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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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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角大宅院天天都是忙忙乱乱的,除了老奶奶谁也没注意到布兰卡已出落成大姑娘了。她突然进入了青春期。从特鲁埃瓦家族那里她继承了西班牙人和阿拉伯人的血统,仪表堂堂,傲视一切,还有橄榄色皮肤和地中海居民特有的乌黑的眼睛。由于母亲遗传,她两眼饱含柔情——这是特鲁埃瓦家族的人所没有的。姑娘很文静,喜欢独自娱乐,学习,和娃娃做游戏。对母亲的招魂术天生没有兴趣;也不像父亲那样脾气暴躁。家里人开玩笑说,几代人当中唯有布兰卡是个正常的人。她的确显得出奇地稳重、沉着。十三岁时,布兰卡的胸脯便开始隆起,腰肢纤细,身材修长,如同一棵茁壮成长的小树。老奶奶把她的头发挽成一个髻,陪她出去买了第一个乳罩、第一双丝袜、第一套女装,还买了一摞小块卫生巾,老奶奶说是“堵红潮”用的。即使这时,母亲也仍是忙着驱动椅子在家里到处跳舞,用盖着盖儿的钢琴弹奏肖邦的曲子,朗诵一位青年诗人( 克拉腊把他收留在家里,他的名字已经开始四处传扬了) 写的既无韵律又无情节也不合逻辑、却极其优美的诗句。她竟然没有发现女儿身上的变化;没看见女儿穿的校服撑得开了线;没注意到她那张苹果样的脸悄悄地变成了一张妇人的脸。克拉腊注意的是“气”和“流”,而不是“公斤”或“厘米”。有一天,她看见布兰卡着外出的衣服走进缝纫室,才惊奇地发现这位深色皮呋的亭亭玉立的小姐竟是自己的小布兰卡。她抱住她,不停地亲吻她,告诉她马上就要来月经了。
    坐下来,我给你讲讲是怎么回事。“克拉腊说。
    “您甭操心了,妈妈。每个月都来,快有一年了。”布兰卡笑吟吟地说。
    姑娘长大了,母女关系并未因此出现什么大的变化。她们之间的关系是有牢固基础的。她们互相间完全体谅,其次,她们对生活中的万事万物几乎都抱着不屑一顾的态度。
    那年,夏天来得特别早。天气干热,令人憋闷,城市里光波浮动,仿佛在噩梦的境遇中,全家人只好提前两个星期来到三星庄园。和往年一样,布兰卡盼着赶快见到佩德罗第三。和往年一样,布兰卡下车后第一件事就是举目远眺,向老地方张望,寻找佩德罗第三。只见他躲在门槛里的身影晃了一下。布兰卡立即跳下车,带着几个月来梦寐以求的急迫心情匆匆跑过去。可是,那个孩子一转身逃跑了。她不禁吃了一惊。
    整个下午布兰卡跑遍了他们过去会面和玩耍的地方,打听他的下落,呼喊他的名字,还到老佩德罗·加西亚家里去找他,始终不见他的影子。最后,天黑了,布兰卡终于疲惫不堪地躺下来,连饭也没吃。躺在那张巨大的铜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伤心地哭了一场。老奶奶端来一杯加蜜的牛奶,猜到了她为什么这么痛苦。
    “我太高兴啦! ”她撇着嘴笑了笑说,“你这个岁数,不能再跟那个一身跳蚤、拖鼻涕的孩子玩啦。”
    过了半小时,妈妈进来吻她,见她痛哭过后还在不住地抽泣。一时间,克拉腊改变了平日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对她的十四岁的女儿第一次失恋后的难过心情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她想问明白是怎么回事。布兰卡是个十分好强的姑娘,或者说,是个胸有成竹的女人,什么也不愿意说。克拉腊只好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用手抚摸她,直到她慢慢平静下来。
    当天夜里,布兰卡睡得很不安稳,天一亮就醒了。宽敞的卧室里还是黑咕隆咚的。她两眼盯着镶板式天花板,直到听到公鸡报晓才起床。拉开帘子,让柔和的晨光进入室内。她走到衣柜的镜子前仔细地端详自己。然后,脱下衬衣,有生以来第一次细致地观察自己的身体。她明白了,正是自己这些变化把她的朋友吓得逃之天天了。想到这儿,她嫣然一笑。她换上去年夏天穿过的旧衣服,扣子都几乎扣不上了,再裹上一条披肩,踮着脚走了出去,以免吵醒家人。外面,田野已从昨夜的昏睡中苏醒过来。晨曦像利箭射穿群山的峰顶,把暑热送到大地。朝露蒸腾,化做一片白蒙蒙的薄雾,四下里一片迷离恍惚,田野里的景色美丽得犹如梦境。布兰卡朝河边走去。周围万籁俱寂,只有她的脚踩在枯枝败叶上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才打破了沉睡的广漠世界的宁静。杨树林朦朦胧胧,麦田一片金黄,远山如黛,消融在清朗的天空中。布兰卡觉得这些都一直保留在她的记忆之中,过去看到过的恰恰就是这番景色,以往经历的恰恰也是这个时光。昨夜一场蒙蒙细雨淋湿了大地和树木。她觉得衣服发潮,鞋子冰凉。呼吸着由湿润的土地、腐烂的树叶和腐殖土发出的芳香气味,感到异样的愉快。
    布兰卡来到河边,看到她童年的朋友正坐在他们多次会面的地方。佩德罗第三可不像她发育得那么好,还是个大肚子、瘦筋巴骨、黑不溜秋的孩子,只有那双黑眼睛露出老成持重的聪慧的表情。看到布兰卡,他倏地站起身来。布兰卡估计自己要比他高出半个头。他们局促不安地对视了一会儿,双方第一次感到他们几乎成了陌生人。好一阵子——时间仿佛长得没有头儿——他们一动不动,都需要习惯一下眼前的变化和新拉开的距离。一只麻雀在近处呜叫,于是一切又好像回到了去年夏天。他们又变成两个孩子了。跑啊,笑啊,拥抱啊。他们躺在地上打滚,从鹅卵石上滚过去,不停地低声呼叫对方的名字,为又一次重逢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两人终于平静下来。布兰卡的头发上沾满干树叶,佩德罗第三为她一片一片地摘下来。
    “来啊,我给你点儿东西。”佩德罗第三说。
    他拉着她的手。两个人踩着泥泞的路,朝远处的牧马场走去,一路上,你瞅着我,我瞅着你,满面含情,一语不发。他们折断柔嫩的树枝,吸吮其中的浆液。火山顶上露出了太阳,白天还没有最后莅临,大地还在打哈欠。佩德罗第三要她趴在地上,不要出声。他们爬到灌木丛前,稍微向旁边一拐,布兰卡看见了。山阜上有一匹漂亮的淡黄色母马正在下崽儿。两个孩子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都怕惊扰了母马。只见那匹马呼呼地喘着粗气,使了好大力气,小马露出了头,又过了好久,身体才拱出母体。小家伙儿落到地上,妈妈开始舔它。把它舔得干干净净,光光亮亮,好似打过蜡的木材。又用嘴拱它,让它站起来。小马驹儿试着站了站,四只新生的蹄子还太软,蹄子一弯又倒下了。它用无可奈何的眼神瞅着妈妈。这时,母马迎着朝阳振鬃嘶鸣。布兰卡觉得胸间充满幸福感,热泪夺眶而出。
    “等我长大了,一定嫁给你,咱们就住在这儿,住在三星庄园。”她低低细语道。
    佩德罗第三愣住了,两眼盯着她,脸上的表情活像个愁眉苦脸的老人。他摇了摇头。他比布兰卡幼稚得多,但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在世界上所处的位置。他也知道他会一辈子爱布兰卡,那个清晨会永远留在他的记忆中,在他临死的时候,最后出现在眼前的还会是那个清晨的景象。
    那年夏天,他们一方面还是孩子,另一方面又意识到男女有别。有时候,他们像顽童似的哄赶母鸡,跟母牛捣乱,大喝一气新挤出的还有热气的牛奶,直喝得嘴边沾着胡子般的白泡沫。他们偷吃刚出炉的面包,爬到树上用树枝搭窝。有时候,又躲进茂密的森林里的隐蔽地方,用树叶铺成床,玩“过家家”,互相抚爱直到累得精疲力竭。他们还是那么天真无邪,脱光衣服也不觉得害羞,和过去一样,光着身子在河里洗澡,双双潜入凉丝丝的河水里,随波逐流,从河底的光滑卵石上漂浮而过。但是,在有些事上不能像过去那样不分彼此了,也懂得了害羞。比如说,他们不再比试谁撒泡尿在地上留下的水坑大;布兰卡也不告诉他每月一次弄脏裤衩儿的秽物是什么。他们意识到在别人人面前不能表现得讨分亲热。虽然并没有人提醒过他们。每天下午,布兰卡身穿小姐的华服坐在凉台上与家人一起喝柠檬汁,佩德罗第三躲得远远地看着她,不敢走近。他们每次游戏都躲开别人。在大人面前,也不再手拉手走路,甚至假装互不认识,免得惹人注意。老奶奶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而克拉腊却开始更仔细地观察他们的举动。
    假期结束了,特鲁埃瓦一家人要返回京城。他们带着甜食、糖渍鲜果、奶酪、卤汁母鸡和兔肉、整篮整篮的鸡蛋和整箱整箱的水果。人们把东西装上大车运往火车站,布兰卡和佩德罗第三趁这工夫躲进粮仓里互相道别。三个月来,俩人爱得如胶似漆,这种不计后果的热恋折磨了他们一生。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之间的爱情越发坚不可摧,越发矢志不渝。即使在当时,他们的爱情就已经十分深沉、诚挚,和后来没有什么差别。他们躺在一个粮食垛上,呼吸着面粉的香味儿。清晨,金色的阳光从木板的缝隙间透进谷仓。离别的时间终于快到了,两个人恋恋不舍,低声地抽泣,你吞下我的泪水,我吞下你的泪水。他们立下山盟海誓,定下在分手期间保持联系的暗号。
    凡是当时活着的人都众口一声地说,晚上八点钟左右菲鲁拉突然回来了。大家都看见她像过去在家里一样穿着浆洗过的衬衣,腰上系着一串钥匙,绾着老处女的发髻。她从饭厅的门走进来的时候,特鲁埃瓦正在切烤肉。尽管六年没见面,而且她脸色十分苍白,比过去老多了,大家还是马上认出了她。那天是星期六,海梅和尼古拉斯这对孪生兄弟从寄宿学校回来与家人共度周末,因此他们也在场。有他们俩作证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全家人中只有他们和三条腿的桌子亳不相干。英国学校很古板,不许他们涉足魔法和招魂术。起先他们突然觉得饭厅里冷飕飕的,克拉腊以为是吹进了冷风,吩咐人关上窗户。随后,他们听见钥匙开门的晔啦哗啦声,紧接着门开了,菲鲁拉出现在门口。她默默无言,脸上露出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就在这时候,老奶奶托着一大盘凉菜从通厨房的门走进来。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惊呆了,手拿切肉的刀又停在半空中。三个孩子几乎同时喊道:“菲鲁拉姑姑! ”布兰卡站起身来,想迎上去,坐在旁边的克拉腊伸手拉住她的胳臂。虽然菲鲁拉脸上一点儿也没有透露出真实情况,但是克拉腊因为和鬼神打过很长时间的交道,所以一眼看穿了眼前发生的事情的真相。菲鲁拉在离桌子一米远的地方停下来,用空虚漠然的目光环视了所有的人,然后径直朝克拉腊走去。克拉腊站起身来,但是并没有朝前跨出步子。她只是闭上眼睛,大口喘着粗气,好像要犯哮喘病似的。菲鲁拉走到她跟前,两只手按住她的双肩,在她额头上轻柔地吻了一下。饭厅里只有克拉腊的粗重的喘息声和菲鲁拉腰上挂的钥匙的哗啦声。吻过弟媳后,菲鲁拉离开她,从进来的那扇门走了出去,还顺手轻轻地带上房门。全家人在饭厅里呆住了,仿佛做了一场噩梦。老奶奶突然哆嗦起来,盛凉菜的勺子跌落下来,银勺掉在镶木地板上发出哐啷的响声,把大家吓了一跳。克拉腊睁开双眼,呼吸仍很困难,无声的泪水顺着两颊、脖子流下来,弄湿了衬衣。
    “菲鲁拉死了。”她说。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把切肉的刀叉扔在桌布上,跑出了饭厅。来到大街上,大声呼唤姐姐的名字,可连影子也没见到。克拉腊让仆人去拿她的大衣,等丈夫从门外进来的时候,她一面穿大衣,一面拿着汽车的钥匙。
    “咱们到安东尼奥神父那儿去吧。”她对埃斯特万说。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埃斯特万心中忐忑不安,驱车在贫民区寻找安东尼奥神父的老教区。他已经多年没到这儿来了。他们进门的时候,安东尼奥神父正在往破法衣上钉扣子。他们把菲鲁拉的死讯告诉了神父。
    “不可能! ”神父喊道,“两天前我还跟她在一起,当时她身体和心情都挺好嘛。”
    “请您带我们到她家里去,神父。”克拉腊恳求说,“为什么要这样,我心里明白。她死了。”
    克拉腊一再坚持,安东尼奥神父只好陪同前往。他领着埃斯特万走过几条窄小的街道,来到菲鲁拉的住处。在菲鲁拉独自一人过活的那几年,她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年轻时,她常去这种大杂院,也不管居民们乐意不乐意,硬为他们念玫瑰经。走到离大杂院还有几条街的地方,特鲁埃瓦不得不把车停下来。路越来越狭窄,只能步行或骑自行车通过。三个人徒步往里走,躲开从下水道里溢出来的脏水潴成的一个个水洼,绕开一堆一堆垃圾,野猫像暗影似的在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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