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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部分

散文与文论-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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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对老师说的是,如今看来,一般的善和爱已经是远远不够了。因为这样的爱和善常
常容易偏离,容易被遮掩和利用——这正是我对您的担心。请您原谅我的直率吧,因为我只
能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当一个人看过了陈旧的血和新鲜的血,并且看得太多,就远远不会满足于一般的爱与善
了。他会要求铭心刻骨的、执着纠缠至死不舍的那一份。这太苛刻了,在今天的一片苟且妥
协之声中就会愈加显得苛刻;但也只有如此苛刻如此专注,才能稍稍挽救我们自己。

    您对我表示了某种失望,您实在是因爱而失望。您常提醒我做一个好的学人,远离无所
不在的纷争。您害怕这一场场消耗会最终毁掉我。我知道,自我离开您来到○三所之后,您
一直在注视着我的行为。我多么感激;可现在我在感激中又怀着那么大的委屈。

    3

    显而易见的是,有人在对您的回叙中歪曲了事实真相。我知道,对于任何事件,那种世
俗化的理解都是合乎口味的。它好比软甜的瓜儿,人人乐于人口。您有各种各样的朋友和学
生,在我工作过的○三所中就有不止一位。他们之所以更具有杀伤力,是因为他们并不那么
明显地站在邪恶一边,所以他们成了“谦谦君子”。这个危急的时刻,我最害怕的就是这样
的“君子”了。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害怕。“君子”的谈吐通俗入心,“君子”总是可爱的,
不介入纷争,超然而公正,似乎永远不错。

    他们虚伪的本质就是这样给悄悄地掩去了。人们看不到他们在重要的选择面前躲开了,
逃避了。如果说这种逃避本身尚可原谅,那么他们对苦难、对那些含辛茹苦、肝肠寸断的抵
御和坚持的中伤、他们在明明暗暗遮遮掩掩中给予的诬陷,就不可原谅了。

    更苛刻一点讲,在血泪之争当中,在这场由来已久的反抗之中,他们是有罪的。

    您知道,他们应该比我更洞彻○三所的一切。他们比我整整早上十年或五年来到了这
儿,无论是对所长副所长以及其他人,都非常熟悉。这儿的历史清晰短暂,这一段短短的历
史并不需要特别锐利的目光才能击穿和识别;所需要的只是一颗公正之心,是发言的勇气。
他们面对一个个血泪交织的故事的方式,是背过脸去。

    这就使我想起了一个人在大路上流血呻吟,而行人视而不见,只顾匆匆赶路的场景。

    而有人像怀抱自己的兄弟那样抱起了伤者,让鲜血染上自己一身……

    这本来毋须评说。一个怀抱伤者泪水汪汪、自认是弱者伤者不幸者的兄弟的人,还需要
谁的评说?他只是怀抱着走远了……评说者藏在背后,在那些不理不睬的行人之中。他们没
有自羞,只有冷酷,冷酷地嘲弄着远处的身影;他们的嘲弄中渗露着因自卑而泛起的怨恨。

    您当然不希望我做那样的旁观者。可是在另一个场合,您却令人吃惊地肯定了那些旁观
者。您的理由只是:他们在赶路,他们一直在沿着自己的道路向前,什么也没能干扰他
们……

    是这样吗?

    您还可能指出,问题没有那么严重,○三所没有那样的残暴和流血。而我今天要用手指
点着告诉:事实就是这么严重,就是在流血。而且这血直到今天还在流,流个不停……

    柏老的故事您是清楚的。那个跪着死在口吃老教授身边的儿媳曾让您热泪长流。您心中
至为尊敬的口吃老教授死前已经半疯,自己用手把全身抓得溃烂……这是您亲身经历的一个
真实故事,它已经不需那些“正直”的旁观者向您转述了。

    实际上类似的故事正以各种形式在不同的地方展开。它们并不因逃出了我们的视野而变
得虚幻。这些故事有时竟是那么相似,雷同得几近抄袭。从鉴赏的角度看,它们已经毫无意
趣了,它们在诞生的那一刻就因雷同而丧失了新鲜感。

    可是我这儿不是鉴赏。我面对残酷的真实只剩下了证人般的庄严和激愤。我有一天将不
惜篇幅记下所有雷同的故事。

    因为不雷同就失去了真实……

    刚来到○三所时,我是怀着怎样的敬重。小心地拾起自己的一份工作,带着双倍的热
情。我们的头儿叫“瓷眼”,几乎与柏老完全一样:有不错的经历,它经得住任何推敲;有
几册著作,在专业上难以动摇;尽管这些著作骨子里并不高明,但作为那个历史的产物,拙
劣中仍有它原来的一点真情和分量。他的副手都那么怕他,虽然他大多数时间都显得非常和
蔼。副手一共两位,一位是胆小怕事的老好人,像侍奉父母一样对待头儿:另一位是个沉默
寡言的著名专家,对工作认真到令人不解的地步,好像故意要在这种投入中加快耗尽自己的
全部热情与精力。

    我不知有幸还是不幸地走诉了这后一位,他成了我的导师。他几次领导的大项目都有我
参加,于是我能够如此切近地观察一位在岁月中消磨了大半生的学者是怎样生活的。他差不
多把所有时间都放在了事业上,几乎没有厌倦和疲惫的时候。任何一位专家都明白,专业上
的失望和冷漠总会时时袭来的,但惟独我的这位导师没有过。当时我除了敬佩没有别的,更
没有想到其他。我万万没有想到他那时已经在追赶生命的余声——就是说他剩下的时间很少
很少了。他在这种可怖的预感中热烈燃烧着,像进行一场生死之恋……

    他业余时间也写诗,这又像那个山地老师!我看过他写下的那些东西,全记在黑乎乎的
本子上,大概伴他走了很多地方、长长的岁月。我为自己的幸运而惊讶,也明白这是一种福
分。那些朴实的吟唱深情而专注,巨大的热烈潜隐在字里行间,竟与他的学术著作有着类似
的气味和色泽。这使我心上怦然一动,至此突然悟想:到底什么才是学问、什么才是科学、
什么才是诗。我明白了真正的知识会化为诗,它们是一致的、合而为一的。一切脱离了诗性
的知、或脱离了知性的诗,都会程度不同地冒出一丝浅薄气和虚假气。

    我会永远感激踏出院门之后这第一位导师,他是如此地淳朴。

    在日常的学习与消磨中,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瘦弱的身躯中贮藏了那么多的思念和愤
慨,他的坚守和忍受太沉太沉了;我也想不到正是这一切,才构成了他的学术与诗情的第一
块基石。

    他也有一位悲惨倒地的老师,这点与您何等相似。但那时他自己正经受着可怕的罗织,
一只凶兽踞于一侧,虎视眈眈……这与您的处境又似乎不同……

    那个“瓷眼”的和蔼是有理由的。因为他这些年里想做的事情差不多件件顺利,在大多
数时间里他是心满意足的。只有当更大的贪婪泛起的那一刻他才是狂暴的——捶打桌子、跺
脚骂人,这样的场面也有人见过,那时他们吓得目瞪口呆;好在这种情况一般是不出现的。
我有好几次到过他的办公室,那儿可真是气派得要死。宽宽敞敞几大间,有会客室、办公室
和小休息室,在内部串成一体。橡木地板磨得很平,镜子一样闪亮,中间铺了纯毛地毯——
其中有一块蓝得让人心痒。

    办公那间又是小书房,一大排书架上文史哲各类精装套书金光闪闪。他就坐在宽大结
实、上等木料做成的大写字台前,伸手轻轻梳理着背头,瞪着一双瓷眼看人……

    他极少谈到学术问题,话题远离专业。这点又与柏老相类。他提到的专业术语都是最为
简单、生活中出现频率最高的那一类。好像一个学海巨人已经不言高深了。其实我们都知道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说“瓷眼”内心深处尚有什么不安的话,那就是他极为害怕我的导师——害怕那一
张冷冷的沉默的面孔……就是这种沉默使他不安。无声无息的存在,没有一点回应的对手,
这往往让人无法忍受。即便是“瓷眼”这样一位占据了天时地利的人物,也仍然恐惧对手的
沉默。这是我长久以来的体悟。只可惜我对于故事本身、对于这个故事所传递的道理明白得
太晚了。

    这儿要像对待柏老一样,追究一下“瓷眼”的历史了。

    他的经历与柏老大同小异,他参与的一切也与柏老极为相似。我早就说过,这是一个
“雷同”的故事。但也恰恰是这种“雷同”让我更加不寒而栗。因为大致相类的故事发生在
同一片土地上,就使人有理由深深地怀疑,相信它出于某种阴谋。为什么会如此“雷同”
呢?……“瓷眼”也以柏老的方式吞噬了另一些人的劳动,而且那些人的结局并不比口吃老
教授好出多少。他们都消失在农场、劳改队和林场之类的地方,消失在无声的田野中。其中
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即“瓷眼”在这儿的一个对手、原来的老所长。老所长在混乱年头
里受尽了折磨,而那时候的“瓷眼”也酷似柏老,正是春风得意。他以极为卑劣的手段,简
直是乘人之危,剥取了那位老人的一切……

    那时我的导师只是老所长的一个弟子,是老人最为器重的一个青年学者。他们也许依靠
一种“血缘”,只一眼就识别了。老所长对他的奖掖极大地刺激了那个“瓷眼”,所以机会
来临时,“瓷眼”决不会饶恕这两个人。老师和弟子一开始在同一个农场,后来又把二人分
开,让他们失去最后的一点慰藉。在非人的折磨中,老人终于没有挺过来。因为谁也想不到
冷肃的季节会漫漫无期,他已经捱不到自己的春天了。我的导师那时还有些青春气血,硬挺
着,最后挺了过来……

    有谁比他更熟知“瓷眼”及其这一类人的历史?当然,挺过来的人中还有老人的其他弟
子。可是经验和历史早就证明:

    历尽磨难的人中,精神上仍然活着的人是少而又少的,比想象和预料的还要少;更不要
说恶意的背叛和跟从了。那些混迹于学界的可怜虫,背叛比比皆是;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地助
纣为虐。除此而外还有令人叹息的遗忘:忘掉了不快的一切,忘掉了昨日的血痕、尚未平复
的伤口……他们极容易就走进了今天的生活,步履轻松。

    所有的背叛者、遗忘者、跟从者、无聊的学人、胆小鬼,都不是“瓷眼”所关切的。他
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个人——我的沉默的导师。

    他已经五十多岁了,看上去却接近七十,头发疏枯,脸色灰暗。我一认识他时就是这么
一副模样,所以后来并没有特别为之担心。只知道他曾经胃部大出血,心想这是过去的劳改
生活和长期野外作业造成的,并未想过还有其他可怕的隐疾在折磨他。他又一次吐血了,这
才引起了“瓷眼”的极大关心。“瓷眼”探听他的病情,当了解到只是旧病复发,就发出一
声叹息。

    “瓷眼”遗憾地走开了。

    当我的导师从医院回来时,我才稍稍得到一点安慰。我决心尽可能地帮助他恢复,哪怕
稍稍健康一些;我想为他承担所有的辛劳,包括他后来日夜放心不下的那位老所长的遗著:
这是隐下了斑斑血迹的手稿,工作之余,他一个个长夜都是为了这些陈旧的纸片。我常见到
导师面对它们长久注视,直到脸色变得铁青。

    但他闭口不谈那个老人的事情。

    我不止一次追问。我害怕这种沉沉的空气,因为我听到的已经足够多了。我内心里急于
得到坚定有力的证实,而且清楚地知道,这种证实只能来自老人最忠诚的学生……可他总是
缄口不语。

    好像在他看来,那一切已经无须谈起。那不是秘密,而是涉及到高于秘密的某些东西,
比如说它是尊严和正义、勇气——当他觉得对方——交谈者——尚不足以承担和理解这些的
时候,就宁可闭上嘴巴。也许我的导师是对的。在今天,我愈发知道这种信念的深刻。我那
时还太年轻,我仅仅是一个热血青年——至少在导师看来是这样的。

    就这样,我们常常一起枯坐长夜,度过了一些平静而又难忘的夜晚。

    我感到了什么,就是导师与我难以交流的痛苦。我为此多少有些委屈,觉得他太不了解
我的经历了——他或许把我当成了一般意义上的大学毕业生;他无法知道我所从属的那个家
族,我的长长的流浪,我的亲人给我的血脉,我们家沉沉的故事……这一切又无法说明,无
法宣讲,因为它们也是我心中的禁忌。

    导师是痛苦而自尊的。他面对的是一颗伟大的心灵和难以对话的世界。他一遍遍抚摸老
师当年的墨迹,偶尔抬头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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