以后得永远给人当孙子，去喷漆车间搞喷漆——是可忍熟不可忍！后一种道路什么好处都没有，但是却可以给我机会堂堂正正地做人。我当然要选择后一种道路，但是万一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对得起含辛茹苦养我二十多年，供我念大学的父母？怎么对得起自己的青春？越想越乱。我只好从枕头下面抽出那把菜刀，拿了床下的半块砂轮去水房里磨。
“磨刀霍霍向猪羊”。
我的心里一遍又一遍闪过这句古文，纷乱的心事逐渐被一种清晰的激情代替。“我怕什么呢？”
第十一章
13
迷迷糊糊地睡到黄昏，肚子饿得实在不行，才爬起来，用凉水洗把脸，下楼去找饭吃。出了楼门正好看到了迎面走来的孙师傅，我赶快侧转身向食堂方向走去。他很快追上了我，一把抓住我的肩膀问：
“小东，你去哪里？”
我若无其事地笑笑，说：“睡过了头；去那边买一碗面条吃。”
他说：“买什么面条，我正是来找你去喝两杯呢！”
我问：“有什么喜事吗？”
他说：“哪来的喜事啊。我是觉得我们兄弟很久没有在一起喝一杯了，所以今天让你嫂子弄了两个菜，请你去喝一杯。”
我将信将疑地跟着孙师傅向他们家走去。迎面碰到的众多男女老少，除了不懂事的小孩子，看见了我和孙师傅，大都停住正在做的事情，向我们瞟一两眼；个别的还会指一指我，彼此介绍一番，或者干脆叫住孙师傅，装着很无辜的样子，问他身边这一位是不是原来在三十六车间实习的小东。搞得孙师傅都有点不尴不尬的。我再次体会到，这个工厂表面之下确实是一个“整体”——无形的类似神怪一类的东西，所有的人都是它身上的一个器官或者一个细胞。当然，不同的人所处的位置是不同的：如果说厂里的五大家族就好比它的五个脏器的话，像我这样的人就只能是它的排泄物——所以在这里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任何一处的变化都会在一瞬间传遍它的全身。我不好意思地说：
“真是对不起。”
孙师傅生气地说：“你这是什么话，你就当自己是在做梦一样就行了，理他们干啥！”
走进孙师傅家门，果然摆了一桌子菜，连啤酒都倒好了。孙大嫂在看电视，等着我们。
孙大嫂关掉电视，热情地招呼我：“快快，这边坐。”
我在她的左手边坐下来，高兴地问：“做这么多菜，有几个人来呀？”
孙大嫂看一眼孙师傅，说：“不多不少，就你一个！”
孙师傅在我左边坐下，端起啤酒，说：“来，小东，喝酒。”
可能是因为一天没吃饭，酒又喝得猛了一点，一人才喝了一瓶啤酒，我已不行了。勉强吃了一小碗饭，就挪到沙发上去喘粗气。脸特别烧。头像挨了一闷棍，蒙蒙瞪瞪地直往下垂。孙大嫂赶快泡了一杯浓茶，端过来放到我手边。孙师傅跑过来打开电视让我看。我明白他们的意思，是想在这危难之时给我尽可能多的关怀，同时又做得不露蛛丝马迹，以免使我难堪。我深深地感动于他们的真情，但看着他们藏着掖着的样子又觉得非常难受。所以我抓过遥控器将电视关了，说：
“孙师傅、孙大嫂，我谢谢你们的一片苦心！这大半年来我也没少给你们添麻烦——我今天有句话要告诉你们，免得你们为我提心吊胆，心里难受。”
孙师傅忙走过来扶住我，说：“小东，你在说什么呀？”
我努力坐好一点，说：“我准备辞职去广东。”
孙师傅和孙大嫂面面相觑，完了又一齐看着我，好像在听我说梦话。
我说：“我没有醉，我清醒得很。我准备辞职，离开这个鬼地方。”
孙师傅好像终于听懂了我的话，小心翼翼地问：“厂里会同意你辞职吗？”
我大声说：“我也不指望他们同意。我准备写一份辞职报告交给厂里就走人，他们同不同意都与我无关。”
孙师傅拉拉我的胳膊，说：“你小声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一笑，继续大声说：“我怕什么，大不了回家去种那二亩地！”
孙大嫂说：“你还是再想想吧，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啊。”
我说：“看谁不顺眼就弄下去劳动改造——都什么年代啦，他们还搞文革那一套！我给他们这次一折腾，在厂里的前途整个已经毁了。留下来只能让人当狗使，不如出去看看。我不相信那么多人去广东都有饭吃，能把我一个给空下了？”
十点多从孙师傅家出来。夜空如洗，不多的星星就像心中的往事，闪射着遥远的光辉。酒后的身子经春风沐浴，充满着恶毒的膨胀的欲望。人们差不多都已睡过去了。月光下的工厂就像一座空城。在这寂静的楼房之间穿行，脚步声传得很远——我怀疑它会刺痛梦中人的神经。路灯下偶然会闪过一些衰老的身躯，我知道那是他们。
“特高科在行动。”
我时不时吹一吹小曲，故意跟他们逗圈子，玩一把地下党和汉奸的游戏。尽管我尽力地七甩八甩，毕竟他们的耳目太多，当我快速冲进男单身楼，趴在三楼的窗口往下看时，楼下还是有两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在指指戳戳，仰脖子往上望呢。
“险些落到了汉奸手里！”
我从墙角里摸起半块砖头，从窗口使劲扔向楼房东头的梧桐树，于是刚刚赶到的和先到的，总共六七个老头老太太便成扇面状循声包操而去——只差腰里没把盒子炮。看着他们可笑的样子，我险些装成皇军骂他们，
“八各野路，死啦死啦的！”
回到寝室，不开灯，我趴在窗口继续看楼下那几个忙作一团的老头老太太，真不知今夕何夕。简直是太他妈的有意思了！突然一阵阵喘息声传来，我吃惊地循声查看一圈，只见上下左右的窗口都挤满了呼哧呼哧喘息的头颅。再抬头望对面的大楼，灯火阑珊的五楼中间的窗口，高爱红的略显肥胖的身体正在疯狂地腾拿奔跳，随着嘴里发出的节奏铿锵的语录歌声，折射出道道耀眼的白光。久违啦，高爱红，你是我们唯一的爱，你使我们开够了心！
我一激动，就从枕头下抽出菜刀，用一块帆布一包，插在腰里就跑出了门。我用刚才的老办法，将半块砖头扔向宿舍楼的西边，引开了楼门口留守的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然后，我猫着腰潜向宿舍楼的南边。
我激动地在楼房之间穿行。从第一区到第二区，到第三区，到第四区，到第五区，到第六区，到第七区，再回到第一区，循环往复。每一区十五栋楼，每栋楼五曾，每曾楼四个单元，每单元三个门口。清一色苏式建筑。统一的青灰色。一方一方，一块一块，整齐地排列着。在大山的环绕之中，很像临潼墓坑中的兵马俑方队。我在其间穿行，绕开老头老太太们的围追堵截，想着我的春天的云朵一般的心事。
我得承认我是没办法才来这里的。当初本来蛮有希望分在西安，最后被一位漂亮小姐顶了。杨梅最先听到风声，让我赶快去系里打点打点，我却冷笑一声，仗着诗人的傻气说：
“让他们随便分好了。我才不会去求他们的！”
杨梅知道我的脾气，只说了句“你会后悔的”，就转身走了。我当时还认为自己的行为很正气，很英雄好汉。并在心里看低了杨梅。因为在此之前的一天下午，我偶然经过系主任办公室，看到正在里面哭得鼻青眼肿的杨梅，我的心当即就狠狠地凉了一下。接着，浑身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无限悲壮的激情充胀着，快步而去。我也曾经试探着叫杨梅去深圳闯一闯，当场就被她拒绝了。她的浪漫，她的激情，只存在于她的过后看来满是娇情的诗歌中。
我不愿求任何人，包括杨梅。我坚信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我希望用自己的行动，自己日后成功的业绩来向学校，向杨梅，向一切见到过我的人证明我是好样的，是他们错看了我。我要让他们为他们当初的行为羞愧。当初我就是怀抱着这样的激情和愿望到这里来的。
至于临别之夜我和杨梅做爱的场面，那纯属我的杜撰。我承认与杨梅做爱是我热切地渴望已久的事情。我爱杨梅，但从一开始我就清楚我们是两路人，虽然有共同喜爱的诗歌。越是知道不行，越是渴望深深！整个大学时代我就是在对杨梅可悲的单恋中度过的。其实离校那天，我是一个人趁着黄昏偷偷走的，根本没跟杨梅告别。
想来想去，王霞才是第一个爱过我的女人。可是，几天来我却得不到她的任何消息。能去的地方，能问的人，我都去了问了，一律都是没有。她好像是突然之间消失了，消失在眼前这片废墟之中。
不知不觉，我已被老头老太太们逼到了山上公园的最高处。浩荡的春风送来阵阵油菜花香，并将我的外衣掀起如飞动的翅膀。大队的老头老太太们正沿着石阶两边向我匍伏逼近。情急的我，突然站在凉亭的栏杆上，掏出阴茎，双手紧紧握住，向着山下高叫：“我是王成！我是王成！向我开炮！向我开炮！”双手迅速滑动，狠狠地打了一炮。又打了一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