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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玉民:骚动之秋-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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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地向挂着“远东实业总公司”巨大标牌的办公院那边走去。
    二楼那个熟悉的窗口像一口漆黑的井。淑贞踅身欲回,一阵风过,漆黑的窗口
里逸出几道明亮的光束。光柬映到淑贞脸上。顺着光束望去,淑贞依稀看到了一个
男人和一个女人拥偎在一起的情景。那男人不须说,正是自己的丈夫!
    她无论如何不敢相信,死劲地、怔怔地盯着那个方才开启的黑井,企望夜风给
她一次验证的机会。夜风回绝了她的愿望。一个她所熟悉的苗条的姑娘的身影,不
一会儿却从她眼前飘了过去。
    她看到满天星星狂舞;
    狂舞的星星如天雨般陨落;
    陨落的天雨击中了她的四肢、躯体和脑壳……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如果不是坚信神经和视力的可靠,如果是别人,包括父母、
兄弟、儿女,把夜风无意泄露的情景讲述给她听、描绘给她看,她,徐淑贞,都决
不会相信。岳鹏程,那是她抛家舍命、倾心袒腑追恋和衷爱着的人哪!那是曾经面
对山海星月,发誓一辈子对得起她和使她幸福的人哪!
    泪水潮涌般地充满了淑贞的眸子,不声不吭地在她面颊上划起了两道平行线。
痛苦仿佛受到了鼓舞,立时在她的脸上、心中肆意地泛滥起来。
    岳鹏程,你这个负心汉!过去的岁月你全忘记了吗?连那个薄雾的清晨和海滨
的黄昏,你也忘记了吗?……
    那是一个薄雾的清晨。河堤葱葱,罩上了一层奇妙的羽纱,流水悠悠,滚淌着
一汪甜腻的乳浆。带着豆蔻年华楚楚风采的淑贞,在河边洗完衣服正要回家,外号
“小铜锤”的岳鹏程,忽然从河中冒出来似地出现在她面前,红着脸,把一张皱皱
巴巴、小得不能再小的纸条,塞到她手里。突如其来的情势使淑贞一阵慌乱。但她
很快意识到事情的重大,不顾岳鹏程固执期待的目光,急急地跑回家去,躲进厢房
打开了纸条。纸条上是几个被描得又粗又重的字:

    我走了  给你写信好吗

    淑贞与岳鹏程在天阴要点起蜡烛的屋子里一起读过书,在下雪天要铲出冰疙瘩、
撒上沙子的井台上一起挑过水。她知道,他的父亲是个犯了错误的大干部,他是为
了照料爷爷自小留在村里的。如今爷爷死了,他要参军去了。他给予她的最深的印
象是胆大、有劲。“小钢锤”的美名就是上二年级时,一次与高年级学生比武,他
一拳砸破两块土坯赢得的。而她是以聪明、文静闻名的,而且户口在县城,要算是
村里少有的金凤凰呢。她怎么也不敢想象,这个往常与自己话也没有讲过几句的小
伙子,会在她情窦初开时。第一个向她投出爱的利箭。
    第二天,还是同样一个薄雾的清晨,还是同样披着羽纱、淌着乳浆的河边。满
面烧着早霞的淑贞,把一张同样皱皱巴巴、小得不能再小的纸条,丢到洒满露水的
草地上。远远等候着的岳鹏程,马驹撒欢般地奔过去,在草地上捡起了几个更加简
单而且并没有描过的字:

        随你便

    “两张纸条牵起两颗心,薄雾的清晨是最好的媒人”。淑贞至今记得岳鹏程从
军营里写回的两句“诗”。而那个写“诗”的人,却早已把那个印满了柔情蜜意的
清晨,丢到茅厕坑里去了。
    淑贞哽咽地扑到枕头上,枕头上立刻被淋湿了一片。她抓起枕巾,试图制止悲
哀的倾泻,那悲哀反而更加汹涌了。一个遭到背叛的女人,总是最先和反复地忆起
以往幸福和奉献的时刻。而那个时刻的忆起,又总是伴随和加重着无可遏抑的痛苦
和悲哀。如果说那个薄雾的清晨,对于淑贞还只是一种淡淡的甜蜜。淡淡的痛苦和
悲哀的话,那个长了眼睛的黄昏,便不知要浓重出多少倍了。而那个如此重要的黄
昏,显然也早已被岳鹏程从心目中剔除干净了。
    岳鹏程!你这个负心汉哪……
    那已是离开那个薄雾的清晨几年之后了,淑贞成了县棉麻公司的一名会计。正
当她陶醉在爱情的憧憬中时,在部队当了几年“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眼看就要
提升当连长的岳鹏程,由于来自大桑园的一封揭发他与“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父
亲“关系极不正常”的信,突然退伍回到了村里。徐夏子婶——淑贞的母亲,是眼
看着父亲和两个姐姐被贫困夺去生命,托亲拜友,好不容易才从那个被称作“大丧
院”(大桑园)的村子跳出来的。她怎么可能看着自己的女儿,再跳进那个盛满命
运苦汁的深渊里去呢!
    “我的闺女就是丢到茅厕坑里沤粪,也决不嫁给‘大丧院’的金豆子!”第一
天,她毫不客气地把岳鹏程赶出了家门。但女儿并不肯屈从她的心意。那天晚上,
徐夏子婶拿出了最后的一招。她把一瓶敌敌畏和一张托人好不容易搞回的结婚证摆
到女儿面前,要她作出抉择:要么,与结婚证上的那个人(人家是大军官,家里也
清清亮亮)结婚;要么,那一瓶敌敌畏就是她们娘俩的最后的一点情分。淑贞知道
母亲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泼女人。她木然地望着那个陌生男人的名字,望着那颗
鲜血淋漓的印章,一下、两下把结婚证撕碎;然后在徐夏子婶的惊叫中,抓起那瓶
敌敌畏,大口大口喝起来。
    第三天,淑贞被医生从地狱之门夺回后,立刻拼着性命,逃回到那个因理想和
爱情破灭而几近绝望的人的身边。
    那是黄昏的海滨。夜色降下帷幔,天穹上方点燃起万千盏灯笼。暖风吹来拔节
青草的甘甜和被埋进新土中的枯枝败叶的芳香;海洋奏起壮丽得蛊惑人心的乐曲,
神秘莫测的远方一闪一闪,白的、红的或者绿的,渔船的眼睛、夜的眼睛……因幸
福而颤抖的岳鹏程紧紧拥抱着淑贞,一遍遍地在她唇上、面颊上、神秘的姑娘的高
地上留下热吻;同时轻轻地、庄严地倾吐着心中的誓愿:“一定,一定要让你幸福!
一定,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卜…”
    正是从那个晚上起,淑贞成了那个被称作“大丧院”的村子里的一个倒运农民
的妻子。为了那个倒运农民,她几乎牺牲了自己的一切。而如今她得到的是什么呢?
    呜呜……淑贞心中的苦汁,化作连天波涛澎湃起来了。

    大勇很快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公司医院的一辆救护车和两个大夫。徐夏子婶
扭着半大的小脚,急急地跟在后面。
    “姐!银屏!谁病啦?”大勇进院,未见人影先自嚷着。
    徐夏子婶隔着窗子盯住银屏:
    “屏子,你妈真个是病啦?”
    银屏被流行歌曲塞满耳洞,并没有听清窗外问的什么,只是就着歌曲的节拍,
胡乱地点着脑壳。
    “哎呀呀]这可怎么得了哇!”
    徐夏子婶连忙扭进里屋。大勇招呼两个大夫,提着急救器械也随了进去。
    徐夏子婶和大勇,是三年前从县城回到村里来的。每月四十五块二毛工钱的丈
夫死去,依靠糊火柴盒的极其微薄的收入,实在难以敷衍县城里一日三涨的生活花
销。刚刚退学的大勇当了临时工,徐夏子婶也不得不抹下脸,每天到垃圾场去寻找
生路。那时大桑园已经发生了巨变,岳鹏程已经成了全市乃至全省、全国知名的
“农民企业家”、“农民改革家”。县城里许多人,包括一些国营职工和领导干部
的亲属,都发海潮似的朝大桑园涌去。但徐夏子婶想也没敢想。淑贞结婚后,带着
岳鹏程回家向母亲谢罪。徐夏子婶二话不说,把一盆脏水泼到两人身上。淑贞抱住
她的腿苦苦哀求,脑门撞到石块上流了一脸血,徐夏子婶连一把止血的锅脸子灰也
不肯给,生生把两人赶出家门。因为这,淑贞回去几乎没丢了命。事隔两年,他们
的第一个孩子——羸官,过周岁生日时,淑贞托人去找徐夏子婶,想回去或者搬老
人家到自己家来看看外孙。徐夏子婶一口咬定,她的闺女死了,她没有“大丧院”
见不得人的亲戚,更没有什么外孙子。她头顶未生慧目,自然无从想见“大丧院”
会在。夜之间,变成“大富院”“大福院”。但她实在把事情做绝了。她知道,就
是自己投了河上了吊,淑贞两口子也绝不会再登自己的门槛了。
    那年腊月她病倒了。一病二十几天,看病抓药找不出一分钱,大年三十,两眼
睁睁躺在炕上等死。约摸到了下半晌,院外好象驶过一辆汽车,窗上的玻璃嗡嗡响
了几下。一阵急遽的脚步声从院里传进正屋,脏得发黑的门帘蓦地被撩开了,一声
“妈呀”的呼叫,淑贞带着满脸泪水,扑到了她的身上。
    徐夏子婶只当做梦,梦里边禁不住搂住淑贞,把浑黄的老泪洒到女儿胸前。
    她立刻被送进了医院。
    出院的那天,岳鹏程也来了,坐着那辆好不威风的红旗轿车,他曾发誓一辈子
不见这个可恶的老太婆的面儿,但他终究不愿伤了淑贞的心,不得不亲自出面,把
徐夏子婶母子搬回大桑园落了户。……
    “贞子,你真个是病啦?”
    进到里屋,徐夏子婶便上炕摸淑贞的额头。两个大夫按照大勇的吩咐,也把血
压表、听诊器一齐摆了出来。
    淑贞挺身坐起,推开徐夏子婶的手,朝大勇啐道:“让你回来,谁让你把医院
也搬来的?”
    大勇露出一脸苦相:“电话上说你病了,我以为……”
    “你以为么个?我不死,叫你就当听不见是不是?”
    徐夏子婶松了一口气。两个大夫知趣地连忙退去。院外一声笛鸣,救护车开走
了。
    大勇有些局促地坐到沙发上,把一肚子疑惑,集中到墙上挂着的那张结婚照上。
结婚照早已褪色,照片上的淑贞和岳鹏程,看上去竟然有几分滑稽:小平头,小刷
子辫儿,一脸呆相,一身泥土腥子气。
    “昨夜里,你到哪儿去了?”
    大勇听出是问自己,肚里的那颗心一下提到胸口。昨晚他和胡强在园艺场喝酒
喝到电视播音员道过再见,出来又醉醺醺地闯进福利厂那个漂亮的小哑巴宿舍去纠
缠了半天,逼得小哑巴几乎要跳楼。淑贞一问,他以为露了馅,心想这下完啦,脸
上却极力做出平静的样子。
    “要盖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夜里不出去跑,还有么时候……”
    他眼皮耷拉着,眼珠乌溜溜地在淑贞脸上搜索,心里在紧张地编着否认与小哑
巴有过任何接触的谎言。
    淑贞未生疑窦。大勇在商场找了个对象,预定新年结婚,正在操办盖房子,她
是知道的。
    “见到你大哥干么好事了没有?”
    蓬城一带习俗,姐夫也称哥。大哥、二哥、三哥,分不出大二三的,称哥或大
哥。
    “我怎么见着俺大哥来?昨夜里我回来得晚,今天他不是开会去了?”
    “不是问这两天。是问你这几个月、这几年,你看见没看见他跟些不三不四的
人在一起!”
    大勇被搞迷瞪了,悬在半空的心却放归原处。
    “不三不四的人……那些来参观和做买卖的,么路人没有?谁知道你问的是……”
    倒是徐夏子婶以女人特有的嗅觉,嗅出了门道,伸手关上屋门,瞅准大勇说:
    “你姐问的是女的,骚狐狸精!”
    银屏拿本小说要出门找同学,经过母亲屋外,正巧听到里边的问话,连忙推开
门,问:
    “狐狸精在哪儿?小舅,你抓的?让我看看!”
    大勇不回声。徐夏子婶忙把她推出门,嗔道:“大人说个话儿,小孩子听得个
么劲儿嘞?还不快走你的!”
    “走就走!”银屏撇撇嘴,出门,又回头道:“妈,我和巧梅出去玩,拿了二
十块钱,晌午不回来!”
    没等淑贞回声,人已不见了影儿。
    大勇这时已经弄清了淑贞火烧火燎找他回来的意思。对于岳鹏程与秋玲的关系,
他早就隐隐约约听到风传。有一次,他还碰见秋玲脸腮红红,从岳鹏程办公室的里
间屋里出来。那里间屋,平时岳鹏程是很少让人进去的。但他从来不敢多想,更不
敢打听或透露一个字。这不只因为没有肯定的根据,更因为他眼下所得到的一切,
日后将要得到和可能得到的一切,都一点儿也离不开那位大权在握的姐夫哥。任命
他当财务科长时,岳鹏程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让你干,是因为咱是一家人。
不凭这个,选二百个财务科长也轮不到你徐大勇。听话、干得好,亏不了你。想耍
耍心眼儿,或者背地里捣捣鼓鼓,也行,不过我这个姐夫哥可不是供养神的。到时
候,把一月三百块的工钱给我留下,从县城当临时工翻砂来的不是?还给我回县城
翻砂去!”
    查问姐夫哥的隐私,如果是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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