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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部分

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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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相信你。她说只有你能帮忙。”尼古拉斯说。
    海梅抓住弟弟的衣服,把他提在半空,像摇晃傀儡似的把他猛摇一阵,到嘴边的脏话全骂出来了。最后,他不住地抽泣,才把弟弟松开。尼古拉斯松了口气,小声啜泣起来。他很熟悉海梅,凭直觉意识到哥哥和往常一样同意了担当保护人的角色。
    “谢谢你,哥哥! ”
    海梅给了他一记耳光,打得很不带劲,然后推推搡搡地把他撵出房间。海梅用钥匙锁上门,趴在行军床上,直哭得不住地颤抖。只有男人遇上爱情悲剧才会哭得这么可怕,声音才会这么嘶哑。
    尼古拉斯和阿曼黛一直等到星期日。海梅约他们星期日到他实习的密塞里科迪亚区门诊所来。每天他都是最后一个离开,所以手里有把钥匙,进入门诊所毫无困难。但他总觉得做贼心虚,要是有人问起干吗这么晚还待在这儿,他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三天来,他一直在细心研究这次手术的每一个步骤。他可以按照书上写的顺序重复出每一个字,但仍然没有多大把握。他浑身发抖,尽量不去想那些他亲眼看见来到医院急诊室的垂危的妇女;不去想那些他在门诊所救活的妇女;不去想那些死在病床上的面如土色的妇女。她们两腿间血流如注,科学却无力阻止生命从那个打开的龙头悄然溜走。对这些事情他十分熟悉,然而到那时为止,他还从未经受过为帮助一个身处绝境的妇女而产生的精神冲突,更不用说帮助阿曼黛了。海梅打开灯,穿上白大褂,准备好手术器械,同时高声重复背下来的每个细节。他巴不得发生天大的不幸,来一场地震,使地球连根摇动,省得去干这件马上要干的事。但是,直到指定的时间到了,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时候,尼古拉斯开着那辆破旧的“科瓦东加”去接阿曼黛。车子喷吐着黑烟,螺丝松动,开起来摇摇晃晃。不过遇到急事还能派上用场。阿曼黛坐在房间里仅有的那把椅子上等候尼古拉斯。她握着米格尔的手,两个人露出一副相依为命的样子。尼古拉斯和往常一样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姑娘面色苍白、憔悴,主要是神经紧张,近几个礼拜一直不舒服,心神不定。可她比尼古拉斯还要镇定一些。尼古拉斯说起话来慌里慌张,忐忑不安,强装出一副笑脸,说些没滋没味的笑话给阿曼黛鼓劲儿。他给阿曼黛带来一件礼物,是他从妈妈房间里拿出来的一枚镶钻石和石榴红宝石的古老的戒指。他相信母亲不会想起来;即便在阿曼黛手上看见了,也认不出来,因为克拉腊向来不记这些东西。阿曼黛轻轻地把戒指退还给他。
    “你看,尼古拉斯,你还是个孩子吧。”阿曼黛绷着脸说。
    出门的时候,小米格尔套上一件“篷却”,紧紧拉住姐姐的手。尼古拉斯先是哄他,接着强迫他和房东太太留下来。这几天,房东太太完全被女房客的假表哥迷住了,那天晚上居然破例同意照看孩子。
    一路上两个人各担各的心,一直没说话。尼古拉斯觉出阿曼黛恨他,这种情绪像瘟疫似的横在他们之间。近几天,阿曼黛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对当天晚上将要忍受的痛苦和屈辱的恐惧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尼古拉斯驾驶着“科瓦东加”,行驶在市内一个陌生的区里。街道狭窄阴暗,垃圾堆放在工厂的高墙外面。烟囱林立,遮住了蓝天。野狗嗅着脏东西,乞丐裹着报纸睡在门洞里。尼古拉斯吃了一惊,原来哥哥每天活动的舞台竟是这个样子。
    海梅正在诊所门口等候他们。他身穿白大褂,一副焦急的样子,看上去像个上年纪的人。他带领他们穿过迷宫似的冰冷的走廊,来到事先布置好的手术室。这个地方很寒酸。铁桶里放着几条发黄的毛巾,星期一才能送去洗干净。墙上胡乱涂写着一些粗话。地上的细砖已经开裂。生锈的水管不住滴水。他尽量引阿曼黛分神,不去注意这些东西。阿曼黛走到手术室门前停住脚步,脸上露出恐怖的神情。她见过手术器械和产床。原来的抽象概念和死神搏斗的设想,眼下却化为有形的东西。尼古拉斯面无人色。海梅拽住他们俩的胳臂,把他们拉进手术室。
    “别看啦,阿曼黛! 我让你好好睡上一觉,什么也觉不出来。”海梅说。
    他从来没用过麻醉药,也没做过手术。他是学生,只限于干些事务性的事情,做个统计啦,填个卡片啦,在治疗、缝伤口的时候给大夫帮个忙啦,还有其他一些小事。他比阿曼黛更加惊慌。但他看到过的医生们都是指挥若定,神色自如。他也采取这种态度,让阿曼黛相信这一切不过是按常规办事而已。他帮阿曼黛躺在产床上,没有让她脱衣服,一来免得她为赤身露体感到难堪;二来免得自己看见她的身体心神不安。他洗了洗手,叫尼古拉斯也洗洗手。边冼边给阿曼黛讲故事,好让她分分神。他讲到有一次在星期五的聚会上克拉腊眼前出现了西班牙鬼魂。又说在家里的房基底下埋着一件宝贝。还谈起了家庭情况,说他家几代人中有一群稀奇古怪的疯子,连鬼怪都讥笑他们。可阿曼黛听不进去,脸色煞白,好似裹尸布,上下牙齿碰得咔咔响。
    “这些皮带是干什么用的? 我可不许你把我绑起来! ”她浑身战栗地说。
    “不,不绑你。尼古拉斯给你上点儿乙醚。你要保持呼吸正常,别害怕,等你醒过来,就完事啦。”海梅露在口罩上面的眼睛里充满笑意。
    尼古拉斯拿着麻醉面罩走近姑娘。在陷入黑暗以前,她最后看到的是海梅那双满怀爱慕的眼睛,但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尼古拉斯给姑娘脱掉衣服,把她绑在产床上。他觉得这真比强奸还要糟糕。海梅戴着手套在一边等候。他尽量不把阿曼黛看成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女人,而仅仅是每天在这张产床上疼得呼天抢地的孕妇当中的一个。他开始慢慢地、仔细地动手操作,心里不住念叨着该干什么,反复咀嚼背下来的书里的课文。热汗盖住了他的双眼。他专心致志地注意姑娘的呼吸、心律和皮肤的颜色。每听到她呻吟一声,赶快叫弟弟加些乙醚,暗中祷告千万别节外生枝。与此同时,内心里怒火中烧,不住地骂弟弟。假如孩子不是尼古拉斯的,而是他的,他一定让孩子安然无恙地降生下来,而不会把他撕成碎块,顺着这座可怜的门诊所的下水道排走。他会把孩子放在摇篮里扶养他,而不会一下一下地把他从母胎中挖出来。二十五分钟后,手术做完了。海梅吩咐尼古拉斯帮他把阿曼黛放好,等着乙醚的药劲儿过去。他看见弟弟靠在墙上,胃痉挛闹得他几乎站不住了。
    “白痴! ”海梅大吼一声,“到厕所去,等你把罪孽全吐出来,再到候诊室去等着。要办的事还多着呢! ”
    尼古拉斯跌跌撞撞地出去了。海梅摘下手套和口罩,动手解开绑住阿曼黛的皮带,轻手轻脚地给她穿好衣服,揩掉手术后留下的血迹,收拾起“刑具”,不让姑娘看见。接着,抱起阿曼黛,尽情享受这个美好的时刻,只有这时候才能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然后,把她放在铺着干净床单的病床上,比起一般来诊所求医的妇女使用的床单要厚实一些。海梅给阿曼黛盖好被单,在她身旁坐下来。平生第一次他可以随心所欲地端详阿曼黛。平时阿曼黛身穿女巫的服装四处走动,弄得玻璃串珠叮当直响,可不像现在这么娇小、这么温顺。她那苗条的身材真可谓柔若无骨,凸起处宛如微微隆起的小阜,凹下处好似平滑的谷地。假使她没有留着那头披散的头发,没有长着那双斯芬克斯式的眼睛,那她真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以往,阿曼黛身上有很多东西引得海梅心猿意马。相比之下,她的柔弱更令海梅神往。论身高,论体重,海梅觉得自己高出她两倍;论力气,更胜过她千倍。但是,他对阿曼黛情意绵绵,热切地要保护她,甘愿在她面前俯首帖耳。干吗这么感情用事,真是不可救药,他暗骂了自己一句,极力把她看做是刚刚做过流产手术的弟弟的情人。但他旋即明白这是白费力气。他爱她,是苦是乐,只好听其自然。他抚摸着阿曼黛晶莹的双手、细嫩的手指、耳轮,摩挲她的脖颈,谛听着生命的微弱声音在她血管中响动。他把嘴贴近阿曼黛的樱唇,贪婪地嗅着那股麻醉药的气味,但是没敢接触她的双唇。
    阿曼黛从睡梦中缓缓醒来。首先她觉得遍体生凉,接下去是胃部痉挛。海梅安慰了她几句,那套悄悄话多是用来安慰小猫小狗和贫民医院里的小娃娃的。阿曼黛渐渐安定下来,但是她哭了,海梅继续抚摸她。两个人相视无言。阿曼黛忽而昏睡,忽而犯恶心,忽而心情烦闷,忽而腹部疼得要命。而海梅却盼望着这一夜永远不要过去。
    “你看我还能生孩子吗? ”她最后问。
    “当然可以,”海梅说,“只是你要为孩子找个肯负责任的爸爸。”
    两个人轻快地笑了。海梅俯身在阿曼黛上方,离她很近。阿曼黛想从那张黧黑的脸上找到某些和尼古拉斯相似之处,但是没有找到。在她飘泊的一生中,第一次感到有人保护自己,有了安全感。她高兴地舒了口气,忘掉了周围龌龊的环境,忘掉了斑驳陆离的墙壁、冰冷的金属柜、令人忘而生畏的手术器械和消毒剂的气味,也忘掉了腹部疼痛。
    “躺在我身边,抱住我。”她说。
    海梅畏畏缩缩地躺在狭窄的病床上,用胳臂搂住阿曼黛。他尽量保持不动,一是为了不要打扰阿曼黛;二是不至于使自己跌下床来。他和那些初恋的人一样笨手笨脚,一切都要临时应付。阿曼黛合上眼睛,嫣然一笑。就这样,他们像一对亲兄弟似的躺在床上,同声呼吸,心情极度宁静,直到东方破晓,窗前的亮光盖过了室内的灯光。海梅扶着她站起来,给她披上大衣,搀着胳臂把她带到前厅。尼古拉斯坐在一把椅子上还沉睡未醒。
    “快醒醒! 咱们把她送回家,让妈妈照顾她。这几天最好不要让她一个人待着。”海梅说。
    “我早知道可以指靠你,哥哥。”尼古拉斯很激动,直向海梅道谢。
    “我不是为了你,倒霉鬼,是为了她。”海梅扭过身子嘟囔了一句。
    黎明时分,家里人还没有起来,他们叫醒了克拉腊。克拉腊把他们接进街角大宅院,根本没问出了什么事,也许她直接向扑克牌或者幽灵们查问过了吧。
    “妈妈,您帮帮阿曼黛。”海梅提出了要求,在这类事情上他和母亲一直长期合作,所以很有把握。“她病了,得在这儿歇几天。”
    “小米格尔呢? ”阿曼黛问道。
    “我去找他。”尼古拉斯说完话出去了。
    他们收拾出一间客房,阿曼黛躺在床上。海梅给她量了量体温,说她应该好好休息。他做了个要出去的手势,但是在门口犹疑不决地停住脚步。这工夫,克拉腊用托盘给他们三个人端来咖啡。
    “我想应该跟您解释两句,妈妈。”海梅含混不清地说。
    “用不着,孩子。”克拉腊用愉快的声调说,“如果是罪孽,我宁可你们不要说给我听。趁这个机会给阿曼黛补一补吧,她亏得太厉害了。”
    说完,克拉腊转身出来,海梅跟在后面。海梅看见母亲身穿那件白色晨衣,头发散披在后背上,光着脚在走廊上走。他觉得妈妈不像他儿时看到的那样高大,那样结实。他伸出手,扳住母亲的肩膀。克拉腊扭过头,笑了笑。海梅猛地抱住妈妈,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用下巴磨蹭妈妈的前额。真没有办法,连鬓胡子又得刮了。儿时,他把脸贴在克拉腊胸前,长大以后这是第一次自发地向妈妈流露出拳拳之情。克拉腊吃惊地发现原来儿子已经这么大了,胸脯好似举重运动员,两臂像链球似的放肆地把她挤在中间。她很激动,也很幸福,不禁暗自问道,这个力大如牛? 纯真如少女的毛发浓密的大汉怎么会在她的肚子里待过呢? 而且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个孩子。
    接下来的几天,阿曼黛一直发烧。海梅提心吊胆,整天整夜地观察她,给她使用磺胺类药物。克拉腊负责照料病人。她当然注意到尼古拉斯总是谨慎地向她打听阿曼黛的情况,但是从未表示过要探望她,而海梅则和阿曼黛一起关在屋里,把最心爱的书籍借给她,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失魂落魄似的在家里转来转去,甚至连星期四社会党人的聚会也忘记参加了。这些都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就这样,在那段时间里阿曼黛成了家中的成员。小米格尔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躲在衣柜里亲眼看到阿尔芭诞生在特鲁埃瓦家。他永远忘不了那天的可怕的盛大场面。婴儿裹着血淋淋的衣胞来到人世间,母亲连声喊叫,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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