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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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下当年的防空洞,发出巨鼓般的震响。
嗵! ……嗵! ……嗵! ……
挑在竹竿上的破旧的兵团大衣——他们的旗帜,被擎得更高!
兄弟们啊,姐妹们啊,
不能再等待……
这两句歌声又在城市上空回荡。
市长自言自语:“他们和当年是多么不一样! ”
是的,他们和当年不一样了。他们已不是当年的红卫兵了。
他们也厌恶了流血和骚乱,只想向城市表明他们的存在,所以他们向后转。
老局长暗自呼了一口气。
嗵! ……嗵! ……嗵! ……
马路两旁的街树抖动着。
各种车辆,缓缓随在他们身后,终于有了行驶的机会。
“开枪打死那个返城待业知青的事,你调查了吗? ”
“我正在调查。也许事情是复杂的,会有某种背景……
“噢? ……”
“子弹从背后击中,正当防卫不能自圆其说。”
“没有那件事,不会导致今天这件事。”市长说着,将警帽递给老局长。
老局长接过,许久才戴上。
“我相信……”
“什么? ”
“他们今天能够把我,把你,把你的刑警队踏在他们脚下,可他们没有。”
“我今天也是作好了他们从我身上踏过的思想准备的。”
“喜欢文学吗? ”
“不感兴趣。”
“一本小说也没读过? ”
“读过一本——《刑警队长》。”
“再多读一本吧——《悲惨世界》。”
“……”
“书中一个人物很有点像你,名字叫沙威。”
“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 ”
“一言难尽。”
“下场如何? ”
“给自己戴上手铐,跳进塞纳河淹死了。”
老局长不再问什么,抬头向返城待业知青们的队尾望去。
他们的旗帜——挑在竹竿上的破旧的兵团战士大衣,像高高擎举着的十字架
上的耶稣。
嗵! ……嗵! ……嗵! ……
防空洞发出的震响,如城市的巨大心脏在搏动。
忽然,一棵街树渐渐向马路倒下。随即,又倒下一棵,又倒下一棵……
马路两旁的街树,都开始向马路中央倾斜,纷纷倒下,障碍了各种车辆的行
驶。
这情形使市长、老局长和刑警队员们惊诧万分。
而紧接着发生的情形,更加使他们目瞪口呆——一长段马路徐徐向中间塌陷
下去!
又一长段马路徐徐向中间塌陷下去!
一辆公共汽车,两辆无轨电车,同时随马路塌陷下去,只露出平顶,无轨电
车的“辫子”脱离了电缆,在空中摇晃。
老局长反应迅速地大吼一句:“快抢救! ”
他的刑警队员们奋不顾身地向塌陷地段奔去!
返城待业知青的队伍也骚乱起来。他们被他们自己的力量惊呆了!
严晓东第一个跳下塌陷地段救人。
王志松、“金嗓子”跟在其后跳了下去。
无数“兵团服”跳了下去……
马路仍在塌陷。
当年耗资巨万的“防空洞”,今天被证明在现代战争中没有任何实际战备意
义。
返城待业知青们的旗帜倒了,被踏在他们自己的脚下……
(下部)第一章
1
夜乃梦之谷。梦乃欲之壑。
城市死寂一片如公墓。做梦的人迷乱于城市的梦中。城市的梦浸在子夜中。
近百万台电视机早已关上了,城市仿佛处于封闭状态,只有电信局和火车站还保
持着与外界的联系。一幢幢高楼大厦被酱油色的子夜和清冽的水银灯光囫囵地腌
制着。在它们背后,平民阶层的大杂院如同一只只蜷伏的狗。形影相吊的交通岗
亭好像街头女郎,似有所待又若有所失。红绿灯是“她们”毫无倦意而徒劳心思
眨动着的“媚眼”。
松花江慵懒地淌着。它白天掀翻了一条由太阳岛驶回的游船,吞掉一船人只
吐还半数。两艘救生艇仍拖拽着巨网进行打捞。
一百二十多个男女老少不知被它藏到哪儿去了。他们的许多家眷亲属仍坐在
江堤的台阶上,不哭了,默默地像一尊尊石雕。江水在它的最深层继续恶作剧地
摆弄死难者的尸体,好比小孩子缩在被窝里摆弄新到手的玩具。
江堤,这生硬的城市线条的南端,一座立交桥宛若倾斜的十字架。一群“精
灵”在桥洞下猛烈地舞蹈,他们是些居住附近的青年,是这座城市缺乏自信的民
间霹雳舞星。那儿是他们的“夜总会”。
桥上,一名巡警忠于职守地来回走动,不时站定,向桥洞下俯身一会儿。他
是他们唯一的欣赏者,却并不鼓掌捧场。
一只大猫头鹰栖息在一条小街的独一无二的圆木电线杆顶端,绿眼咄咄,冷
漠地俯瞰着毗连的院落和参差的屋脊,随时欲镞扑而下,从城市和人的梦中一爪
子攫走什么。这凶猛的枭禽入侵城市的现象近年极少发生。
它诧异城市对它的宽容,似乎觉得不被注意是受到了轻蔑。
它怪叫一声,阴怖的叫声有几分恼羞成怒,有几分无聊。
夜深沉。
城市死寂如公墓。
它又怪叫一声,企图以它那阴怖的叫声惊扰城市的梦。令人听了悚栗,也愈
加显出它的恼羞成怒和它的无聊。
深沉的夜依然深沉。
死寂的城市依然死寂。
一辆小汽车从马路上飞驶而过,像一只耗子在公墓间倏蹿。
枭禽阴怖的怪叫,收敛在子夜的深沉和城市的死寂中。
它那紧紧抓住电线杆顶端的双爪抬起了一只,从容不迫地舒舒爪钩,缓缓地
放下。又抬起了另一只,也从容不迫地舒舒爪钩,缓缓地放下。头随之左右转动。
它在犹豫,要不要离开这根电线杆飞往别处? 它确是在这根电线杆的顶端栖
息得太久了,它既没有注意到什么也没有被什么所注意。这夜的凶残的“杀手”
因无所事事而闲在得腻烦了。
忽然它的头停止了转动。它那双咄咄的绿色环眼盯住地面的一个目标。更准
确地说,是一座院子里的一个活物……
一只鸡?
一只黄鼬?
都不是。
它居高临下看得十分真切,是一只鸽子,一只被人叫做“瓦灰”
的极肥的家鸽。
一阵激动顿时遍布它的全身,它的双爪痒了,锐利的爪钩下意识地抓入电线
杆的朽木。它的锋喙仿佛噬到了鲜美的鸽肉,温润的鸽血仿佛在通过它的喉流人
它的胃。它的胃已经几天没进行消化活动了,鲜美的鸽肉温润的鸽血是能中和它
胃分泌液的上好东西。它那强有力的双翼更紧地并拢了,夹着它的身体。它的每
一根羽毛都作着猝袭的准备。捕杀的冲动和饕餮的欲望使这凶猛枭禽的神经中柩
产生了亢奋的紧张的快感。
家鸽的眼睛可不像猫头鹰的眼睛那么习惯于黑夜,迷茫地咕咕叫着,怯怯地
踽踽踱步,全不知极大的险恶正觊觎着自己。
猫头鹰骤地扑了下来。
家鸽尚未及反应,便被它一翅扇倒了。它那双锐利的爪钩仅仅一秒钟内就将
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生命撕裂了……
在同一刹那,一张网罩住了它。不待它挣扎,它便被塞入麻袋。麻袋迅速卷
起,使它动也无法动一下……
子夜深沉。
城市死寂如公墓。
梦非梦……
第二天上午,一个小青年拎着铁丝鸽笼出现在动物园管理办公室。鸽笼内不
是温顺的鸽子,而是凶猛的猫头鹰。
小青年不慌不忙地将鸽笼放在办公桌上,彬彬有礼地问:“我从晚报看到条
消息,你们逃走了一只猫头鹰。是不是这只? ”
一男一女两位管理员围着笼子辨认了片刻,男的说:“是,是! 没错儿! ”
女的说:“瞧它那只爪子,爪钩不是断了一截么? 有家电影制片厂拍电影需
要它,因为它是从小在动物园里养大的,不太疏远人。我们已答应借给电影制片
厂了,不然它逃了也不会登报寻找的! ”
男的又说:“可不么,真应该感谢您啊。我们刚才还谈这事儿,以为它根本
不会被重新捉住了呢! 吸烟,请吸一支。自己卷的大白杆儿,别见笑。烟丝还可
以,烟厂职工内销的! ”
青年接过烟,男管理员赶紧划火柴替他点着,热情地客气着:“坐,请坐。”
青年坐下,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用闲聊的口吻问:“电影制片厂得给你
们一笔钱吧? ”
“当然,当然。如今讲究经济观念嘛! 要过去,就白借给他们了! 别说一只
猫头鹰,狮子老虎让他们拍些镜头又怎么样? 时代不同了,处处都按经济观念办
事儿。我们不要,倒显着迂了。是不是? ”
“电影厂给你们多少钱呢? ”
“不多,不多,六百。”
青年微微笑了一下,往烟灰缸里弹弹烟灰,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不是还在
报上登得明白,捉住送还者,有酬谢费么? ”
“对,对,对! 光顾说话,把这茬儿忘了! 小刘,你快付给人家这位同志酬
谢费! ”
于是那女管理员立刻拉开抽屉,找出二十元钱和一张纸放在青年面前:“你
得给我们写下个收据,我们好报账。”
青年朝那二十元钱和那张白纸瞥了一眼,没动。转脸瞅着男管理员依然慢条
斯理地问:“您说,电影厂给你们六百,我没听错吧? ”
男管理员不禁一怔,这才省悟到对方刚才并非跟他闲聊。很是后悔。但底牌
已向对方摊出,想改口情知来不及了,尴尬地点点头。
“若不是我逮住了这只猫头鹰,给你们送来,你们六百元还能得到么? ”青
年始终微笑,又吸一口烟。
男管理员和女管理员对视一眼。之后,目光一齐瞅向鸽笼内的猫头鹰,瞅了
足够半分钟。之后,目光一齐瞅向青年。
青年微笑。吸烟。叠着“二郎腿”。表情默默的,显出很友善很虔诚的样子。
他吐尽了一口烟雾,又道:“这烟蛮不错啊! 事情明摆着,我等于给你们送来了
丢失的六百元钱。对不? 这叫什么精神? 这叫拾金不昧。你们都巴望着分这笔钱
呢,对不? 干哪行吃哪行嘛!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很正常,这叫时代潮流,
这潮流好。所以我不跟你们绕弯子,咱们开诚布公! 你们得六百,我只得二十,
三十分之一,这太不合适了吧? 将人心比己心,你们若是我,你们又该怎么想呢
? ”
青年坦率之至地、慢条斯理地说出的这一番话,使那两个男女一时哑口无言,
定睛瞅着他直发愣。
猫头鹰在鸽笼子里怪叫一声,要扇扇翅膀。无奈笼子太小,扇不开,发狠地
用嘴拧铁丝。
青年便拿烟头烫猫头鹰的嘴。更加惹得它环眼欲裂,充满仇恨,激怒异常。
女管理员赔笑道:“是少了点,二十元是少了点。您不说,我们自己也觉得
怪拿不出手的。可这是我们领导一句话定的数,不是我俩做的主。您看这样行不,
我俩先掏自己的钱,再凑给您三十,一共给您五十。更多,我们可就也不敢垫了
! ”说罢,从兜里摸出钱包,将钱尽数取出放在桌上,还对青年亮了亮空钱包,
使他相信钱包里确实一无所有了。她迅速点点那些钱,对男管理员说:“缺十三
元八毛二。老李,你快看你那够不够哇! ”
男管理员不情愿地从兜里摸出了钱包,一脸愠色,忍而不发。
2
“慢! ”
青年挽袖子。
他们以为青年要动武,都吃惊地后退了一步。
“你们别怕。”青年又微笑,说,“我不过想让你们瞧瞧,我为你们付出了
多么惨重的代价! ”
一只袖子挽起来了,小臂包扎着层层纱布。
“五十元就想打发我? 你们把我当小孩儿哄么? 我这胳膊是被猫头鹰挠的!
皮肉之苦,你们说该论个什么价吧! 还搭上我一只心爱的鸽子作诱饵。光我那只
鸽子在鸽市起码卖五十元! ”
青年不微笑了。大概他认为在策略上已经微笑得足够了。他将烟屁股扔进铁
笼,猫头鹰一喙叼起,烫得像人似的怪叫一声。
两个男女又对视一眼。他们终于明白:来者不善,不那么好打发。
那女的赔了个笑脸,以近乎诉苦的语调说:“同志啊,您就多多体谅吧! 啊
? 您刚才也说了,干哪行吃哪行。干哪行的如今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