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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你是一条河-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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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搬把藤椅坐在堂屋中央;闭目享受宁静。他的眉心展开了;哼着小曲乐颠颠拾缀被年轻人
们弄乱的屋子;将窗台上的牙刷放回洗漱杯;将挂在天井树杈上的毛巾放回洗脸架。扫灰尘;
擦玻璃;仿佛事情越做越多。后来居然坐下来擦亮铝壶钢精锅之类的东西;一天能擦亮巴掌大
一块;而家里熏的漆黑的金属制品大大小小至少二三十见。
        那种〃嚓嚓〃的单调声音持续了半个多月;有一天辣辣终于忍受不了;奔进屋去嚷嚷
起来。
        〃阿弥托佛!〃她说:〃你在修练什么功夫呢?家里乱一些脏一些有什么了不得!人是
主要的!一个家里要有人!东西是死的;是要沾人的灵性才活鲜的。哦;人赶走了还不算;还要
把人的热气全赶走?告诉你去哪儿最安静:坟墓里!坟墓里才是安安静静;井井有条的!〃她推
倒了椅子凳子;将牙刷倒在窗台上。
        〃住手!〃王贤良也大声嚷起来:〃你怎么如此愚昧无知!〃
        辣辣挺挺宽厚的胸脯;说:〃哈;愚昧无知的是你!〃她把小叔子拉得踉踉跄跄;让他看
在年轻人们走了以后迅速剥落的石灰;〃人的热气没了;墙壁就冷了;干缩了;石灰当然就不停
地掉。〃她说。
        天井里的苔癣也在疯长;蔓延到了王贤良的房门口;土狗子打洞打到了饭桌底下;鼻
涕虫大白天就横行霸道;而荧火虫不知怎么在水瓶茶壶间盘旋。
        〃这就是缺少人的荒凉气象;你懂吗?你一个人能赢它们吗?〃辣辣见小叔子理屈词穷;
就得寸进尺地发挥了她的预见才能;〃等着看吧;这屋子不久就会跨掉了。社员咬金放出了笼子
;会惹事的。社员小时候就〃辣辣想起了马灯坠落社员头顶的事;后悔不迭;啪地打了一下
自己的嘴;不说了。
        王贤良只觉得一团巫气搅得他昏头昏脑;他嘀咕了一声:〃迷信。〃还是尊重客观规律
重新观察了屋子衰老的迹象;决定备些料;请泥瓦匠木匠修缮这幢老屋。
        叔嫂俩就在这针锋相对的磕磕绊绊中度过了许多光阴;王贤良有时气得想搬走;但
每逢来人找王贤良谈清问题;都是辣辣挡驾。〃他没问题!如果你们硬说他有问题;那就先赔偿
他那条为革命而跛的腿!〃
        就这样;日子过了下来。这期间艳春生了儿子;贵子的儿子也大了;得屋的病情慢慢
好转;四清顺利地考上高中;社员找了一个叫梅芬的对象;一个水晶样美妙少女对咬金的崇拜
迷恋在全镇传为佳话。这许多好消息并没有给老屋带来生机;因为它们全发生在老屋之外。
辣辣表面是高兴模样;独自一人了就高兴不起来;说:〃这世道!〃然后依旧坐在敞开的大门口;
有一针无一线地做针线;目送每一个经过家门的人。
        就像马灯坠落一样;社员总是赶着巧出事。在全国性的第一次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
的时候;他喝多了一点酒;经不起朋友的怂恿;领一伙人去襄河堤上瞧姑娘。
        沔水镇历代居民都有在襄河堤上乘凉的习惯。社员一张张竹床挨个瞧;说些混账玩笑
话;引得一迭声骂他〃流氓。〃夜深了;他们发现防波林边有一个姑娘;就说:〃社员;你敢不敢爱?

        社员哪会承认有他不敢的事?一伙子人轻悄悄抬竹床移到林子中;社员就挥戈上阵了
。哪知道惨嗥着翻滚下来的不是姑娘而是社员。四周的人们纷纷跑来;同伙顿作鸟兽散;独只社
员捂着鲜血淋漓的下身束手就擒。
        原来是姑娘穿着一条丝绸内裤;社员撕破了裤子却不曾想有几根蚕丝还牵连着;他
正撞在这几根细丝上;勒了个皮破肉裂;那还不疼死他!这是谁家的姑娘!一看人人都明白;
彭文绍家的。过去沔水镇有名的蚕茧大户;他家的蚕丝韧性强;胶质好;在全国首屈一指;日本
人出三倍的价做他的生意;解放后沔水镇第一个丝织厂就是以他家为基础开办的。
        千古难逢的奇事让社员逢上了;那还不是〃从重从快〃的死罪。
        传遍了大街小巷的新闻瞒不过辣辣;大家索性先发制人;给辣辣讲了个明白;然后
轮流赭守着她;连艳春都回来了。艳春生怕母亲求她开后门为社员改刑;抢在头里给母亲讲了
一大篇〃国法民愤法制无情〃的道理;劝母亲只当没养这个儿子。
        辣辣只望着半空中摇头;涎水从她嘴角丝丝缕缕垂挂下来。她并不像众人想象的那么
痛苦;至少她比大家都冷静。她一点不觉得这事稀罕;闪电早就划过社员的天空;她知道雷声
就在后头。等了几年;晴空霹雳终于爆响。她不打算求任何人帮助;谁能帮一个人的命?她只有
一点不理解的地方;她一直以为儿子会栽在〃偷〃上;一直防范着他跟踪过他没少罗嗦他;可他
竟犯了女色。二十多岁的人;又有对象;马上就可以结婚了;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傻儿子!
        辣辣的冷静和任人摆布更使大家心里发怵。
        公判大会那天;广场上的高音喇叭无法阻挡地把一切声音传到老屋里。头夜里艳春
趁着母亲打盹;往她耳朵塞了两坨药棉。辣辣一盹醒来就抠掉了它。
        〃我要去送送社员。〃辣辣说着往外走。十天来她就说了这句话;就这么一个要求;谁也
没法阻拦住她。
        行刑场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兰花堤。是襄河分洪道上的一堵孤堤;荒草连天;乌鸦盘
旋。咬金和四清用力拉住母亲站在远处。社员面如土色;腿软得不能自己行走;由刑警拖着。
        辣辣大叫一声:〃社员!〃
        社员仿佛没有听见母亲的呼唤;时间也没有因这声嘶心裂肺的呼唤而停留片刻。一切
按计划进行;社员跪在一个土坑前;刑警在他身后朝他的脑袋很准地开了一枪;〃砰〃地一声
脆响;社员栽进土炕里;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咬金和四清都闭着眼睛;辣辣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儿子的后脑勺不知怎么像只
被小孩子点燃的爆竹;炸得纸屑四溅。
                               20
        办完社员的丧事;辣辣关上了大白天从来不曾关过的两扇大门。
        王贤良试图安慰嫂子;走到她面前又说不出一句话来。辣辣完全看不见小叔子。做饭
常常没下他的米。王贤良随便干什么她都任其自由。为了引起像从前那样的争吵;王贤良故意
在堂屋擦钢精锅;二十多只锅碗瓢勺都擦完了;辣辣依然呆呆地望着半空;嘴里嘟噜着只有她
自己听的懂的话。王贤良这时候才真正明白他俩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他在自己房间里收拾行
李;整理书籍;从》第五卷里翻出了二十年前写给辣辣的情诗;他仔细读了一遍;
觉得写得很幼稚。他从情诗上抬起眼睛看辣辣臃肿老迈的背影;吃惊自己竟在这么个老妇人
身上用掉了一辈子;多么幼稚。
        王贤良收拾好了一切;捆好了铺盖才发觉自己无处可去。他只好晚上打开铺盖睡觉;
白天再捆上;自己用一个小煤油炉煮点饭吃;吃完将炉和碗装进网兜里;随时准备离开这个家。
        一进入八十年代;沔水镇昼夜不停地发生着巨大变化。行政级别由县变为了市;一条
条宽阔的大街眨眼就修好了;与老街构成了〃井〃字形。十字路口装了红绿灯;有了威风的交通
警察。四清上班得坐公共汽车。
        不久的一天;吼叫着的推土机终于推倒了辣辣的老屋。那里将矗立起十八层楼的中外
合资商场。
        辣辣作为拆迁户著进了生活小区的三室一厅单元房。王贤良在另外一个生活小区
要了一室一厅。
        搬家的时候辣辣看见了从前粮店的老李。她坐在卡车的驾驶室里;老李从一辆白色
小轿车出来;看是哪儿堵了交通。 一个大正面看得清清楚楚;李启孝丝毫没变;似乎还年轻了;
穿了西装很像电视里面的归国华侨。
        辣辣将头探出窗外;叫了声:〃老李。〃她想不趁这个机会告诉他双胞胎是他的;日后
还去哪儿找他?她怕说不定哪天突然归西;这笔债不就永远欠下了。
        李启孝四处寻找叫他的人;辣辣用劲拍着车门;说:〃嗨嗨!〃
        李启孝显然认不出辣辣了。他用干部那种矜持而礼貌的目光在辣辣脸上停留了片刻
就钻进了小轿车;双方的车都开动了;辣辣说:〃停车!我要还那人的米袋子。〃咬金的朋友笑起
来:〃胖姆妈;人家小车嗤溜一声就不见了。以后还吧。〃
        老李的米袋子是在搬家中清理出来的。咬金准备扔掉;辣辣抢过来放进了筐子里。她
认为应该还人家;人家是送米而不是送米袋子。
        后来辣辣让四清去粮食局打听李启孝;局里说没有这个人。辣辣嘟哝着说等下次吧。
        住了新房子以后;咬金从武汉接回了得屋;据病历称:青春幻想性精神病患者王得屋
痊愈出院。但得屋一蹋上公寓的楼梯就神色不对;说:〃是天安门城楼吧?〃
        〃不;是我们的家!〃辣辣用力挽住了大儿子的胳膊。
        得屋激动地说:〃我们要见毛主席!〃
        辣辣将儿子推进家;反锁上房门。摇晃着三十四岁儿子的头。〃你醒醒!醒醒!〃
        得屋怔了半天;似乎清醒了一些;迟迟疑疑地问:〃爸爸死了;对吧?〃
        辣辣高兴地鼓励得屋:〃说得对!记性不错!你爸爸死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死了。〃
        得屋正常的程度就是不再要见毛主席和暴露生殖器;但日常生活不会自理;或不吃饭
或吃个不停;拉了屎也不揩屁股。辣辣打消了给得屋娶媳妇的念头。〃跟着我算了。〃她向咬金
和四清谈对得屋的打算:〃权当他是我养的一只狗;我死就让他跟我去;一天也不会拖累你们;
尽管放心。〃
        和社会上所有家庭一样;各自都施展各自的能耐让自己家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进步。
辣辣也拥有了冰箱;彩电之类的家用电器;当然不是靠辣辣挣的;社员死后她就不卖血了。
        咬金为母亲安置了一个较为现代化的舒适环境。他是最早留职停薪闯社会的那批有
识之士。他无数次来往于广州深圳和武汉之间;什么生意都做;只要能赚钱。其间自然免不了
上当吃亏;拘留所也进了二三次。但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没让母亲知道;他送到母亲面前的只有
大把大把的钱。
        咬金始终都想成为母亲最钟爱的孩子;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回想起十一岁那个秋季的
夜晚;连空气都是甜丝丝的。
        辣辣却经常把咬金叫成〃社员〃。
        咬金不屈不挠地同母亲暗中较着劲;他为她买家用电器;买好烟好酒;买新款服装。
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感动母亲的。
        自承包了沔水镇最大的国际娱乐中心以来;咬金不再频频外出;他既做经理又当歌
星;剩余时间陪母亲看录相;辣辣只喜欢台湾言情片。
        通过言情片的默化潜移作用;辣辣似乎意识到自己太偏爱社员而忽略了咬金。
        正在这关键时刻;咬金和蒋绣金的关系暴露了。蒋绣金的女儿青青和年轻时的蒋绣
金生得一模一样;她已和咬金订了百年之好。有天晚上蒋绣金突然中风;青青不顾一切来叫
咬金去救人。辣辣勃然大怒;恶毒地揶揄咬金:〃别和你同父异母妹妹生下一个白痴来。〃
        王贤良独自一人住了三年;选择五月初端午节那天下午跳襄河自杀了。因为又追查
他是〃三种人〃;他实在厌烦了无休止的不信任的谈话。他在当年抢救辣辣的矶头上跳的水;
当时周围还有人;他高声叫道:〃我一生清白正直啊!〃他借用屈原投江的典故明了自己的志。
因为他临死前还从容镇定地说了一句话;周围的人以为他是疯子。待到觉出不对劲;尸体都
摸不着了。
        咬金出钱请人用滚钩在下游三十里处捞到了叔叔的尸体。辣辣亲手给小叔子穿上了
毛料做的新衣服;哭了一场;隆重地火化了。进行焚烧前;辣辣违背了小叔子毕生的唯物主义
信仰;将用布扎成的刘志芳小假人揣进了死者怀里。
        〃不管阳间阴间;〃辣辣认为;〃总得让他成个家。〃
                                21
        辣辣死于一九八九年夏天。
        四清是置她于死地的直接因素。从小到大;从读书到高考落选到进工厂工作;四清都
是个波澜不惊的人。平时不过爱看些》之类的杂志。别的孩子都不谈了;辣辣认定
四清会顺利地娶妻生子;让她好生做几日奶奶的。
        平日四清极有规律;钟点一样上下班。几天忽然不回家;辣辣就慌了。央咬金去找弟
弟。咬金还说不要紧;这么大男孩还不兴在外面玩玩?结果一找吓了一大跳;全沔水镇就没见
这个人。
        又是几日过去。那是傍晚时分;电视里播放新闻联播;忽然四清在屏幕上出现了。虽
然镜头就片刻晃了过去;却也足以让人认出四清。咬金两拳相击;说:〃好了。找到了。四清在
北京。〃
        辣辣愣说兴许眼睛花了。直坐着等沔水镇电视台的新闻重播;又实实在在看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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