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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说吧,房间 作者:林白-第29部分

小说: 说吧,房间 作者:林白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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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地通过纸获得了证实和加强并且沿着我的手指胳臂传导到我的全身,我按照字帖写下第一个“大”字,这本专为中小学生编选的《颜体大楷字帖》由简到繁,经过了放大制作,白字黑底,看上去十分舒服,“大太天、平夫不”,这些互不相干的字端庄深厚同时又有一种憨里憨气的感觉,就像一群平头正脸衣着整洁的好孩子,我仔细地把它们一一按落到纸上,犹如从字帖上领回我的家。这个过程使我去掉了躁动、焦虑和不安,使我安静平和下来,在安静中怀有一种包容的母爱。 

        连续两天睡好了觉,我感到自己精神焕发,我从镜子上看到我的皮肤光滑饱满,细小的皱纹不见了,就像第二张潜在的年轻的面容战胜了憔悴的面容而浮现出来。我重新开始喜欢自己,我从自己的脸开始再次接受这个世界,从脸扩展到头发(这时我发现自己的头发太长,长年的马尾巴发型使头发感到疲惫,我决意马上把它剪短,这个念头占据我的同时我顷刻感到头上变得轻快极了),胸部(它依然挺拔而年轻,丝毫没有因为给扣扣喂奶而变得臃肿下垂,生活的日夜奔忙使我长久以来没有注意到它的优美和从容,它不为任何人准备,除了我自己,我不相信那种女人为男人而美丽的说法,如果我的体态优雅苗条,没有多余的肉,首先是我自己感到愉悦)。腰凹陷、瘦削、轻盈,腹部结实、平滑,大概在这个年龄生过孩子的女人中比较少有,它不像终生未育的女人那样贫瘠,也不像那些一生孩子就膨胀的女人那样累赘,这是女人身体线条优美流畅的重要部位,我尤为喜爱它,并且希望能为许多人看见,我想象有一片美丽的海滩,我的腹部裸露在灿烂的阳光下,散发出棕色的光芒,或者有一场席卷一切的服装潮流,连我这种并不年轻也不时髦的普通女人都能自然穿上露出肚脐的夏装,我知道这些全都是没边的幻想,但为什么就不能幻想呢?我的不够丰满的臀部和虽然瘦削却不够修长的腿以及不够纤细的脚,我统统再次发现了它们并且像爱我身上最美好的部分那样爱它们。 

        我既爱我的身体,也爱我的大脑,既爱我的大脑,更爱我的心灵,我爱我的意志与激情,我爱我对自己的爱,自爱真是一个无比美好的词,就像一种奇妙的精神大麻,完全改变你对世界的看法。 

        接着我重新喜欢我手上拿着的梳子,这把木质的梳子朴素简单,能够保养我的头发,我爱面前的镜子、木凳、方桌、洗脸盆、杯子、牙刷、地板、墙壁、窗户,我爱窗户外的楼群、树木、草地,小卖部、报摊、邮局、电车、电车的长辫子和电线,人流、自行车、垃圾桶、下水道,我爱包含着这一切的街道,我既爱连接着我所在的宿舍楼的街道,也爱所有不相干的街道,我爱街道一直通向的那些公路,公路所连接的田野、农舍、电线杆,以及连接着的更遥远的群山,太阳从那里升起,降落到我的头发上。 

        这时我觉得自己有点像惠特曼,那个歌唱自己的人,我至少有十年没读过他的诗了,我血液中那点作为人的自豪感也在京城忙碌的生活中消磨干净,想不到他现在走了出来,沿着一条青草繁茂、尘土飞扬的乡间大道,而这条让人心情开朗的大道就在我的窗外。诗人惠特曼,他在我的血液里潜伏了十年,现在我看到这些绿色的草叶带着生命的光泽在我体内迅速成长、抽条,而我将要重新像一棵年轻的树木(或一棵草,在我的眼中它们完全等值)出现在这个充满着高楼、玻璃、水泥与沥青的城市。 

        然后我走到大街上,阳光再次从我全身的毛孔长驱直入,我先到一家简陋的发廊把我八年一贯制的长发剪掉,剪了一个十分短,短得有时髦嫌疑的发式。剪发同时也成为一种仪式,把旧的全部扔掉,以获得新的再生。我望着镜子里大不相同的自己,心想这么长的时间怎么就没想到要换一种发式,上一次剪发还是在N城,全N城独一份的丹麦发式,意气风发。生活就这样毁了我,而我长年沉浸在生活里现在才浮出来发现这一点,我探出头来,眼睛明亮,看到自己多年的马尾巴憔悴、疲劳,它耷拉在我的后背使那里沉重不堪。 

        我心满意足地将自己的短发看了又看,接着我发现了自己的灰衣服,我现在最不喜欢的就是灰色,它象征了过去灰扑扑的生活,它既是灰色的衣服,又是灰色的围墙、灰色的大院、灰色的楼房,我从存款里取出了150元,理发花掉了10元,我带上全部剩下的钱,从东四到三里屯,最后选中了一件双层的奶白色短风衣,这件衣服可以从秋天一直穿到初冬,根据气温的逐渐转凉,里面可以依次穿上短袖T恤、长袖T恤、薄毛衣、厚毛衣,而且奶白的颜色,配什么都不会太浑浊。我对这件衣服十分满意,一路快车骑回家,头脑里满是我的各色毛衣(我的毛衣从来不拆不扔不送给灾区人民,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给过我安全感,任何时候都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跟灾区人民一样饥寒交迫,而到那时不会有人给我任何帮助)配在这件短风衣里面的样子。 

        我首先找出一件黑色低领紧身薄毛衣,这件毛衣紧紧吸在我的身上,我看到黑色细密的绒线下自己的胸、腰、腹各个变得神秘动人,这种感觉如同另一种隐秘的光,一直从我的胸口延伸到脖子、到头部,同时在我绮丽的短发映照下,我一时觉得自己美丽极了。我长时间地观看自己,现在我的时间最多了。在镜子前我一动不动,我想不到要左右转身,只盯住一个正面就够了。我看到胸口那里一大片空白,忽然想起南红送给我的一样饰物,那是一颗玲珑剔透亮晶晶形状像一滴水滴那样的水钻,南红说这是一种人工钻石,假的,她们管这叫“水钻”,南红说管它真的假的,好看就行。这颗水钻她已经带腻了,就顺手送了我,珠宝行里眼花缭乱地不停进货,南红攒了不少真假首饰。她告诉我用一根黑色圆绳子,让水钻正好在脖子的正中间,绳子千万不要太长,不要挂到胸口下面去,那样松松垮垮的很不好看,那还是去年冬天她到北京来的时候送给我的,我曾经戴过一次,后来就把它忘了。我找出来戴上,一颗晶莹闪烁的水滴就悬挂在我颈窝的正中,它的光泽立即使我的身躯和脸部笼罩上一种妩媚的魅力,这真是奇怪极了,因为妩媚是一个从来就离我最远的词,我任何时候都没沾上过它的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气味,我觉得这颗水钻实在是跟神话里的咒符有同等效力的东西,它顷刻间就能改变一切。妩媚好还是不好呢?我又从头到脚把自己看了一遍,觉得自己从心里喜欢这个既妩媚又坦荡的形象,妩媚不是狐媚,当然是好的,如果自己都不喜欢自己,我在这个世界就没有多少希望了。 

        我带着新的形象和内心开展了新的一轮行动,我真愿意说这是一场新的战斗什么的,战斗这个词潜伏在我早年的阅读经验中,充满了激情和信心,使我产生了一种非和平时期的亢奋,我现在最最需要的就是这些。 

        我打听到这家出版社的一名领导是我母校的校友,这个消息犹如一道神启,使我清晰地看见了亮光,这道亮光从茫茫的人海(连同灰色的楼群和马路,它们与陌生的人流结为一体,成为挡在我面前的凝固的大海,我左冲右突,找不到一点缝隙,如果我探进一只脚,任何一种东西都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挤出来)中打开了一道隐秘的缝隙,刚好有我的身体那么宽,我将走进这个通道,而某种浮力将托举我的双脚,一切障碍都将挡不住我。我在自己制造的亢奋中被这粒消息的火种弄得燃烧起来,我到这位身居要职的校友的办公室找他,我从容、大方、不卑不亢,我估计自己表现不错,校友说他一定帮忙,报纸正好是归他主管,正好是缺一名编辑,他将在下个月的社务会上提出来,他说这件事虽然不敢打包票,但成功的希望还是比较大的,保守一点说也有八成。我在当天下午又去找了兼管报纸的室主任,主任很热情,说最好能抓紧办过来,一堆活正等着人干呢,社里的其他编辑谁都不愿来。 

        既然直接领导和主管领导都说没问题,出版社又有独立的人事权,我觉得这次很有可能成功。我一直就是这样认为的,我不急不躁,耐心等着听结果,这中间我再也没有去找别的单位。我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我的失眠症也差不多好了,我每天晚上临两篇大字,比刚开始的时候像样一点了,我觉得这比练气功简单有趣,又不至于走火入魔,我想到等我把扣扣接来,也要让她每天练写毛笔字,穷人家的孩子就不要去想学什么钢琴,任何一点奢侈的念头都不要有,否则就是自寻烦恼。我要让扣扣成为一个朴素的人,一个脚踏实地的人,从小就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样就能保证她在精神上能够平安成长,不至于自杀或者精神崩溃。报纸上报道孩子自杀的事件实在太触目惊心了,当不了第一名就自杀,分数低两分就自杀,自杀这个字眼像闪电和惊雷,布满晚报或文摘的社会新闻版,它既烧灼着父母的心,又烧灼父母的眼睛,这片从天而降的大火弥漫了父母的视野,他们看到自己的孩子在这片火海中漂浮和挣扎,谁也救不了他们。我在电话里对扣扣说:好扣扣,妈妈再过两个月就把你接回来。扣扣说:要把爸爸找回来。 

        闵文起一直没回来,不知他在惠州出了什么事,我送扣扣回N城的时候他曾经给了2000元,是扣扣一年的抚养费,我如数给了母亲,现在一年过去了,人却找不到了。不过闵文起不是那种逃避责任的人,我想他肯定是出了麻烦,我希望他的麻烦不要太大。 

      在等待的日子里我去找许森 
        看到我他的眼睛一亮,他说:多米,我差不多认不出你了。然后他帮我把风衣挂在衣架上,还找出一双新的草编拖鞋给我换上,他说这是出差在南方买的。 
        草拖鞋的草是那种普通草席的草,它的颜色介于米白与金黄之间,比麦秆淡一点,比稻草又鲜一点,这样柔和的颜色弥漫在草的质地里,更让我感到温暖婉约,犹如一个饶有情韵而不张扬的女子,十分合我的心意。而塑料拖鞋像什么?像浅薄的女郎,皮拖鞋则像慵懒无聊的阔太大,绣花拖鞋大概像精致而小气的小家碧玉,它们都不是我的理想所在。可惜现在已经是深秋,我穿着线袜,比较厚,如果在夏天穿着极薄的丝袜,或者在自己家里,光着脚伸进草拖鞋,就像赤足踏在草上,有一种酥痒顶上脚窝,全身都会松下来。草的气味从紧密的编结中升上来,我弯腰的时候闻到它鲜明的气味,草为什么在干了这么久还能散发出气味来呢?这是我长久以来的疑问,它现在在许森的门厅里又浮了出来,这使我看上去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于是许森问:你不喜欢草拖鞋吗? 

        然后我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高档香水的气味,我对香水缺乏鉴赏力,从来不用,直到现在也叫不出任何一种香水牌子的名字,我只是凭空认为许森的香水是一种高档香水,因为它一点都不让我头晕,而且他的妻子又在法国,而法国这样一个浪漫之都天然就跟香水有着紧密联系,所有的法国香水都是高档香水。这气味好像是从门厅旁边的卫生间发出的,我到洗脸池跟前洗手,神思一直有些恍惚,洗脸池前的镜子里这个头发极短的女人使我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在以前几次出现在这里的那个身着灰衣、头扎马尾巴、神情忧郁的女人在哪里跟她重叠呢?在哪一个点上?是从脸到心,还是从胸到脚后跟?什么样的感觉才能落回自己的身上呢?水在冲刷我的手,那些从容搁在洗脸架上的女人物品再次鲜明地落入我的眼中,洗面奶、护手霜、晚霜,它们的形状跟以前不一样,是新的牌子,而隐藏在它们背后的女人的身影也在我注视这些小瓶子的时候逶迤而出,她们仍是那样面容不清,但她们的眼睛和嘴唇形状完美地悬浮出来,它们缺乏质感与立体感,只是一些优美的线条与晦暗的色彩,这些幻影与香水隐约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情欲的味道。 

        也许正是情欲的气氛使我神情恍惚,这种远离了我的身心的东西现在又回来了,我既感到陌生又感到惶惑,但它们在层层加厚,从草拖鞋到香水到洗面奶护手霜,它们从各个点出发,像丝一样缭绕着我,也缭绕着许森,我感到他与他的房间全都含情脉脉。我脸上开始发烫,心也有点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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