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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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车问二车间三车间,全不见个工人的影儿。电锯停着,一根巨大的圆木夹
在锯上,有些车床却在转着。
他好生纳闷儿。顺着厂路走,走近厂后门,许多工人在那里排起了大队,正
买什么东西。
卖主站在手推车旁,一边称,一边吆喝:“大家别急,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 这位您看秤星儿,四斤高高的! ……”
他的工人们排得很有秩序,也都排得很有耐性。在厂卫生所给工人们注射免
疫针的时候,他才见过工人们的这种秩序和这种耐性。
他走至跟前一看,手推车上,四只大柳条筐,两筐装的是木耳,另外两筐空
了,显然已经卖光,只筐底剩些细碎木耳屑。
新厂长胸中的火气别提有多大了! 他不便立即发作,强按压住恼怒,抓起一
把看了看,不动声色地问:“什么价? ”
卖木耳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瘦小精明的汉子,一巴掌打落他抓起的木耳:
“别乱抓,要买后边排队去! ”
一个工人替那汉子回答:“七元五一斤,十四元两斤! 够便宜的小姚,你也
来两斤吧! ”
排在后边的一些工人却嚷:“嘿,那是哪个小子,后边排着去! ”
“想加塞儿怎么着啊? ”
“谁也不许加塞儿,把他拖一边去! ”
姚守义只装没听见,对那汉子说:“我是厂长……”
那汉子压根儿不理他:“厂长也这个价儿! ”将一秤盘子木耳,倒人一个工
人双手撑开的塑料袋里。
待那汉子再欲给下一个工人称,姚守义抓住了他的秤杆子:“你从哪儿进来
的? ”
“后门儿进来的。”
新厂长背后的几个工人笑了,觉着那汉子的话挺有意味儿。
“谁让你进来的? ”
“也没谁不让我进来啊? ”那汉子不耐烦。
姚守义见他车上还有不少木料,放开他的秤杆儿,拿起一根二寸截而的方子
问.“这是什么? ”
“这是方子啊! ”
姚守义放下二寸的,又拿起一根四寸的问:“这是什么? ”
“这也是方子啊! ”
“这是什么? ”
“这是木板呗! ”
“你的? ”
“我看是我们厂里的。”
“不错,是你们厂里的。”
“那怎么在你车上? ”
“这可不是我自己拿的啊,你厂里一个工人买了我的木耳,钱不够,差三元
多,他就不知从哪儿抱来这些木料,说‘顶了吧! ’我当时还不乐意呢! 你问问
你们的工人,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
新厂长身后的几个工人也不耐烦了,七言八语起来:“是这么回事儿,我做
证! ”
“我也做证! ”
“不就这些木料嘛,找什么茬儿呀! ”
“守义,你不想买办公室呆着去,你耽误的可是生产时间! ”
排在后边的工人中有人吼:“哪个小子在前边捣蛋呢? 滚! ”
于是一个工人将他往一旁推:“守义,去去去,别惹大伙儿不高兴! ”
姚守义被推开了。他眼见着买卖继续进行,不知如何制止才不至于引起众怒。
他忽然觉得,他似乎还一点儿权力都没有呢! 在群众看来,似乎他姚守义当厂长,
和这个一千四五百人的厂没有厂长是差不多的事儿。
卖木耳的汉子边卖边喊:“大家别急,别急,还按秩序排好。
‘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哎,别急,急中有错。咱们把被耽误的时间
夺回来! “
那卖木耳的汉子的吆喝,对他的群众的情绪还真起奇妙的作用。
5
邢副厂长推着自行车出现,见这场面,仿佛内心被可喜的景象所鼓舞,红光
满面的脸上现出兴高采烈的模样,大声说:“嗬,买卖兴隆啊! 小李子,给我带
两斤,送我家去! ”推着自行车从姚守义身旁走过时,又说,“姚厂长,拔牙不
? 拔牙找我,合同医院牙科咱们有熟人! ”说罢,骗身上车,一路不停按着清脆
的铃声骑走了。
姚守义盯着他的背影,恨得紧咬下唇。
他又凑近手推车,趁那汉子不注意,抓了一把木耳,躲开细看。
那汉子正卖得顺心之至,姚守义在他肩上拍了拍。
“你又找什么别扭啊! ”
“你来,我跟你说几句话。”姚守义不管那汉子愿不愿意,扯着那汉子的衣
袖,将那汉子扯到了远处。
“守义,你小子今天成心扫大家伙的兴是不是? ”
“小姚,你就这么当官吧,没你好! ”
“哼,什么东西! 他那是在这儿找当厂长的感觉哪! ”
工人们纷纷喊叫。
也不知姚守义究竟跟那汉子说了些什么话,那汉子一走回来,就从车上将那
些木料扔下,口中连连说:“不卖啦,不卖啦! ……”
推车便走。
“嗨,别走,别走! 别听那小子吓唬你! ”
“老子白排这么半天队啦? 不许走! ”
工人们不放那汉子走。
“买卖自由,买卖自由,诸位行个方便! ……”那汉子又是抱拳,又是作揖,
硬是推车从后门走了。
群众愤怒地瞪着姚守义。他从他们的目光中,感到了一种曾有所领教的敌意,
这使他联想起当年给厂里提意见,反对用木料换大米的事。然而却并不像当年似
的,觉得他们有多么的可怕。倒觉得他们更像些被大人宠惯坏了的孩子,错误地
认为大人软弱可欺,有点不识好歹。
他对他们说:“上班时间,你们居然擅离职守,在厂里排起大队买木耳,老
厂长在位,你们敢吗? ”
他们沉默着,轻蔑地瞪视着他。
有几个嘴里嘟嘟哝哝地欲走。
“都别走! 谁走扣谁这个月的奖金! 姓姚的敢说敢作,不怕你们哪个拎把菜
刀砍我! 较起真儿来谁砍了谁还不一定呢! ”
欲走那几个不走了,抱起了膀子。那架式是,姚守义你小子有什么威风尽管
抖抖看吧! 然而毕竟有人畏惧了,毕竟有人惭愧了,毕竟有人向别人背后闪了。
他扫视着他们,目光落在一个有把握支使得动的人身上,抬手一指:“你,
找个盆,端半盆水来! ”
那人一声不响地就去了。
众人却不知他究竟想干什么,他们眼中蔑视的敌意的目光,有了几分迷惑。
一会儿,那人端了半盆水来,放在他脚旁。
他将手中那把木耳撒在了盆里。
不迷惑的也迷惑了,迷惑的更迷惑了。
几人走到盆边,蹲下围看。看片刻,仰视姚守义。
姚守义不动声色,观天而已。便吸引更多人走到盆边,或蹲或立,也伸长脖
子看盆,仿佛盆中有只金龟。
姚守义估计木耳在水中泡开了些,这才望向众人嘲道:“木耳哪儿的最好?
北大荒的! 我在北大荒生活了整整十一年,木耳的成色如何,仔细一看便知! 那
人卖的木耳,起码掺了三分之一的假。假木耳叫地耳子。就像假海参叫‘海茄子
’! 而且他还掺了沙子! 木耳泡开,席上铺层大粒沙子,暴日一晒,木耳就把沙
子裹起来了! 一斤木耳起码裹二两沙子! ”说罢,他俯身从水中捞尽木耳。
众人但见水底一片沉沙,个个顿足,大叫“上当”。有些人气不过,欲追那
卖木耳的汉子。
姚守义厉声喝道:“哪个敢出厂门一步,今天我就拿他做个典型! 贪便宜没
好货,活该你们这么许多人上当受骗! 都立刻给我回车间去! ”
工人们众怒化作羞臊,纷纷离去。
邢副厂长的夫人和秘书小王,率领科室一帮女性,疾奔而至。
姚守义往当路一站,板着脸道:“你们来迟一步,好事没赶上! ”
她们垂头丧气向后转。
新厂长一肚子的怒气,终于觉得平息了些许。想起局长的“群众观点”,内
心对局长肃然起敬。认为那是很正确的观点。同时因为行使职权,小心地整治了
他的基本“群众”一次,心中不无领导者的畅快。这原本是怪不得他的事儿,谁
叫他们太目中无人,拿他不当成个厂长看待? 望着女人们,他忽然笑了,又觉着
自己的做法未免太孩子气,有点儿失了自己的身份。
吃罢午饭,姚守义决定下达自己的第一道命令:将厂后门用砖砌死。
他抓起了办公桌上的电话,拨了几下。
“要哪儿?!”一个怒冲冲的男人的声音。
“维修队。”‘“找谁?!”那声音震他耳膜,他不由得将话筒离远了耳朵。
“找队长……”
“我就是! 你哪儿? ……”
“调主! 再调! 甩啦! 操,又抠你们底! ……”一句句兴奋之至的吆喝夹杂
着手掌拍击桌面的声音传人话筒,显然正玩扑克。
“往外掏票子吧! ”
“输急眼了怎么的? 不就是一张‘大团结’嘛! 还没赢你老婆孩子哪! ”
“给你! 接着玩! 不玩不行! 老子得捞回来……”
分明还是带赌的。
姚守义瞅瞅话筒,听得发愣。
对方却把电话放了。
他接着又拨。这一次好久才有人接,仍是同一个男人。
“我找你们队长! ”
“我就是! ”
“带上你的人,把厂后门用砖砌死,现在就去! ”
“你谁? ”对方语气压低了些。
“我……”他想说“我是厂长”,但很不习惯这么说,犹豫片刻,说的是
“姚守义”。
“姚守义? 姚守义是谁? ”
对方这么一问,“厂长”二字,他是更有点难于出口了,半天才说:“前几
天讣告上,名字排在治丧委员中第一位那个姚守义。”
“噢,听说过。你当管理科长了? ”对方似乎奇怪于居然不知道他当“管理
科长”了。
而他更奇怪于对方居然不知道他当厂长了:“三天前的全厂大会你们都没参
加? ”
“三年前的全厂大会我们维修队都没参加! 我们才不参加厂里的什么会。姚
科长,今天干不成了,改天再说吧! ”
“今天怎么干不成了? ”他索性便以科长的身份质问。
“今天嘛,人手不够。”
“人手不够? 好,好,是个借口……”姚守义缓缓放下了电话。
秘书小王坐在他对面将一根手指担在桌上,用小刀刮指甲上褪了色的指甲油。
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抓起电话又拨号码。
6
“喂,找谁? ”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听出了对方是徐淑芳,却不愿说出自己
是姚守义。
“麻烦让曲秀娟接电话。”
“你是守义吧? ”
“是啊……”
“听秀娟说你当厂长了? 怎么样? 如今当官也不太容易吧? ”
“正领教着呢! ……”他叹了口气。
“好,你等会儿,我这就去找秀娟! ”
不多时,曲秀娟接了电话:“什么事儿? ”
“秀娟,我这儿,正开展工作呢……”
“有话直说,别绕弯子! ”
“想……请你……给我们车间里那帮小兄弟挂个电话,告诉他们,我需要劳
他们大驾。”
“有给我打电话这工夫,你不是自己就找到他们了! ”
“我……不知为什么他们有点冷落我了,你的情面不是比我大嘛! ”
“你的事儿,往后别找我! 能当下去你就当,当不了趁早别当! 我不管! ”
“喂,秀娟,秀娟……”电话断了。他放下听筒,坐在那里瞧着电话发呆。
小王抬头看他,四目相对,她扑哧笑了,他亦苦笑。
“厂长,上午……我不对,你别往心里去啊! ”
“我没往心里去。”
“你这厂长当得也真够难为的了! ”
“难为倒不难为,就是缺少吹喇叭抬轿子的。”
“还不难为? 都开始向老婆求助了! ”
“小王啊,你过去给邢副厂长办事,往后给我办事吧! 厂长连秘书都吩咐不
动,不是让全厂看我姚守义的笑话吗? 再说,你爸是‘市改革办公室’的头儿,
你尤其应该支持我开展工作啊! ”他这一番话,说得怪动听的,不无恳求成分。
小王“嗯”一声,红了脸,受了些微感动,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将织针毛
线收入袋中。
“你爸,平时跟你谈点改革的事儿不? ”
她复抬起头说:“我听我爸讲,改革最大的艰难在于,官僚主义者们训练了
一大批只习惯于听官僚主义者话的人。我爸还讲这样的人好比马戏团的跑马,主
人可以骑在它身上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