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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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个城市。对她的频频迟到,领导和群众都已不觉奇怪,她也不在乎了。她的
紧张第一次无所谓地松弛了,难得从容,何不从容呢? 她记不清跟他商议过多少
次,希望他能将儿子转到他单位的托儿所。不必带着儿子上班,她也就不至于经
常迟到了。可这件事分明使他很厌烦。
“得了得了,我自己的许多正事还顾不过来呢! ”
每次商议都以类似的话告终。所幸儿子的入托生活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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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是不是很笨啊? ”很悲哀的语调。
“宁宁不笨。谁说宁宁笨了? ”
“你。”
“我? 妈妈什么时候说你笨了? ”
“昨天晚上,你对爸爸说我笨,你还哭了。妈妈你是因为我笨才哭的么? ”
“你……你不是睡着了么? ”
“我装的。”
“为什么要装? ”
“我睡着了,妈妈才会睡。”
她不由得将儿子搂在怀里亲了一下。
“我自己穿的衣服。”
“宁宁一点儿也不笨。宁宁不是自己能穿衣服了么! ”
“被子也是我自己叠的。”
叠的挺整齐。她还以为是丈夫叠的,以为是丈夫替儿子穿的衣服呢。
“其实我自己会穿衣服,自己会叠小被,是你总替我穿,总替我叠……我什
么都会! ……”
儿子忽然哇地哭了。哭得相当委屈:“我今后再也不让你替我做什么事了,
也不许你对爸爸说我笨……”
她那一颗母亲的心在儿子委屈的泣述中受到了微微的震撼。
倏忽间她想到了那些大风天大雨天大雪天,儿子怎样和她等公共汽车挤上公
共汽车挤下公共汽车的种种情形。连儿子也学会了在她怀抱中伸出一双小手去拽
扯那些拥塞住公共汽车门的男人们的帽子衣领或女人们的头巾围脖。连儿子也学
会了用哀求的语调叫喊:“让我们上去! 让我们上去吧! ”或“让我们下来! 让
我们挤下来呀! ”连儿子也懂得了鼓励她:“妈妈,快走,要不你又迟到了,我
也又迟到了! ”或者自强地说:“妈妈,别抱着我了,我自己走,咱俩比赛谁走
的快! ”有多少次啊,儿子吃不上托儿所的早饭,她却连往儿子兜里塞几块饼干
都没想到。又有多少次,由于大雪或大雨所阻,交通中断,儿子和她一样,晚上
八九点钟才回到家里,不是全身淋得像落汤鸡,就是嘴唇冻肿手足冻僵。可是儿
子从来没抱怨过,儿子还不会抱怨生活;儿子更不忍抱怨她这位被生活的鞭子驱
赶得疲于奔命的母亲。儿子这还是第一次向她泣述自己内心里的委屈,乃是因为
儿子在夜里听到她说他“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儿子是有权在听到这样的话后
向她泣述委屈的。六岁了的儿子尽管还不会看表,但是善于忍受生活。这在今天
该是一个孩子的了不起的优点啊! 她搂抱着儿子,心里觉得仿佛是搂抱着一个完
全值得信赖的生活的伙伴。
“乖宁宁,原谅妈妈,妈妈说得不对……妈妈向你道歉……”
“妈妈,爸爸在桌上给你留了字! ”
她走到桌前,见一张稿纸上写着草草的两行字——今晚我有事,在外吃晚饭,
九点后归。
有事……
什么事……
他的事。“正事”。他有越来越多似乎与她无关的事了……
她没动那张纸。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留言。
她和儿子从从容容地离开了家。母子俩手牵着手,一边说话一边走。她觉得
儿子今天早晨起长大了好几岁。她暗暗下决心,从今天开始,直到儿子向托儿所
告别那一天,要让儿子和她一起充分享受从容而出从容而归的愉悦。她极少能享
受到这种愉悦,儿子也极少能享受到这种愉悦。在过去几年的日子里,生活的鞭
子不但频频抽在她身上,也抽在儿子身上。这么小的年龄,竟也活得那么紧张。
“宁宁,你累了? ”
“妈妈,我一点儿也不累! 我都快六岁了,再也不用妈妈抱着我走路了! ”
“妈妈不是问你这会儿走的累不累,妈妈是问你……问你……
活得累不累? “
“不累。一点儿都不累。妈妈,有人活得很累是么? ”
“是的。有许多人都活得很累。”
“妈妈,那你活得也很累,是么? ”
“……”
“是不是呀? 妈妈。”
“是……”
“妈妈,我不要你活得那么累! ”
“……”
“妈妈,你昨天晚上哭了是不是因为累的? ”
“是……”
“妈妈,我心疼你。”
“宁宁,许多孩子的妈妈,都是活得很累的女人。”
“妈妈,你活得顶累顶累的时候,你就告诉我。你睡觉,我守着你行么? ”
“……”
“妈妈,你说话呀! ”
“行啊。”她叹了口气,低头望着儿子仰起的小脸儿,苦苦一笑,“妈妈活
得顶累顶累的时候,妈妈就睡觉,让宁宁守着妈妈。”
儿子默默地向她伸出了小手指。
她明白儿子的意思,也默默伸出了自己的小手指,与儿子的小手指钩在一起。
儿子庄严地说:“拉钩是谁,一百年,不后悔! ”
她不禁又苦笑了起来。她忽然因为自己是一个母亲,仅仅因为自己是一个母
亲,而觉得非常自豪。
路过一家门面素雅的西餐厅,她牵着儿子的手走了进去。餐厅内很清洁,人
不多,播放着《搭错车》。她和儿子占据了一张餐桌。儿子习惯地坐在她身上。
她轻拍着儿子的肩说:“宁宁,你已经长大了。妈妈要求你像一个大人一样,坐
在妈妈对面,而不是坐在妈妈身上,行么? ”
“行! ”儿子立刻蹦下地,坐到了她对面。当然,是爬上椅子的。
“儿子,你想吃什么? ”
“想吃……沙拉! ”
有一天她心血来潮,在家里照着菜谱做过一回沙拉。儿子便认定那是世界上
最好吃的东西,尽管她做得一点儿也不高明。以后再也没心思做,但再吃沙拉却
成了儿子的夙愿。这正是一家西餐厅,儿子的夙愿能够实现。她想:今天旷半天
工是多么值得! 她以手招来服务员,点了一盘沙拉,一盘牛尾汤,一盘烤鱼片,
一盘果酱面包。
儿子吃得津津有味。
这是她第一次带着儿子在很体面的餐厅吃饭。望着儿子食欲很好的吃相,她
在心里对儿子说:宁宁,宁宁,为了你,妈妈付出了很多。虽然妈妈有时候心里
觉得挺委屈,但是仍愿为你付出更多! 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
有你,没有你哪有我,不是你把我抚养我的命将会是什么? ……
酒干了倘卖勿……
红极一时的歌坛新星小程琳,将这首台湾流行歌曲唱得那么有情有味。她崇
拜歌星甚于崇拜电影明星,一个人能唱着歌活,那是多么的幸福! 今天她自己的
食欲也很好。然而那盘地道俄国风味的牛尾汤她和儿子却没喝光。结账的时候她
从钱包中付出了三十元( 前天刚发工资) ,找回了大小不同的三枚钢崩儿。
离开餐厅前,她严肃地对儿子说:“宁宁,你看见了,妈妈付三张拾元的钱,
可找回来的就是这三枚钢崩儿,八分。你知道三十元是多少钱么? ”
“知道。”儿子也严肃地回答:“三十元是三张拾元的钱。”
“非常正确。三十元是三张拾元的钱。可是你知道妈妈一个月才能挣几张拾
元的钱么? 七张。只能挣七张多几元,一个月。
所以,妈妈不能经常带你到这种地方来吃饭。也许很长很长时问内都不能带
你再到这种地方来吃饭了。妈妈挣的钱每个月还要付房费、水费、电费,换煤气、
买粮食,买菜。如今菜很贵,冬季,妈妈每天挣的钱还不够买一斤韭菜的。你明
白么? “
“明白。”儿子大人般庄重地回答,但立刻又发问,“那么爸爸挣的钱都干
什么用了呢? ”
“爸爸挣的钱么……”
他挣的钱比她多,一百余元。他每个月却只交给她五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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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五十元,她也不知道他都干什么用了。她不愿追问他。他和他那个圈
子之间的关系,得靠经常在一起“撮一顿”巩固着。在今天,任何一类圈子都建
立在“经济基础”之上。在此基础之上结构着其他种种利益,或可认为是“精神
变物质,物质变精神”。这种付出是“有奖储蓄”。她太了解了,所以不愿追问
他。
儿子偏偏固执地追问她:“那么爸爸挣的钱都干什么用了呢? ”
“男人用钱的地方是很多的。”她只有如此回答。
“我长大了用钱的地方也很多么? ”
“这……那就要看宁宁长大了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了? ”
“我长大了挣钱全给妈妈! ”儿子大声说。
好一个豪爽义气的儿子! 她笑了。今天旷半天工真是太值得了! 为此连续扣
三个月的奖金也值得! 因为她从儿子那些幼稚的话中,发现了儿子身上原来具有
着一个儿童的不寻常的美点。是的,那都是美点,都是不寻常的,也都是令她觉
得意外的,令她深受感动的。女人的心通常是最容易被儿童所感动的;而儿童感
动她们的又往往是只有体现在儿童们身上才美的纯真和幼稚。女人天生是儿童的
良友,她从儿子身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那乃是一种欣慰的满足。她认为儿子果
然长大了,已经能像一个男子汉似的跟她谈话了,而这对于女人无疑是种快活。
何况今天她与儿子所谈的内容,在家里,在丈夫面前,是不能够进行的。
酒干了倘卖勿……酒干了倘卖勿……酒干了倘卖勿……
小程琳真是唱得不错。幸运的小女人! 她笑着举起了没有喝完的可乐杯,目
不转睛地望着儿子的脸。
儿子是个漂亮的男孩儿。
她有点遗憾。多少有那么一点点儿遗憾。漂亮对一个男人究竟好抑或不好,
究竟重要不重要,她吃不大准。但对女人无疑是存在着危险的。漂亮的男人倘若
不是女人的俊友,很可能就是女人的天敌;正如漂亮的女人倘若不是男人的佳侣,
很可能就是男人的天敌一样。她希望儿子将来不是一个漂亮的男人,而是一个正
直的男人。正直是美。美超越漂亮之上。同时暗暗祈祷:儿子,儿子,你将来可
千万不要伤害女人,不要伤害女人们的心,不要成为她们的天敌。女人们的心所
受到的一致伤害,究其本源都来自于男人们。即使除去男人们,女人们的天敌也
够多了,包括她们自身亦是她们的天敌。如果她们中的某些有罪孽,另外的许多
女人早已替她们赎罪了。如果她们中的某些应该受到惩罚,另外的许多女人早已
替她们遭到打击了。而男人施于女人的最惨重的伤害,却往往落在善而弱的女人
身上。男人根本无法伤害到一个坏女人的心,他充其所能不过是杀死她罢了……
“妈妈,你又发愣了? ”
又? ……又么? “宁宁,妈妈时常发愣? ”
“嗯。”
是这样……还时常冷笑——这一点是经丈夫指出的。时常发愣……时常冷笑
……这不好,很不好。爱发愣而又爱冷笑的女人。
连上帝大概也不会喜欢! “妈妈你还在发愣。”
你还在冷笑——他不是上帝的化身……
“妈妈在想。”
“想什么呀? ”
“妈妈在想,宁宁应当和妈妈碰一下杯是不是? 你今天说了许多使妈妈心里
高兴的话! ”
儿子毫不迟疑地也拿起了可乐杯,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似的,乐意而矜持地
和她碰了一下杯。玻璃钢的杯子,发出了清脆悦耳的一声响。
“干么? ”
喏喏喏,这可不是男子汉的话。
“当然! ”
儿子杯中的可乐不多。儿子扬颈作豪饮状,一口气儿喝完,还朝她亮了亮杯
底儿。
她也朝儿子亮了亮杯底儿。
儿子笑了。
她笑了。
“走吧,儿子。”
“走。妈妈。”
她习惯地牵儿子的手。
“妈妈我不要你领着我走! ”
儿子摆脱了她的手,迈着大人那种自信的步子,和她并进。出门时,儿子抢
先推开门,用自己的小身体抵住弹力很大的门,让她先走出。她无意识地回了一
下头,见那个三十多岁的少妇模样的服务员正羡慕地望着她。
女人们,羡慕我吧,我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