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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9部分

追忆似水年华-第499部分

小说: 追忆似水年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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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离去的娟娟风致,极想保住那最后的几抹余晖。为了做到这一点,有些妇女力求使面容平整,扩大白色的表面,放弃使用遭受威胁的动人的酒窝和已失去一半魅力的淘气的嫣然一笑。至于另有一些女人,当她们发觉花容月貌已最终地消殒,并且不得不象演员借助朗诵艺术补偿嗓音的损失那样,借用表情来抵挡一阵的时候,她们便死抱住噘嘴、憨态、迷惘的眼神、有时还有浅浅一笑不放,这种笑由于肌肉已不再听话、不能相配合,使她们看上去却似在哭泣。
  况且,即使是在只出现了轻微变化,如胡髭白了等等的男子的身上,我们感到,这种变化也不能肯定就是物质的,那就象在我们与他们之间隔着有色雾障,使他们的面部外表发生变化的彩绘玻璃,尤其是在玻璃里搀入了能使图象模糊不清的材料,这种玻璃说明,它使我们得以看到的“与实物一般大小的”形象实际上在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地方,这种距离,当然,不同于空间距离,但是,我们感到,他们,从另一头,仿佛从大海的彼岸,他们也很难认出我们,就象我们认不出他们一样,也许只有福什维尔夫人,身子里仿佛注射了某种液体或石蜡,既使她的皮肤鼓了起来,又使她变化不得,看上去就象以前的一只鸡婆,被永久地“制成了标本”。
  我们从人们还会是老样子没变的概念出发会觉得他们老了。然而,一旦作为我们出发点的概念是他们老了,当我们重逢的时候,我们就不会觉得他们的情况如此不妙了。对奥黛特来说,事情还不止于此;人们一旦知道她的年龄便会预期这是个老婆子了,可她的外貌却象是对时间法则的一个挑战,比镭的贮存对自然法则的挑战更显得神奇,如果说一开始我没有认出她来,那倒不是她变了,而是因为她没有变化。一个小时以来,我了解到时间会在人们身上添加什么新的东西,以及如果想按我从前认识的那个样子认出他们,应该从他们身上去掉些什么东西。现在,我就在急急进行着这种计算。我在原来的奥黛特身上添加流逝的岁月数,我得到的结果不可能是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这恰恰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与从前的那个十分相象,脂粉和染料起了多大的作用呢?她看上去就象是一八七八年博览会(她肯定曾是当时那个博览会上最不可思议的奇观,尤其是如果当时她已有了今天这么大的年龄的话),机动胖娃娃有点蓬松的发髻下一张永远惊讶的玩具娃娃脸,平直的金发上压一顶也是扁平的草帽,她是到一场年终歌舞汇演上来演播她的一八七八年博览会的歌曲,然而是由一位不老的徐娘为代表的一八七八年的博览会。
  在我们身旁还过去一位布朗热时代之前的部长,现在他又重新从政。他一边走一边远远地向妇女们投去抖抖颤颤的微笑。然而,就象被禁锢在无数过去的锁链之中,就象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的小小的幽灵,他的个头矮了,内涵发生了变化,看上去象是用浮石雕琢的他本人的缩小象。这位在圣日耳曼区得到善遇的原议长曾是刑事诉究的对象,为上流社会和平民所不齿。然而,幸亏组成上流社会和平民的个人有所更新,以及在继续存在的个人心中,好恶、甚至记忆也都有所更新,他这件事已经没人知道,他得到了赞誉。可见,并不存在多大的、我们不能轻松地熬过去的屈辱,因为我们知道,几年以后,我们被埋葬的错误将成为一种看不见的尘埃,尘埃上将有笑容可掬的和平在微笑,开满大自然的鲜花。暂时沾上污点的个人,通过时间的平衡作用,被固定在两个新的社会阶层之间,这两个阶层的人们对他将只有尊重和钦佩,他尽可懒洋洋地躺在他们上头。只是这项工作须由时间来完成。而在他遇到麻烦的时候,什么也不能给予他安慰,当初他走上囚车的时候,对面的那位年轻的送奶女就听到朝他挥舞拳头的人群骂他“贪官污吏”,她不会从时间的角度看待事物,不知道晨报顶礼膜拜的人们还曾有过被贬得一文不值的时候,她不知道此时快进大牢的那个人也许由于想到了她才不会说那些能低三下四、赢取同情的话语。有一天,这个人将得到新闻界的颂扬。被公爵夫人们奉为上宾。时间同样也使家庭争执变成遥远的事情。在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那里人们看到一对伉俪,这夫妻俩有两位叔伯辈亲人现在已经过世,生前闹得互相打嘴巴还嫌不过瘾,这一个为了进一步羞辱那一个,把自己的看门人和膳食总管作为决斗证人派到对方那里去,认为请上流社会的人出面太抬举了他。然而这些罗嗦事沉睡在三十年前的报纸里,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了。而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客厅就象这样鲜花满堂、灯火辉煌、健忘得象一座平静的坟墓。时间不仅在那里化解旧时人物,使干戈有可能化为玉帛,还在那里建立起了新的组合。
  我们回头再来看看那个政界要人,尽管他的体质与他在民众中表现出来的道德观念一样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一句话,尽管他自出任议长之后已过去了那么多年,他还是又当上了新内阁的成员,内阁总理给了他一个部长的官职。这有点儿象那些剧院经理,总还是相信他们从前的女朋友,让她出来担任角色,尽管她退隐已久,他们仍然认为她比年轻姑娘们更能细腻地扮演好这个角色,况且他们知道她眼下经济状况欠佳。而她,都快八十岁的人了,却能向观众展现出她几乎完好无损的才气,以及生命在继续,嗣后令人感到惊诧,竟能看到生命在死亡前几天的这种继续。
  德·福什维尔夫人的情况则相反,那是何等样的奇迹,甚至用越活越年轻这句话都不足以说明问题,而应说她带着胭脂红,带着雀斑二度开花。她甚至于可被看作一八七八年博览会的化身,即使放在今天的花木展览上,她也堪称珍品和尤物。此外,对我而言,她并不象在说:“我是一八七八年博览会,”倒象是说:“我是一八九二年的槐树路。”仿佛她仍然走在那条路上。况且,恰恰因为她没什么变化,竟至她不大象在生活着。她看起来象一朵只开花不结籽的玫瑰。我向她问好,她在我脸上寻找了一阵子我的名字,好象学生想在考官脸上寻找他本该更容易地在自己脑子里找到的答案。我自报家门,当即,似乎就因为这具有咒语魔力的姓氏,我失去了无疑是年龄赋予的野草莓树或袋鼠的外表。她认出了我,开始用她那十分特别的嗓门对我说话,那些曾在小剧院为她鼓掌捧场的人,当他们收到梦寐以求的邀请,与她“去城里”共进午餐的时候,在整个谈话中,他们因为她的每句话里重又听到这个嗓音而神魂颠倒了。这嗓音还是那么娓娓动听,无谓地热情洋溢,还带点英国腔。然而,和她那双似是从遥远的海岸边望着我的眼睛一样,她的声音还显得凄凉、几近哀怨,象《奥德赛》里死者的呼唤。奥黛特真可以再登台演出。我恭维她年轻。她对我说:“您真好,mydear①,谢谢,”而由于她哪怕是一番真情实意,都难免带着为她所以为的优雅风度而忧郁的神情,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多谢,多谢。”而我,过去就为了能看上她一眼,从那么远的地方赶去森林公园,第一次在她家听到她吐出口的词句乐得如闻天籁,我现在竟觉得在她身边度过的每一分钟都没完没了地难熬,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我一边离去,一边想到希尔贝特说的“您把我当成我的母亲了”,这句话不仅千真万确,而且,它只会使当女儿的感到愉快。
  
  ①英语:我亲爱的。
  况且,并不只是在这个女儿身上才出现至今在她脸上还看不出来的遗传外貌,就象藏匿在一粒种子内的那些部分,我们还难以揣测它们有朝一日破壳而出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就这样,母亲的鹰钩鼻要到这个或那个女儿年近半百时才在她脸上表现出来,改变迄今尚笔挺的完美的鼻子形状。在另一个、银行家的女儿身上,那女花匠般红扑扑的脸色变成红棕色、铜色、带上她父亲摆弄很多的黄金的色泽。有些人甚至到最后变得象他们居住的地段,在他们身上带有如拱廊街、林园大道、香榭丽舍大街的映象类的东西。然而,他们首先再现的还是他们父母的外貌轮廓。
  唉,她不会总是这副样子的。不到三年以后,我在希尔贝特主持的一次晚会上又见到了她,她还没成个老糊涂,只是有些衰弱,变得已经不会用固定不动的面具掩饰自己的思想(说思想已言过其实)、自己的感受,她晃着脑袋,闭着嘴唇,每感觉到些什么便摇动肩膀,象个醉汉、孩子,或者象有些一旦灵感上来便在人群中构思起来,他一边挽着一位感到诧异的夫人走向餐桌,一边皱眉蹙额,噘起嘴巴。福什维尔夫人的那些感觉——除了其中之一正是使她身临这次聚会的对她爱女的慈母之心,为女儿能组织起这么一次热闹的晚会所感到的自豪,对自己已不能有所作为的哀怨也冲不掉的当母亲的自豪——她的那些感觉并不愉快,它们只是在指挥一场防守,孩子般胆小怕事的防守,经久不懈地抵御人们横加到她头上的凌辱。人们就听到这样的话:“不知道福什维尔夫人还能不能认出我来,也许我还得请人帮我介绍一下。”“啊!这您倒是大可不必的,”答话的人扯直嗓门嚷嚷,并不考虑(或者并不担心)希尔贝特的母亲听得一清二楚:“认出来也没什么意思。还想她能给您带来什么乐趣!让她靠边儿呆着吧。再说她也有点儿老糊涂了。”福什维尔夫人用她那双美丽不减当年的眼睛朝那二位出言不逊的客人瞟去,接着马上又收回这道目光,唯恐有失礼之处,然而,这种无礼冒犯毕竟使她心烦意乱,她压抑下微弱无力的怒火,只见她摇着头,胸脯一起一伏,她朝另一个同样也不大礼貌的来客投去一瞥,并不感到大惊小怪。其实,几天以来她一直感到自己的身体很不舒服,她曾隐晦地暗示她女儿希望推迟举行这次聚会,可她女儿反对。福什维尔夫人并不因此就不喜欢这次聚会,每进来一位公爵夫人,对新府邸的众口赞誉之词,都使她的心洋溢着欢乐,而当德·萨布朗侯爵夫人到来的时候,这位当时最高社会阶层都那么难以请到的贵妇能亲临使福什维尔夫人感到自己是个有远见卓识的好母亲,感到自己当母亲的责任已经尽到。又有一些喜欢挖苦的客人引得她往那儿瞧和自言自语,如果说借手势表达的无声语言也算是在说话的话,她依然那么美,还变得极其怜恤他人,这是她从来都不曾有过的,这个曾负过斯万和众人的女子,现在是天下人负她了;而她则变得那么软弱,甚至都已不敢抵御众人的攻讦,各人的角色颠倒了。不久,她还将抵御不住死亡的袭击。不过,这是后话,让我们且回到三年前,也就是上面述及的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的这次下午聚会上去吧。
  我好不容易才认出我的老同学布洛克,况且,他现在不仅用了化名,而且用上了雅克·迪·罗西埃这个名字,还真得拥有我外祖父的嗅觉才能辨认出其中希布伦“缓缓的谷地”和被我这位朋友最终地砍断了的“以色列的山脉”。潇洒的英国风度确实完全彻底地改变了他的面容,铲平了能被去掉的一切。过去卷曲的头发被梳得直直的,中间开一条头路,油光可鉴。他的鼻子仍然那么又红又大,倒象是长期患感冒形成的肿胀,足以说明他慢条斯理地说出那些的发音相适应的嗓门,从前的齆鼻声说话时带着傲视天下的调门儿,与他红得发亮的鼻翼相得益彰。幸亏有这种发型,幸亏剃去了唇髭,还有这典型的优雅风度和毅力,那只犹太鼻子消失不见了,就象一个驼子经妥善打扮身子后仿佛都挺直了。然而,布洛克一出现,他面部表情的涵义首先因为那硕大无朋的单片眼镜发生了变化。单片眼镜给他的面容带来的那部分机械组合免去了它一张人的脸皮不得不承受的全部艰难职责,让人觉得美,向人表示才智、与人为善和尽心尽力的职责。仅仅是这架单片眼镜在布洛克脸上的存在先就免去了对它漂不漂亮的考虑,就象在商店里,面对着被售货员说成“这是新潮”英国货的时候你再也不敢怀疑它是不是称你的心意一样。另一方面,他稳稳地举着那单片眼镜,摆出一副高傲、冷漠和舒坦的架势,好象那镜片是豪华型汽车的车窗玻璃,为了使他的面容与那平直的头发、单片眼镜协调一致,他的五官永远也不会再作出任何表情了。
  布洛克要我把他介绍给德·盖尔芒特亲王,我觉得这毫无难处,不象第一次在他家参加晚会时我还碰了壁,虽说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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