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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插队的故事-第3部分

小说: 插队的故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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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不是为了刘溪你才不去当兵的?
  “说话呀驴奔儿。肯定保密,说话算数。
  “真的,”我对所有在场的人说,“就这几个人知道,谁说出去大伙一块治他。
  大伙都说,谁说出去谁是孙子
  小彬点头承认
  我们原以为可以大笑一场的,可是预备好了的笑容都在脸上凝固、消失,气氛竟然严肃。小彬眨巴眼睛,长出气,似乎求所有人原谅
  大伙面面相觑。我觉得心里有些乱。金涛说小彬够意思,对咱们够信任的,咱们得挨个保证不说出去。于是在场的人都很感动,纷纷指天发誓,象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安慰小彬,说刘溪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事能成。还有人说,谁早晚都得有这事,怕什么的?那天下午,我、仲伟、李卓、金涛又去圆明园摸鱼。已经秋深,小河上漂着金黄的落叶,象一条条小鱼悄然游去。四个人兴致都不高,都说水太凉,光是坐在岸上把搪瓷脸盆敲得叮当响。谁都不说起上午的事,不说起袁小彬,也不说起刘溪。中午仲伟曾特地跑来跟我说:“哎,刘溪可是‘井冈山’的。”我明白他的意思——袁小彬是老红卫兵的,和刘溪是对立派。我没理他,我那会儿不怎么高兴,心里无端地乱
  圆明园的秋天色彩续纷,树林静静的
  远处的红楼是我们的学校,我们的教室。我记起阳光投在黑板上,白杨树的影子在那儿摇,老师用教鞭敲着黑板:“注意啦,注意啦……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金涛说:“嘿,犯什么傻呢,赶紧再摸一回吧。
  “真的,下个月就该走了,再摸一回吧。
  仿佛单单是摸鱼这件事,使我们感到了一点离别的味道,感到了一点人生的严肃。我们在小河上筑坝、掏水,摸了不少鱼,摸到很晚
  月亮出来的时候,我们坐在小河边搓着冻麻了的腿和脚,又觉得很快活了。鱼在水盆里翻着银光,“噗愣噗愣”想往外跳
  仲伟说:“小彬跟刘溪可不是一派的。”金涛说:“那有什么新鲜的,我爸跟我妈就不一派。”
  六
  
  十六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有一回李卓从美国来信还提到当年在圆明园摸鱼的事。他在读博士。他说他买了一辆旧“丰田”,很便宜,暑假里开着车出去旅游,从芝加哥到亚利桑那,看了科罗拉多河大峡谷。“可惜没有咱们那哥儿几个在一块儿,”他说。他说美国实在是很不错,可他每一秒钟都忘不了那是人家的。他说等他回国后,“咱们哥儿几个也来一次旅游,回清平湾去看看。”我说别忘了,那会儿你就没有“丰田”了
  从北京到清平湾有两条路。一条是走西安,那条路好走些。另一条路是走太原,走介休,然后换汽车从军渡过黄河,到绥德歇一宿,再换汽车到永坪,下了汽车再走三、四十里山路。插队那些年我们多半是走这条路,难走,却能少花几块钱。这条路建筑和保养得都差,逢上雨雪,汽车说不定在沿途的哪个小镇子上就走不动了。我们就花三毛钱在车马大店的长炕上找一个位置,盼着天晴。三毛钱只够在那条长炕上躺直,没有铺盖;走这条路原本是为省钱,当然不舍得再花五毛钱去租一条油光光的被子
  去年回清平湾去,当然走了头一条路
  同行的几个人连背带抱把我弄上卧铺车厢。我平生头一回坐卧铺
  追溯到上一回坐火车,还是在插队的时候
  北京站没有什么变化,和十六年前去插队的时候差不多。不过站台上人群的色彩变了。那时候都是蓝的、灰的、国防绿,如果见一点红色,确定无疑是袖章或者语录本。现在处处是披肩发、牛仔裤:国际流行色。不过十几年罢,历史的脚步不算慢。换一种说法也对:十几年啦!还不算慢?还要怎样才算慢?我是想:历史以自己的脚步在向前走,旁若无人
  火车又很平稳地起动了。仿佛就在昨天
  于是眼前渐渐开阔。火车行驶的声音在旷野上散开,也显得弱小、轻飘
  凡是树木茂盛处,就是一个村落
  村子里的人见了火车头也不抬
  在我们那儿,不少老婆儿连汽车也没见过,更别说火车。清平湾不通汽车,要看汽车得翻两架大山到几十里外的小镇上去,那些老婆儿们的三寸金莲又走不动。套上驴车专程去看一回吧,她们又觉得那太近奢侈和浪费。她们倒都见过飞机,是胡宗南的轰炸机
  同行的几个人都说,命运其实不公平。在太行山当过兵的那个说,他家请了个小保姆,从安徽农村来,十七岁。有一回他在这屋里写东西,偶尔到那屋去找一本书,见那小保姆正在穿衣镜前作一个舞蹈姿式,显然是从电视里学的,学得确实很到家。他说他马上想起在太行山时认识的一个小女孩。那时他们时常给邻近的老乡演点样板戏一类,他能拉两下子小提琴,那女孩就来缠他,央告着也让她拉两下,“看我拉得响不”。这孩子颇有灵气。他离开太行山时,那孩子拉得已经不比他差。“可惜没有个象样的老师教。”他说,“那孩子现在也得有十七、八了。”然后他又细推算一回,说哪止十七、八呀,他离开那儿已经十五年,那孩子应该已经出嫁,没准儿都作了孩子妈
  一伙人又都感慨:人不知道被命运安排在哪儿,又不知道为什么被安排在那儿
  我于是想起明娃
  
  七
  
  有一年明娃和明娃妈跟我们一起到北京来,给明娃治病。母子俩都头一回坐火车,头一回见平原,一天一宿不睡也不困,扒着窗口往外望,说“受苦也这搭儿介受哩,麦种得够咋稠”,说“作牲灵也要在这搭儿作哩,一满是平川地”。正是清晨,广阔的平原上阳光渐渐铺开,雾气也变得辉煌。明娃却忽然叹气,说;“今生不顶事了,不胜早些儿死下再托生。”明娃妈眼角的皱纹立刻都散开,沉了脸怨他:“又瞎说哩!”散开的皱纹都是一道道白痕,因为那儿太阳晒得少些
  我们也劝明娃别胡想,来北京不正是为了把病治好么。明娃再不言传
  母子俩都不再说话,望着窗外,窗外仿佛全是虚空
  明娃的病是先天性心脏病
  才到清平湾时,我们自己的窑洞还没有,就先住了明娃家一眼旧石窑,在村头那面高高的土崖上,离崖边二、三十米,终日听见清平河的水声。明娃的大,叫“疤子”,不记得他的学名。陕北话管麻子叫疤子。明娃妈也叫疤子婆姨,叫个什么凤英或者什么玉英。明娃是老大,下面六个都是小子,排几就叫几元儿
  明娃若生在北京,至少不会那么年轻就死。生在我们那地方,除去是动弹不得,总就是个受苦吧。山里的苦都不轻,就是跟在牛屁股后头打土坷垃,你也得抢着老镢坷慌慌地走;一个成年劳力打土坷垃,要跟得住三、四簇牛。十七、八岁往成年劳力过渡,最要付出大气力,别人不情愿承认你长大了,不情愿给你记十分工。明娃正是这年纪,拼着命想挣十分工。除非你在体魂和力气上先就压倒了许多成年劳力,否则就难。明娃长得不矮,却叫病闹得瘦。收工时众人纷纷往向村走,他要站在地头喘一阵气,拄着撅把,嘴唇没有血色。后走的人劝他不要贪图着工分倒把身体垮了,他便硬充着笑,说“咋也不咋”,连着喘,声音低得象在对自己说
  书上这么介绍我们那儿:地表破碎,梁峁起伏,沟壑纵横。黄河沿岸地带,山梁狭窄,坡陡沟深,基岩裸露,形成峡谷峭壁
  据说是风把黄土搬来,成了那一片纵横几千公里的高原,水又在漫长的年月里把它们切割得破碎。六九年初去的时候,浩浩荡荡几十辆卡车,扬起几里滚滚黄尘,“哼……哼……”地在高原上爬。人蜷在车棚里颠。不久看见了窑洞,一排排很革命的样子,大伙都慨叹
  一会儿又见了羊群,拦羊老汉披着老羊皮袄,大家又都从心里崇敬,冲老汉招手,老汉却只顾了他的羊群。然后又看见了戴白羊肚手巾的人群拥在塬畔上,木然且疑惑地看我们的车队,我们又冲人家招手,人家仍旧木然且疑惑地站着。塬地平坦而开阔,就象平原,一望无际
  忽然,汽车仿佛开到了大地的尽头,平平的塬地斧砍刀劈般塌下去一大片深谷,往下看头晕目眩。深谷中也有人间,炊烟袅袅,犬吠鸡鸣,牲灵和赶牲灵的人小得如蚂蚁在爬。越往北走这样的深谷越多,越大,渐渐不见了平地,全是起伏不断的山梁。然后到了延安。然后发现宝塔山并不“巍巍”,延河又因在冬天不能“滚滚流”。然后遇见有人朝我们伸来饭碗,被带队的县干部吼开。我心里的诗意遭了挫折。李卓在牙间“咝——”了一声,歪着脑袋想了半天
  到了我们县境内。在小镇上下了卡车,带队的县干部问,是歇一宿再走那几十里山路,还是现在走?男男女女都赛着英雄,说来也来了,就再不怕什么,现在走就现在走。几个干部引上我们走,翻了山又过沟,过了沟又翻山,说是寻一条近路。几十个老乡扛上我们的行李,迈着骆驼一样的步伐往山上爬;哪一件行李都有七、八十斤重
  山都又高又陡,一样的光秃,羊肠小道盘在上面。半天才走下一道山梁,半天才又爬上一座山峁,四下望去,仍是不尽的山梁、山峁、深沟大壑,莽莽与天相连
  山顶上却都是平整整的松土。仲伟喘着问我:“这上面还种庄稼?
  “不可能,”金涛说,也喘。女生中也有人问:“这么高的地方还种东西吗?”“是风刮的吧,这么平?”老乡们笑起来:“有那来便宜的风?还要往这搭儿送粪哩!”“怎么送?”“人担哩嘛。”“种什么?”“麦。”“亩产多少?”“两、三斗。”“是多少斤?”“合上七、八十斤。”“一亩?”“欧嘛。”“一亩才七、八十斤?!
  “噫!那就拔尖,还要赶上好年成。”行了,这下弄懂什么叫“傻眼
  了,都默默地低下头走,不知是这些老乡在骗我们,还是临来时学校的工宣队骗了我们。腿下于是沉重起来。那翻松的土地上确实长着麦苗,阵阵山风吹得它们发抖
  疤子撅着屁股“吭吭”地走,扛的正是我那只装了书的箱子
  我知道那箱子有多沉,里面装了不少精装的马列经典和文学的、哲学的名著。心想既是走入社会,以后当然要想些正事,不能再去想摸鱼了。疤子不知道他正扛着那么多思想和主义,似乎也奇怪这不大的箱子何以会这么沉。看他额头上渗出汗来,我也绝没胆量说一句“让我来扛一会儿”,我只是惭愧地问:“沉吗?”疤子眼角上、额头上立刻堆起笑纹,“咳呀——!”他说,然后满脸笑纹一直保持着,扛着箱子愈走愈欢。半天他才又寻出一句话,问我:“北京起身呀是?
  我说是从北京来。“咳呀——!”他说,满脸笑纹又一直保持着,努力想,却再寻不出别的话。“多会儿回?”另一个老乡问。我说不回去了,以后就在清平湾。“咳呀——!!”所有的老乡都喊起来,笑个不停,仿佛听见了鬼话
  这“咳呀——!”含意很多,与北京话中的“没治了”略似,说好说坏,是惊讶,是嘲笑,还是赞叹、羡慕,得视具体情况定
  到清平湾第二天,早晨一睁眼,炕沿前已经站满一排人,老汉、娃娃、后生。那儿的人习惯不敲门就进窑里来串。一排脑袋瞪着一排眼睛,正“咳呀咳呀”地轻声慨叹。捏捏厚厚的铺盖,“咳呀——!
  摸摸照得出人影的箱子:“咳呀——!”捅捅李卓的半导体,不知道能派什么用场,又都“咳呀——!”仲伟的假牙放在窗台上的漱口杯里,一排人轮番看过,都不言传了。一个老汉悄声问“什嘛介?
  一个后生回答:“不晓球。”疤子挤到前边,看了说:“球——,狗牙。”我们都笑得醒过来,知道不能再睡了。疤子还在争辩:“人说公社里姚书记家婆姨,年昔肚子疼得一满不行,到西安换了节狗肠肠
  欧嘛,尺二长!”他歪着头比划,把周围的人都看一遍,看有敢对此表示怀疑的人没有,脸上的麻子全变红。“这事我晓得哩,”一个老汉作证说。那老汉象是在众人里有些威望
  李卓开了半导体,音乐一响,满窑又是“咳呀咳呀”的惊叹声
  婆姨、女子们原都远远地站着望,这时也不顾了,进到窑里来贴墙站着,几个小女子悄悄地互相推搡。那是清平湾的人头一回见到半导体——那么一个小东西却能唱得那么红火
  
  八
  
  疤子那年三十七岁,看上去象有五十。疤子是不大会发愁的人,或者也会,只是旁人看不出。他生来好像只为做两件事,一是受苦,一是抽烟,两件事都做得愉快。担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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