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妹-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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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顾爱卿何出此问?”
顾长风道:“陛下手书之‘天下’二字何止悬在这无极殿中,也悬在臣的心里。然陛下可知,‘天下’与‘一统大业’并不相同?”
这说法倒有意思!石梦泉看了看玉旒云,后者也显出饶有兴致的样子。
“有什么不同?”庆澜帝问。
“如果陛下只是想着‘一统大业’,那么您挂念的只是山川。现在最紧要的当然是消灭苟延残喘的郑国,然后兴兵远征,攻打楚国。”顾长风道,“可是陛下若惦记的是‘天下’,则山川之外还有百姓。陛下自去年十月登基以来屡发大军,乡间十室九空。如今正是农忙时节,眼看着又会有旱灾、蝗灾。若陛下不使士兵解甲归田,却只是惦着远征,则粮食必然欠收,百姓必然怨声载道。请问,天下何存?
“啪”庆澜帝拍案震翻了金爵:“大胆!什么叫‘天下何存’?”
群臣也都惊得鸦雀无声,不过旋即又嗡嗡地责备起来,道:“这时候跑来说扫兴的晦气话,顾长风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赶紧磕头谢罪吧!”
可顾长风就是活得不耐烦了,昂首直视着庆澜帝答道:“斩草为兵,揭竿为旗,一人呼而万人从焉。”
“放肆!”大嗓门的滕王喝道,“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还不快快拿下了?”
左右早有带刀侍卫跃跃欲试,听言快步上前来押顾长风。
石梦泉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却听一声冷冷的“慢着”,正是玉旒云发了话。
“万岁,顾大人心系百姓,才会触怒陛下。今日既然是庆功宴,而微臣也总算是个功臣,可否请陛下看在微臣的薄面,对此事免于追究?”
“这……”庆澜帝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些,“既然是玉爱卿你开了口,便饶他一次。只是他太过扫兴,朕不想看到他。”说着,示意侍卫将顾长风轰出去。
“不,陛下!”顾长风挣扎着甩脱侍卫,“玉将军能征善战,陛下宠爱玉将军自然无可厚非。但陛下若是对玉将军言听计从,武夫当道,势必会给国家带来灭顶之灾啊!”
虽然点了玉旒云的名,但是把所有的武将都斥骂内。连马珏这不领兵的人都听不下去了,喝令侍卫道:“你们没听见万岁爷的旨意么?还不把他拖出去?”
侍卫们应声而动,将顾长风拉出了无极殿。起先他还高声嚷嚷,后来殿中鼓乐渐响,那“不可远征,不可远征”的呼声便淹没在黑夜里,终于不可闻。
殿上的众人这才得以重新举杯庆祝胜利。舞娘们也踏乐而来,表演婀娜与刚健并存的《破阵舞》,欢庆的气氛很快就把顾长风引起的小小风波掩盖了过去。只是“蝗灾”二字始终是石梦泉的心头萦绕不去——他的家乡在南方七郡的贺城县,十五年前,正是因为飞蝗蔽天,集树折枝,杀稼殆尽,他家乡的百姓流离失所,母亲万般无奈之下才带他来京城投亲——蝗灾,那是多么可怕啊!
不过,也是亏得投亲,他才能结识玉旒云,这个他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人。
玉旒云方才为顾长风求情,却不知对治蝗一事有何看法?从舞娘们飞旋身影的空隙里,他求索了玉旒云的目光,惊讶地发现,这年轻的将军脸色铁青。
怎么了?他乞求一个眼神的交流。不过玉旒云并没有看他,只是愕然地望着庆澜帝,后者面上笑盈盈的,满是喜气。
“陛下说笑了。”他听见玉旒云这样说。
“怎么会呢?”庆澜帝笑道,“君无戏言,况且你今年也有二十三岁了吧?”
“臣的心中只有万岁的天下。”玉旒云冷然答道,“除此之外,臣的心里再也放不下其他。”
庆澜帝呆了呆,摇头道:“唉,朕不同你说了,等你姐姐来和你讲吧——喝酒,喝酒,呵呵!”
究竟在说什么呢?石梦泉终于捕捉到玉旒云的目光,只是玉旒云飞快地转过头去了。
次日一清早,石梦泉正在临时的将军府演练枪法,便有门子匆匆来报“玉将军到了”,话音未落,已见玉旒云一身便装走了进来——脱下战袍,青衫纶巾,连神气都轻松了许多。
“走走走!”石梦泉还不及见礼已被抓住了胳膊,“和我见姐姐去,她的小厨房里一定给咱们准备了很多点心。”
“等,等一等……”石梦泉把银枪交给门子。
“怎么?”玉旒云朝他一笑,“你还怕姐姐见不得你一身臭汗?别忘了你娘也在那边呢,她也有好几个月没见你了吧?”
石梦泉哪里听到后面的话?只见了青空般的笑容就头脑一片空白,接过仆人匆匆递来的一件罩衫,就和玉旒云同往凤藻宫来。
凤藻宫是后宫中宫,位在天极宫之后,东临仪鸾殿,西靠养晖殿,往后过贤德门即入御花园。其正殿屋脊上竖有一只金凤凰,四方飞檐上分别雕有二十只不同的飞禽,取“朝凤”之意,象征皇后母仪天下。
玉旒云和石梦泉来到凤藻宫前殿门外,便见石梦泉的母亲王氏——现在也在宫内做女官的,以及姑母石氏立在门外迎接。这两位半百妇人都是玉、石二人年少时撒娇的对象,二人一时见了,都欢喜万分,快步走上前去。
但不想前殿中忽然走出一个华服男子来,对二人笑道:“玉将军,石将军,怎么这么迟才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二人定睛一看,见来人是庆澜帝的十四皇弟翼王。此人仗着自己和皇帝一母所生,行为无所顾忌,斗鸡走狗,赌博狎妓,无所不好,然偏偏还有三寸不烂之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以庆澜帝总是被他蒙在鼓里,以为他很是规矩。玉旒云和石梦泉对他都万分的厌恶,向日并无交往,一时遇见,只勉强行礼敷衍。
然翼王却哈哈大笑着朝二人走近过来,道:“何必多礼呢,二位将军?”二人皆不理会,做出一副垂首恭送的模样。翼王不是傻子,有些尴尬了,可还是笑道:“二位将军想必是军务繁忙,不比小王啊。改日小王做东,请两位将军过府饮宴吧。”
“不敢叨扰。”玉旒云冷冷道。
“要的,要的。”翼王笑着。石梦泉感觉他的目光紧紧地停留在玉旒云身上,仿佛想化做一把钩子,把玉旒云的头抬起来一般。但玉旒云正如千年不化的冰峰,只发出一股子冷气。
翼王终于无趣地走开了,石氏和王氏才笑盈盈从上面迎下来,道:“怎么才来,皇后娘娘等了半天了。”自把二人向正殿里引。
到了正殿内,扑面而来是一股淡雅的清香,八个宫女分两列侍立,居中一扇贝雕白孔雀大屏风,玉朝雾皇后就端坐在前面的秀榻上。她有三十多岁的年纪,并不是十分的美艳,然而雍容端庄,面上更有一种温和的光彩,叫满屋子摆设的奇珍异宝都黯然失色。
“臣……”
玉、石两人正要行礼。玉朝雾已从榻上走了下来,连鞋子也不及穿上,一把将玉旒云拉住,道:“你可回来了,姐姐不知有多担心,日日夜夜都在佛堂给你们祈福——”又转头向石梦泉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愣着,你母亲、姑母都惦记你得紧,还不快快和她们问安!”
原来樾国礼法甚是严格,君臣之礼尤为纲常之首。石梦泉的亲人既在皇后处当差,他不先给皇后请了安,是不能随便同母亲叙旧的。此时听到玉朝雾下了如此懿旨,他忙和母亲、姑母一一问好,但并不敢逾矩,问好后还是侍立在一旁。
玉朝雾笑道:“才几个月不见,梦泉怎么拘束起来了?我这里不比别处,你处处代我照顾云儿,我看你也好像自家兄弟一般。”
石梦泉忙道:“微臣不敢。”
王氏和石氏也道:“梦泉那里照顾得好了?看玉将军瘦成这样,皇后娘娘又该心疼了。”
“哪有?哪有?”玉旒云孩子气地嚷嚷,“梦泉才又黑又瘦哩!”
一时几人都笑了。玉朝雾道:“省得大家立规矩,都上后殿去吧,让她们撤了,把午膳开上来。”因自携了玉旒云的手向后殿走,其他宫女一个也不要,只让王氏与石氏陪了石梦泉一同来。
到了后殿内,便见陈设与正殿全然不同,珍宝古玩一样也没有,唯有一张琴,几架书,连帷幔也是素色的。此乃皇后平日起居之处,可知玉朝雾皇后是个朴素之人。
玉朝雾同玉旒云在榻上坐了,又让石梦泉及王氏、石氏也坐。三人谦让再三,晓得皇后的脾气,且毕竟有十几年的交情了,无外人在时,亲如一家,便也都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下,听玉旒云向姐姐把远征的见闻经历一一道来。王氏、石氏不时地夸赞“玉将军果然不同寻常”,而每每讲到惊险之处,玉朝雾皇后总还要询问玉旒云和石梦泉两人受伤没有,二人自然笑着否认,更把敌军的将领拿来打趣,十分默契。
未几宫女送上午膳,都是特地吩咐小厨房准备的食物,有些还是王氏及石氏亲自下厨。玉旒云喜爱甜烂之食,故枣泥、细沙、莲蓉的精细点心摆满了一桌。不过细心的玉朝雾皇后也未忘记石梦泉的口味,来自他南方家乡的茶酥便特特地放在他跟前。石梦泉心里一阵暖意,再看看母亲慈爱地坐在一边,几乎忍不住要掉下泪来。
饭毕上了茉莉香片茶,此时远征的故事也讲得差不多了。按宫里的规矩,皇后该歇午觉。可是玉朝雾皇后拉了玉旒云的手道:“云儿,姐姐有话同你讲,你跟我进来。”说着便把玉旒云带到暖阁里。
这倒有些不寻常。石梦泉想,素来皇后和他们都是无话不谈的……不过……他忽然记起了前夜庆澜帝那句“等你姐姐来和你讲吧”——是什么事?玉旒云凡事向来不瞒他的,惟独这次,宴会散后也只字未提。
是什么事?
他正狐疑,便听暖阁里玉旒云叫道:“做梦!做梦!想也别想!”从声调听来,显然是生了很大的气。
究竟是怎么了?他询问地望向母亲和姑母。
两位妇人都露出了愁容。石氏道:“皇上叨念了很久了,要给玉将军指婚。”
“什么!”石梦泉险些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指婚?”
石氏道:“是啊。昨儿个皇上和玉将军提起了,玉将军不肯答应,皇上便来叫皇后娘娘相劝呢。”
“这……这……”石梦泉只觉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怎么会……怎么会突然想起来指婚……怎么会……”
石氏低着头不看他,自道:“不是突然想起……按说,玉将军也不小了,难道还能一辈子这样下去?毕竟……毕竟……”
“毕竟你是个女儿家呀!”暖阁里传来玉朝雾皇后几近哀求的声音,“云儿……”
“不要说了!”玉旒云激烈地打断,有什么东西被带翻了,发出一阵破碎的声音。“自从拿起了这柄剑,我就没打算再放下。我这一辈子都不是女人了!”
“你这又是何苦呢……”玉朝雾的声音里带着呜咽。
何苦?石梦泉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她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可是——他心如刀绞——指婚,怎么会闹出指婚的事来?
“我听说……”石氏嗫嚅着,“这事儿是翼王同皇上提起的,所以皇上的意思,翼王爷同玉将军年纪相当,可作首选……不过,也要看玉将军自己的意思……”
翼王?石梦泉捏紧了拳头:难怪方才在前殿有那么暧昧的眼神。
“他想也不要想!”玉旒云咆哮道,“那种混帐,我不刺他几剑已经算他走运了!”
“云儿……”玉朝雾的声音哀怨而无奈,“毕竟那是皇上的亲弟弟……况且皇上也说了,满朝文武、亲贵大臣,随便你挑……”
随便挑……石梦泉的指甲陷进了掌心里,痛入骨髓。
“娘还能不知道你的心事么?”王氏终于开了口,声音低得几乎不可闻,“可是,玉将军是什么出身,你又是什么出身?这是……不可能的啊。”
我知道。石梦泉在心里说,我从来就知道。她不是我的玉旒云,可我永远是她的石梦泉,只要是为了她,刀山火海我也不怕……只为达成她的愿望,只为她真心的一笑……我算得什么,她根本不必知道!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缓和了面上的神色,冲母亲笑道:“娘,你想到哪里去了?玉将军和儿子一处长大,每每有亲贵子弟欺负儿子,都是玉将军为儿子出头。儿子能有今天,都是玉将军的提携。她是儿子的恩人……说句最不知高下的话,皇后娘娘待儿子如兄弟,儿子也视玉将军为手足。玉将军若是能夫妻和美,儿子只会替她高兴。”
“你……”王氏将信将疑地看着儿子。
“儿子几时和母亲说假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