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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你是一条河-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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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哥哥。一个小偷弟弟。一个自私自利的姐姐。一个死在怀里的福子和半疯半傻的贵子。一
个当了童工自以为是的咬金。一个幼小不谙人事的四清。一口留在她书里的浓痰。母亲不知是
和姓李的男人还是和姓朱的老头好;偏偏不和叔叔好。
        家里永远不清扫;大门永远不关上;永远没有人问她一句冷热。冬儿早就恨透了这座
黑色的老房子。可怜而又蔑视这群兄弟姐妹;叔叔毕竟是这家里的过客;短暂的太阳温暖不了
人的心。只有母亲是使她又恨又爱;又想离去又舍不得离去的复杂情绪所在。
        冬儿明知母亲一贯嫌恶她;可她还是想最后证明一下是真是假。如果她公开她已经
作出的决定;母亲和姐姐就不会如此焦急;她不;她要把刀交给母亲;她渴望由母亲而不是她
割断她们的母女情份。
        手心手背都是肉;辣辣迟迟难以作出决定。按道理应留艳春。艳春都二十岁了;又受
到刺激;得赶快找个工作嫁个人。冬儿年纪小;又聪明;日后定有指望奔出农村。但冬儿本来就
恨做娘的;这丫头也不知怎么像是母亲前世的冤家;让她下放了;娘儿俩就成死对头了。
        尽管左思右想;该来的时候还是来到了。这天;辣辣把艳春和冬儿叫到房间;关上门;
闲聊似地对她们说:〃这艳春还是个姐姐;冬儿马上就要下乡了;也不替她张罗张罗行李。〃
        冬儿身子一松;维系着她的千丝万缕嘣地一声断裂了;她的心顿时像断线的风筝摇晃
着飞向云空。冬儿由衷地笑了一笑;同时眼泪却瀑布一般奔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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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冬儿临走的时刻;大家才知道她选择了湖北最荒僻遥远的山区湖北口。那儿与陕
西接壤;需要先到武汉市再坐火车往西北方向去。沔水镇所有知青都由卡车欢送到附近农村;
唯独冬儿一个人登上了下汉口的轮船。她站在甲板上;无言地望着襄河堤。气笛长鸣;轮船启
航时;辣辣晕了过去。
        辣辣足足有半年无时无刻不掂念冬儿。她经常发烧;一病就是四五天;不病也是郁郁
沉沉;发不出个爽快的笑。
        〃这丫头恨死了我了。〃辣辣对小叔子说。求小叔子写信给冬儿解释解释。
        痛失知己使王贤良的情绪一落千丈;说是劝慰劝慰嫂子;结果是两人相对枯坐;半晌
无言。
        革委会来找王贤良谈话的次数越来越多;口气逐渐变冷变硬;似乎指责他包庇了林
彪死党。王贤良拍着桌子赶走自己从前的战友;大骂〃卑鄙〃之类的话。
        叔嫂二人谁都没有心情再提嫁娶之事。王贤良远不如过去殷勤;辣辣有事也懒得与
心情浮躁的小叔子商量;常到老朱头那儿走走;能办的事老朱头也就替辣辣办了。
        辣辣决定不管艳春的分配。留她在城里就不错了;自己的事自己去跑吧。艳春倒被逼
得三天两头出门去;可不见有消息回来。眼看人家都分了好工厂;艳春还在那儿东张西望;畏
畏缩缩。辣辣骂道:〃这小婆娘死了半截没埋似的;有你冬儿妹妹一根骨头就好了。〃
        可是有一天;艳春没进门就嘹嘹亮亮叫了一声〃妈!〃她腰儿挺得笔直;笑得花朵似的
说她遇上新上任的县委书记罗山奎了。
        这乾坤的颠来倒去不知弄出了多少人间奇事;这一日艳春正在劳动局门口徘徊哭泣;
罗山奎出现在她的面前。一切迎刃而解;艳春转而发愁;不知挑什么工作好。
        定下日期;罗山奎夫妇并第三个儿子罗建国一同来拜访辣辣。
        辣辣找邻居借了一只收音机一只座钟摆在堂屋里;扫了地;给孩子们用肥皂洗了脸。
        王贤良自然是回避了见面。作为一个中共党员;他可以服从党的安排;承认罗山奎是
县委书记;可他有权保留个人意见;有权坐在自己的房间以表示他不承认这个客人。
        罗山奎夫妇和辣辣拉了一会儿家常;夸奖又夸奖艳春是个好孩子;之后就开门见山
地为儿子罗建国提亲了。辣辣见了县官舌头都不灵活了;只有连忙点头应承的份。
        〃艳春;出来。〃她叩着墙板叫道。
        艳春从自己房间里娉娉婷婷出来;辣辣倒抽一口气;她差点认不出自己的女儿了。
        艳春重新使用了火钳烫刘海的化妆术。她脸蛋粉红;皓齿明眸;细腰轻扭;胸脯微颤;
眉梢嘴角含着端庄的微笑。她活像个落难民间的大家闺秀;明艳照人凌驾于她母亲和众人之上

        罗建国一见钟情的目光被辣辣捕捉了去;她知道这门亲事笃定了。辣辣的心一放宽;
嘴巴就没了遮拦;说:〃我艳春好比王宝钏;十年寒窑;苦尽甜来了。〃
        王宝钏是与薛平贵;而艳春从前是罗山奎;而今是罗建国;这正是罗家微妙的忌讳。
辣辣讨了一个极大的没趣。说起艳春政治觉悟高;人小志气大;主动帮助罗山奎逃走时;辣辣
又讨了一个极大的没趣。她说:〃艳春怎么没像阿庆嫂那样把司令藏进水缸里呢?〃
        罗山奎夫妇对视一眼;起身告了辞。
        这场会晤的结果使辣辣又失去了一个女儿。罗家显然极不满意乡野村妇似的亲家母;
要求艳春搬到县委机关单身宿舍里住;在学好打字的业余时间里多读点书看点报;积极申请
入团;艳春欣然同意了。
        回家捆铺盖时;艳春狠狠责怪了母亲一通。
        〃既没知识又不懂事;〃她说。她的毛病神奇地不治而愈;不仅再不四处张望;连母亲
弟妹她都不愿多看一眼。
        辣辣回敬说:〃放你妈狗屁;小婆娘。〃
        开始一段时间;艳春每逢星期六还回家;星期一再去机关上班。不久就改为在罗家过
周末和休息日。后来两三个月见不到人影。
        辣辣没好气地逢人就说:〃死不要脸的丫头;没出嫁倒先住过去了;辱门败户的东西!〃
        这些话渐渐传了出去。罗家索性不认亲家了。辣辣当然也自抬身价;说:〃老娘还看不
中罗家呢。〃两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随着家庭人口的减少;经济也就相对宽裕了一些。吃闲饭的只有得屋;社员;贵子和
四清了。不过辣辣还是秘密地卖血。没她卖血;家里谈不上宽裕。
        辣辣卖血是老行家了;摸出一套经验了;抽血前半小时多喝两杯开水;血就淡多了;
等于是卖高价开水。几天不抽血;全身似乎发胀;抽了;拿到哗哗响的钞票了;身上就舒坦了。
老朱头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朋友;在孙怪老婆得肝病去世后;辣辣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可以
交心换肺的人了。老朱头总是对她好;总是照顾她;没口没嘴从不对外人说道他俩的事;也从
不涎皮涎脸纠缠她。他们从不谈什么离婚再婚的事;各自都为自己的儿女勤扒苦作。靠着这世
上少有的不下流的男人;辣辣慢慢积蓄了一笔钱。
        在冬儿下放的第三年春天。得屋变得极不安分。老跑到巷子口掏出生殖器吓唬女人
甚至目光炯炯盯着妹妹贵子。辣辣取出积蓄求王贤良把得屋送到汉口六角亭精神病院。她计划
继续攒钱;等得屋病好之后给他娶房媳妇;没户口的农村姑娘都行。王贤良说她糊涂;她说:〃我
一点都不糊涂;怎么地他也是个男人;我这当娘的总不能让他到世上白走一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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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屋住医院之后;堂屋里搭的铺拆掉了。家里一宽敞;社员也学弟弟咬金带朋友来
家玩耍。
        咬金参加工作早;又爱好文艺;就结识了一大帮吹拉弹唱的朋友;他们向他学歌;小
号和胡琴;咬金自然成了领袖。他很热爱他的朋友们;似乎是要借此弥补他在自己家庭长期
不受重视所带来的孤寂。
        社员羡慕弟弟;也交了一帮朋友。他有点江湖傻气;狐朋狗友都接纳。他们吃酒划拳;
通宵打牌;骂娘通老子闹得天翻地覆。辣辣被溺爱蒙住了眼睛;由着社员胡闹;年轻人不狂玩
老了狂玩不成?所以当王贤良被吵得提个小板凳坐在大街时;辣辣还问〃嫌家里冷清了?〃
        贵子十五岁了。单薄是单薄了一些;五官倒还周正;酱黄色的皮肤也展开了;脸上铜
一般黄澄澄闪光。初中毕业后根本就没考高中;回家做饭了。学校多半是因为可怜而不是因为
及格发了她一张毕业文凭。她还是依恋黑暗憎恶人类。成天猫在厨房慢条斯理地给全家整治
一日三餐。她从不因为家里的喧闹而烦躁不安。她沉默着脸;偶尔与叔叔说一两句简单的话。
别的人她一概不理;眼睛永远是对事不对人。
        四清一晃过了十二岁生日。他是最小的一个;个子却最高最壮。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
才一周岁;既不记得文革的暴风骤雨;又没受过致命的饥饿。太太平平;温温饱饱地长大。他性
格中庸;不像贵子那样寡言少语;也不像几个哥哥快嘴快舌;不像社员那么孝顺母亲;也不像
艳春那样自私自利。读书不如冬儿聪慧;也不似其他兄长姐姐们一盆浆糊。待人接物虽不八面
玲珑;倒也会察言观色。
        在社员长成了大小伙子;不好意思再陪母亲上街之后;四清就接替了哥哥。辣辣为有
一个白白胖胖的体面儿子搀扶着自己的胳臂非常受用。
        艳春正像俗语说的:因祸得福。从小就生成是块小巷子女人的料;结果意外地攀了高
枝。几年之内;入了团又入了党;提了干;结了婚;调到县妇女联合会做了副主任。说出话来一套
一套;国际国内振振有词。娘家是很少回来;回来母女俩总是要吵一番。不过社员高中毕业待业
了几天;艳春很快为弟弟找了个工作。用她自己的话说:〃我算对得起这个破家了!〃
        只有冬儿的确是个心性傲慢;格外倔强的姑娘。她在三年里给家写了三封信。都是春
节前寄来的;全是三言两语;说是冬季上了水利;忙得不能回家过年。信上面既没有称呼也不
签名落款。辣辣把掂念的心也渐渐硬了起来。王贤良给冬儿回信时问她有没有话捎上;〃有!〃
辣辣说:〃冬儿;你的心也太深太狠了!我再对不起你;你也是我十月怀胎;一把屎一把尿扶养大
的啊!〃
        王贤良没有把这话捎去。
        辣辣家的大门向社员和咬金的朋友敞开后;辣辣获得一个亲切的尊称:胖姆妈。年轻
人们前前后后赶着叫胖姆妈促使辣辣仔细照了镜子;找出箱底一件十年前的衣服比试了一下。
她不觉失声大笑;是胖了;她是一个胖女人了。
        虚胖的脸庞其实是浮肿;辣辣心里明白这是长期卖血的结果。她的心怦咚怦咚乱跳
起来;她可不想死;她才四十三岁;儿子一个都没成家;孙子还一个都没抱上;苦了一辈子;为
的什么?盼的就是儿孙满堂;享几天做奶奶的福呢。
        〃臭小子们;谁有本事买一些排骨来?〃辣辣装作没有看见王贤良的满脸不高兴;利用
年轻人的本事为自己增加点营养。在猪肉十分紧俏的年月里;谁家没个楞小子就买不着肉吃。
        立刻就有土匪似的小子跳出来拍胸:〃胖姆妈;您就等着喝汤吧。〃
        排骨买回来了;汤煨好了;社员都抢不着做孝子;早有人为辣辣盛上了一大海碗排骨?

        辣辣留大家吃饭喝酒;想睡觉就给他们开地铺;喝醉了吐了;骂是骂几句;可又忙着
做醒酒汤。
        家里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宾朋如云;丝竹悦耳;年轻人们还使辣辣学会了抽烟。
辣辣和儿子的朋友们打得火热;一条街都听得见辣辣快活的放肆的笑声。
        一天半夜;王贤良摸到辣辣床上压住了她。
        〃我们结婚吧。〃王贤良抓住嫂子的头发用力摇晃;〃结婚结婚!结婚了我来治理这个
家;再这样乱下去非出事不可的。〃
        辣辣挣扎着;两只手徒劳地推着小叔子;嘴被捂在被子里只能发出鸽子一样的咕咕声

        〃你不答应我我就闷死你!〃
        被无休止的外调和无休止的家宴恼得恨不得自杀的王贤良杀气腾腾。他野性勃发;
生平第一次强烈地果断地要求结婚;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生存的需要。
        辣辣意识到小叔子真格的威胁;她奋力掀开他;跪在床上大口喘气。他们瞪着大眼逼
视对方;像两条火并的野狼。
        〃我现在还是你嫂子!你这狗杂种!〃
        〃我不管你是谁!要么和我结婚;要么拆屋分家!〃
        〃休想拆屋!〃
        〃结婚!〃王贤良咬牙切齿地说;〃那就结婚!〃
        呼呼的喘气声此起彼伏;辣辣忽然软了下来;细声说:〃好吧。〃
        王贤良嗤了一声;像皮球泄气的声音。
        〃我告诉你;这么乱下去家里准会出事的。你别把我哥哥的家给毁了!〃
        摸着黑;他们不带一点男女私情地商量了结婚的日期。辣辣坚持要到汉口看得屋;然
后回来结婚。王贤良同意但有条件;这就是将社员和咬金的朋友统统赶出门去。
        辣辣说:〃不能统统;疯疯颠颠的只是少数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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