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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阿拉伯海的女神-第2部分

小说: 阿拉伯海的女神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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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妃的骨气?”
  “是的,香妃有一种力的美,是中国任何女子,无论妲己、西施、贵妃都没有过。——你都知道这些中国的美人么?”
  “自然知道。”她忽然笑了,这个五十几岁老妇人的笑对我还有引诱力,我极不懂这个理由。她笑完了又说:“假如我年纪青三十岁,也许我们会发生恋爱了。”
  “那末到底你是多少岁呢?”
  “这是一个谜了。”她说完,很快就说:“啊,时间不早,我想我们可以回舱了。”她已经站起来,我看她决不是一个上四十岁的人,我猜想她的什么三十年流浪等等的话都是假的!
  “明朝会。”她说一句很有风韵的上海话就上扶梯去了。上去是头等舱,我所猜想的的确没有错。
  “再会。”我还躺在椅上,看她影子消失了,我向海天望去,我感到黑色的伟大,黑色的美;我心头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我静静地躺着,直到天色发白,海色发蓝,看那金黄的阳光掀起了闪耀的金波,像绣金的路毡一样,从天边直到船边,我想象这就是预备阿剌伯海女神降临似的。我沉沉的入睡了。
  多半是有好奇的缘故,其他是对于她的健谈与神秘性有点兴味,剩下的理由还是因为船上夜半生活的无聊;别人都入睡了,卧舱的空气不好,书既不能读,事情又不能做,于是我时常关念到这位阿剌伯的巫女,尤其是夜里,在甲板上,或者对着月,或者迎着风,无论我感到人的渺小,苍天的伟大,世界的奇巧,万物的嚣扰,我终觉得这时的人生是需要这阿剌伯巫女来点化似的。
  可是从此几天都没有见她,一直到有一夜,月光在海面泻成了一条银练,我伏在船栏上忽然有一个滑稽的想法,疑心这个阿剌伯的巫女或许就是阿剌伯海的女神。那末她不踏着阳光所铺的金毡,也当踏那月光所铺的银毡来了。
  “啊!又碰见你。”原来她在我后面,这巫女,要不是她声音,我几乎不认识了,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边缘着灰红的丝饰,或者这是阿刺伯装束,头上披着同样的纱,风吹得极有风致,我从月光看过去,极其清楚,她眼睛像二颗宝石,睫毛像宝石的光芒,鼻子有锋棱,但并不粗大,眉毛的清秀掩去她上次谈话留我的世故,齿白得发光,那神秘的笑容是充满了机智,这不过三十岁的妇女,怎么上次我在黑夜中就被她骗弄成四十五十岁呢!
  “这样的深夜,一个人在栏边,吟诗吗?”
  “你看,月光在海上铺成一条银路,我想如果真有阿剌伯海的女神,应当会踏着这条路来的。”
  “把她未决定的问题来问你聪敏的孩子吗?”
  “怎么,自然是来问你。小……”我奇怪怎么上次我会叫她老婆婆,今天我可想叫她小姐了。
  “假如你不怀疑,让我告诉你一个故事。这是的的确确我身受的故事,我怀疑我自己到现在,我不相信我那次的经验,但是这个经验是确实的,当时的日记还在我枕下,一点不能否认,也决不是梦。”
  “你的经验在我终是有兴趣的。”
  “这不是科学,也不是艺术,也不是神话,这只是一个奇遇。”
  “奇遇!”
  “是的。大概二十年以前吧,那时候我还年青,就从西方由这条航路上到东方去。记得是一个非常好的清晨,也好像是这样的甲板上,因为海风把我头发吹乱了,我用镜子在照,刚想用小梳时,忽然在镜子中看到一个人影,我自然转过身子来。她是一个少女,我说不出她的美,这美我想你也是想像不出的,一种沉静而活泼的动作,流云一样的风度,到我的身边来;她问我:
  “‘你也是阿剌伯人吗?’这种突然观察的问句,使我有一点惊愕,我说:
  “‘难道你也是阿剌伯人吗?’我想阿刺伯人决没有这样美。她说:
  “‘我现在是这阿剌伯海的渔神。’
  “‘海神?’我笑了,你想当时我也并不相信神怪事情的。
  “‘是的,海神。但是我不知道我怎么可以做神,也不知是谁的主权可以叫我做神,不知道是哪一个宗教所崇奉的上帝。’
  “‘这是笑话,你神都不晓得,我怎么晓得。’
  “‘这正是人的问题,人应当晓得这些问题的。至于神别的我不晓得,以我来说,我不过可以在这阿刺伯海区内自由罢了,我只要一想,就可到海底,可到天空,可在水面上走,不会冷,不会热,不会饿。但是出了海洋及水天范围外,我就没有这个自由,我的意志就不发效力。我只可以在这范围自由。’
  “‘那么,所有兴风作浪都是你管的。’
  “‘不,不,这不是自然律么?我只是自己可以自由自在,不受一切物质的束缚,瞬息可以走遍这海天吧了。风不阻我,雨不湿我,冰雪不冻我,如此而已。’
  “‘真的吗?不过这个就算是神么?难道不是鬼。’
  “‘鬼。’她笑:‘我见过,在海的底里,有时有我一样的能力,但一切不能随自己的意志。他们想在空中飞,偏沉到了海底去;有时想到海底去,偏偏浮到了水面:有时想看看船只,偏偏只看见月亮;有时望望月亮,又只见到了山。我初来的时候向鬼,鬼告诉我我就是神。’
  “‘但是你怎么做神的呢?’
  “‘我本来是人,想知道那一个是真帝,所以特地飘到海外坊问,没有结果,苦闷发慌,就跳在这里自杀。一跳下来就变成神了,你说奇怪不?所以我一定要知道到底谁是上帝,是谁有这个叫我做神的权力。’
  “‘你做了神,这样自由自在,不冻不饿,问这些事情作什么?’
  “‘这在我做人时是一件苦闷的事情,现在只是娱乐的事情了。我现在一天不用忧愁,不受物质限制,随便看见好玩的人,谈话这件事,不也是很有趣吗?’
  “‘但是我是一个凡人,我知道什么呢?’我眩惑了。
  “她拍拍我肩头笑了,笑得极其愉快而天真,于是她说:
  “‘那么再会吧,我看你还没有睡醒。’
  她陪着阳光所铺的金色之路,飞一般的去了。一瞬间就看不见,但是这奇美的印象则永生永世使我忘不掉。我当时切切实实的记下,的确不是梦,——我也怕这会是梦。一直到现在,三年四年五年六年的过去,我年年来来往往在这条路上走,一半的目的全是为她,我只想再见她一次,我永远有这个欲望,但是我没有再见过她,我想,我生平什么都没有缺憾,唯一感到缺憾的就是这个。”
  她是巫女,一个老练的巫女。我是意识着她的善说谎的本领的,但是这谎语则是艺术的。平常的谎语要说得像真,越像真越有人爱信,艺术的谎语要说得越假越好,越虚空才越有人爱信;平常的谎语,容易使愚人相信,艺术的谎语则反而容易使聪明人接受的。希腊的神话不是很可爱吗?在许多与其相仿的环境中,比如深谷中听到了ECho,森林里见到碎月,我就会想到神的出现的。安徒生的童话,莎士比亚的剧,都有神话,但是我们都肯当真的来听它。因为这份艺术这时已涂去我的理智,吸住我的精神,于是我不知不觉的再不能在心里有怀疑的余地了。于是带着三分假意三分真情地说:
  “我想她会来的,她会来会你的。但是不要忘记,会见时请你告诉她,假如我还能时常经过阿刺伯海,我希望我能够会见她一次,一次够了。”
  大家都静寂了,默默地望着天,望着月,好像不约而同是在期待阿刺伯海的神降临似的,夜就这样消失了。
  这使我更感到了这巫女的趣味,第二夜,月儿仍圆,我一个人在甲板上散步,我想这巫女会下来的,假如她真的是诚意想会到那阿刺伯海的女神的话;银毡不是仍旧铺着海上吗?
  可是月儿亮上去,海上的银光短起来,我还是一个人在藤椅上躺着,大概是我吸一支烟的时间吧,我听到身后有一点微响,或者是我神经作怪,终之我回头过去时,看见一个人在那边船栏立着,我想一定是那个巫女,我就说:
  “喂,阿剌伯海神来了么?”
  谁知回头来的不是她。是一个一直没有见过的少女,自闪光的眼睛下都蒙着黑纱。我那到反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可是她愕然问:
  “阿刺伯海神?”也是中国话,我有点惊奇,于是我说:
  “对不住,小姐,我认错人了。”
  “阿刺伯海有神么?”她走近来问我,我觉得她这样的身材不过十七岁。美得有点希奇,我想难道阿剌伯女子都是美的么?
  “是的,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据说她因为在宗教上彷徨,于是跳海自杀,就做了神了。”
  “宗教上彷徨?我也正在彷徨呢。先生,那么这海神后来到底是相信什么宗教?”
  这样的问法,竟然使我感到这是一个刺探的技术之运用,我想,她难道就是阿刺伯的海神么?于是我说:
  “到底还不相信什么宗教的神,可是自己到已经成神了。”
  “那么你以为什么宗教是上帝所手授的呢?”她的动作,我注意着,是神圣的圆整的吸人的韵律,这问句是反证了我头一个思想的真实,这种刺探技术运用之进展,似乎是她自己一句一句的在承认她就是阿剌伯海的海神了。
  “你是阿刺伯人吗?阿刺伯人都是相信回教的。那么有什么怀疑呢?”
  “你也是人,那么你也相信回教了。”
  “我是中国人,中国人的宗教是有三个阶段的。”
  “宗教有三个阶段?”
  “是的,中国人,孩子时代父母是宗教,青年时代爱人是宗教,老年时代子孙是宗教。”
  “这怎么可以说是宗教?”她笑了,眼睛飞耀着灵光。
  “为什么不是?宗教是爱,是信仰,是牺牲,中国人的爱是这样的,信仰是这样的,牺牲也是这样的。”
  “女子也是这样么?”
  “自然,女孩子在中国颈上挂着父母赠的项圈;长大了,像你这样大的时候,项圈取消了,手指上就套上爱人的指环;老了,臂上就戴起儿子送来的手镯。”
  “但是我也戴着指环,”她把手伸出来,光一样波动,似乎把我所有的意志都动摇了。她说“不过这是我母亲送我的。”
  “……”我正在注意她的面幕。但那前额,那眉毛,那眼睛,是启示我这付整个面孔的美是无限的,是无穷的,是神的,但是蒙着面幕!
  “那么你不也戴着指环么?”
  “啊,那我想只是同你头上戴着纱一样的是好玩吧了。”
  “好玩?”她似乎想看,我于是脱给她看了。
  “这是中国的出品么?”
  “自然。”
  “啊,可不是好玩极了。”她好像极其爱好似的说。
  “这可并不是有什么价值的。说真话,这指环是多年前在北平宵市的旧货摊上用一圆钱买来的,不过是一点小趣味,没有什么价值的。”
  “啊,可不是好玩极了。”
  “小姐,那末假如你以为好玩,就收起来好了。”
  “送我么?这算是什么道理呢?”
  “没有什么道理,这只是同一杯水一枝烟一样,说不上有什么道理。西洋人太认真。人与人间,朋友与朋友间,一个辩士要算得清清楚楚,进一枝烟,请一杯咖啡都看作像一件事情似的,这在我们中国人看来是最难过的——是一种约束,是一种规律,是一种不自由。”
  “那么你不喜欢西洋人了。”
  “或者是的,我现在感到西洋人是均衡的,其美,其聪敏也互相差不多,东方人则是特出的,聪敏的特出群外,愚笨的跟随不着。中国的学校,同班的程度极为不齐,我想这也是一个道理。中国人性情像海像山,西洋人性情像一张白纸,但是我不知道阿剌伯人是怎么样。”
  “阿剌伯人性情是有中国人与西洋人之强处的。”
  “我相信你是对的。”我笑了,她也笑了。
  “那么你愿意把戒指戴在我手上么?”她把拿着戒指的手交我,我可有点发抖了。
  从这一握起,我有点迷惚,我们的手没有放过。她一点不动,我也默默的忘了自己的存在,海的波动,月光的泛滥,以及世界的一切。
  一阵风才把我们打醒,她惊觉似的说:
  “怎么……啊啊。”她带着惊惶的笑。“晚了,我去了。”
  “那末,……那末,明天晚上也让我在这里等你可好?”我问。
  “那末现在我去了,不过你不要看我,看着海的那边。”她说。
  “为什么?”
  “对我忠实,照我做,不一定要有理由。”我服从着,望着海的尽头想:
  “难道真的遇到了海神了么?”
  第二夜,我们谈到月落。第三夜,我们谈到天白。以后的生活,大家都反常了,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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