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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明月何皎皎-第2部分

小说: 明月何皎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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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人家!

  我们就这般趴在床上听一首白云茫茫的歌,我看着窗外的世界,他轻轻跟着唱。我相信这已是幸福。

  大表哥穿一件正蓝棉线衬衣,线根都露在外头,我提醒他衣服穿反了。他笑道:「我故意的。前两天穿这衣服感冒了,我现在把它反过来穿。」他自有他的道理。

  随后二表哥取过吉他来玩,低头专注的弹一首朝鲜曲子。可是大表哥嫌他弹得吵,反而爱听我弹的美国民谣「DONNA DONNA」,手指没有劲道的一钩一钩,柔忽忽的,其实不及格。大表哥却爱得不得了,硬要录下来,我一堆再推都不管用,到底让他录了。

  「这盘带我以后总也不洗了,真的,总也不洗了。」他说。

  「弹得不好!」我勉强答一句,语气软酥酥的,意思是随便吧。

  我们吃饭表哥兄弟俩总不上桌,吃完了帮忙收拾。门口吊一挂帘子,出出入入总是巴拉巴拉直响。大表哥巴拉一声进来端个盘子,巴拉一声又到厨房去,非常惊动,仿佛要辟出一条敞亮的路来,偶尔笑笑的望我一眼。

  走时已漆黑漆黑的,梯间没有灯光,表舅忙着找手电,大表哥却牵我的手叫我出去了。窄窄的梯间彻底的黑,张眼有如闭眼,他一步一小心的领我。我脚下匡啷一声不知踢着什么,简直成了瞎子。可是,他牵我的手的感觉变得格外清晰,仿佛就抚在我心上。邻居被吵醒了,开门让灯光漏出来,荡漾得半壁都是,黄黄混混的映着他的侧脸,也映着我的,像有一枝红烛在烛影摇红,摇得我脸庞烫烫的。

  他送我上了那辆军用吉普车,探进头问:「什么时候再来?」

  「不知道呵!」他是问我什么时候再到沈阳。

  「三年?五年?」

  「快了快了!……我妈明天请吃饭你要来呵!」

  「行!什么时候?」

  「中午吧!李连桂大饼。」

  「唉呀!我们单位明天中午篮球赛,没我还不行呢!」

  「那就晚上吧!一定来啊!」我说。

  往北的人吃饭早,五点半就吃,六点半馆子都关门了。我们去时天光还白亮,正巧下班时间,街上拥满自行车和轿车,一径「嘟、嘟、嘟」的按响号。表舅在门口等着,胖胖团团的负手仰头在踱方步,嘴巴眯得像跟眼睛一样。

  李连桂大饼是沈阳有名的老店,特意把楼上打扫干净,只招呼我们一桌,其它人不让上。表舅担心表舅母找不着,下楼碰她去。不一会儿,表舅母和大表哥都到了。

  「篮球赛输了。」他笑说。大表哥怕二表哥把车存得太远,找他去了。最后单单缺了表舅,两兄弟又下楼「划啦」,总之坐不住,使劲折腾。好不容易才齐了。

  因为高兴,多喝了点啤酒,喝得脸腮红通通的滚辣。大表哥坐在我旁边,一杯接一杯的喝,眼看又要斟,我忍不住伸长脖子向他的杯子瞟两瞟,一抬头发觉他正斜也着白眼忒凛凛的瞪着我看,吓得我咻地缩回脖子笑又不是气又不是的。

  「你脸红得像喝了多少酒似的。」他道。

  两兄弟不怎么正经吃,半途瘾头来了就抽烟,手指夹着烟再吃。大表哥热了就叭哒叭哒的摇折扇,走到窗旁看街景,满街单车行人,交通警对着喇叭叽哩呱啦的净吵。我起来到另一个窗旁看,刚下过雨,地上湿湿烁烁,大部分人披着胶雨衣,使我想起蓑衣斗笠。我看得没技术,鼻子贴在纱窗上,回来妈说怎么鼻尖都是黑灰,替我拭去。我还不知道原因,每去看了回来总抹得一鼻子灰。

  大表哥「豁」的展开扇子,凑过来,半遮着脸,云:「回去写不写东西?」

  「写。」我凑过去,两人都在扇子里。

  「写什么?」

  「小说。写你。」

  「真的?」

  「真的。」

  「好。」

  他「豁」的收了扇,马上别过头去告诉二表哥:「她说回去写小说,写我。」下巴一挑,挺神气的。到底东北人实心眼儿,藏不住事儿。

  走时我俩先下楼,站在珠帘前等。他把头俯得低低的,轻轻道:「什么时候再来?」

  还没来得及答,一个服务员问:「是香港来的吗?」就打断了。

  我想方才在帘外望进来一定很美好,帘内一男一女,男孩的头就得低低的,在讲悄悄话。

  离开沈阳那天,人太多,得分两趟面包车到火车站。大表哥随车送行。到了火车站,众人簇拥着我和妈经过外宾厅到月台。他抢着提一件行李,头低低的,垂下一撮发,暗里看不清表情。可是那晚我总是不敢看他。

  月台上嘈吵得什么似的,大家尖着嗓子讲话,不断的有人跟我握手,跟我道别。大表哥总抓空儿握一握我手,嘱咐我写信,然后我又忙着应付别人。

  要上车了,我回头找他,他在看着我,望进我的眼睛里去,随意的笑着。那时我真的怕,心里陡地一寒一寒,一头沉进他充满笑意的目光中,可是一切都太好了,我又浮起来,朝他笑笑便上车。车门处我看他的手置在襟前,准备要挥,但我存心不搭理,好半晌才应他。他小动作的挥挥手,按着在半空中作写字状,提醒我写信!我点点头。他又把手往左推一堆,示意我进车厢,我听话的进去了,靠在窗旁。窗上悬着一层白纱,隔着白纱远远望他,一张脸变成青铜色,尖削得厉害,正叉腰不知与谁搭话。玻璃落下一半,铝框恰恰遮住他的头,剩下白衣灰裤。他大概也看不到我的头,只见他膝盖一屈,昂首笑笑的睨我,挥挥手,都是小动作。我笑了,笑他唐突。

  火车缓缓开动时,他钻入人丛中消失了,车窗缝里扯起一阵铁风,我想起大表哥喜欢的那首「DONNA DONNA」,想起「DONNA DONNA」那个悠远的故事:开赴市场的马车系着一条小牛,眼里充满忧伤;小牛上空,有一只燕子迅速飞过天空。农夫说:你不要埋怨吧!谁叫你生出来就是牛呢!你又为什么没有翅膀,像那燕子般骄傲自由的飞着。所有牛生来都被宰,而永远不知道原因;可是但凡那珍视自由的,都会像那燕子学习飞翔……听那风怎样的在笑呢,它们只是尽情的笑着,笑呀笑呀笑走一整天,笑呀笑呀笑走了半个夏夜……年年岁岁,它们只是那样尽情的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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