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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部分

诺奖得主帕慕克作品:黑书-第36部分

小说: 诺奖得主帕慕克作品:黑书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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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几分钟,他的注意力转移到柜台前的一家人:妈妈、爸爸、女儿和儿子看完了星期天下午场电影后,来到小餐馆吃晚饭。父母的年纪和卡利普相当。父亲不时地把自己埋进从外套口袋拿出来的报纸里;母亲用她的眉毛制止两个孩子之间爆开的争吵,一只手在她的小提袋和桌子间不停地来回往返,为身旁三个人摸出各种用品,敏捷灵巧的程度好似一个魔术师从帽子里掏出稀奇古怪的玩意:一条手帕给男孩擦鼻涕,一颗红色药丸塞进父亲手里,一只发夹替女孩夹头发,一个打火机给正在阅读耶拉专栏的父亲点烟,同一条手帕再给男孩擦鼻涕,诸如此类。

    就在卡利普吃完肉馅饼喝完茶的时候,想起这个父亲是他中学时代的同班同学。在踏出店门前,他内心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向那名父亲透露这件事情。他走上前去,注意到男人的喉咙和右颊上有一片可怕的烧伤疤痕,这时他又记起这个母亲也曾是他的同学,小时候是个大嗓门的优等生,与他和如梦在西西里进步高中同一个班上就读。趁大人们展开例行的寒暄与叙旧时,两个孩子逮住机会互相报仇。他们很关心地问起如梦——她和卡利普正好与他们对称,类似的婚姻。卡利普告诉他们如梦和他没有小孩;如梦在家里读侦探小说等他;晚上他们要去皇宫戏院看电影,他先出来买票,刚才在路上巧遇了他们另一位同班同学,蓓琪丝。你知道,蓓琪丝,棕色头发,不高不矮。

《黑书》第四部分 19城市的符号(7)

    这对琐碎的夫妇丝毫不留余地,当场说出他们琐碎的意见:“可是我们班上没有叫蓓琪丝的人啊!”显然他们很习惯不时去翻毕业纪念册,回忆同学过去的妙闻轶事,所以他们才能如此斩钉截铁。

    离开餐馆走入寒风中,卡利普飞快地赶到尼尚塔石广场。他非常肯定如梦和耶拉会去皇宫戏院看七点十五分的周日晚场电影,因此他一路跑到电影院。然而,人行道上或入口处都不见他俩的踪影。他看见一张照片,是昨天那部电影里的女明星,他心里涌起一股欲望,想再度与这个女人一起进入她的世界。

    他们没有出现,于是他在附近徘徊了一会儿,浏览橱窗,观察人行道上往来路人的面孔。等他再次站在“城市之心”公寓面前时,已经很晚了。每天到了晚上八点,除了“城市之心”公寓之外,所有的大楼窗户里都会透出电视机闪烁的蓝光。卡利普研究着大楼一扇扇单调的窗户,注意到顶楼阳台的铁栏杆上绑着一条深蓝色的布。三十年前,当他们整个家族都住在这儿的时候,也会在同一条铁栏杆上绑上同一种蓝布,作为给送水人的信号。用马车载运着釉亮水罐、挨家挨户送水的送水人,总是能够依据蓝布缚绑的位置,分辨出哪户人家的水喝完了,需要他提水上去。

    卡利普判断这块布必定也是个信号,然而该如何去读它,心里则有不同的答案:这个信号或许要告诉他耶拉和如梦在这里,也可能暗示着耶拉对自己过去种种的怀旧探索。到了八点三十分,他离开伫立良久的人行道,转身回家。

    客厅里的灯投下的光线,充满了难以承受的回忆,令人感到难以承受的哀伤。不久前,他和如梦曾经坐在这里,一边抽烟一边阅读书报。如今这幅景象就如同沦落至报纸旅游版上的人间乐园照片。没有丝毫如梦曾经回来过的迹象:一缕熟悉的幽香和微影迎接着返巢的疲倦丈夫。离开忧伤灯光下的静默物品,卡利普穿过黑暗的走廊,走进黑暗的卧房。他脱下外套,摸到床,然后往上头一倒。客厅的光线和街灯的微光沿着走廊渗进来,在天花板上留下瘦削的鬼影。他睡不着。

    爬下床后没多久,卡利普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他翻开报纸查阅电视时刻表,研究电影简介及附近戏院的播放时间——尽管它们从来不变。他瞥了耶拉的专栏最后一眼,然后走去开冰箱,从盒子里拿出一些有点坏了的橄榄和一片羊奶酪,配着找到的几片剩面包一起吃掉。他抓了几张报纸塞进一个从如梦衣柜里翻出来的大信封,写上耶拉的名字,带在身边。十点十五分他已离开家门,再度来到“城市之心”公寓对面的人行道上,这一次他站得更靠近。

    不一会儿,楼梯间的灯亮了起来,接着,长年担任大楼门房的以斯梅嘴里叼着烟,拿着几个垃圾筒走出来,把它们往栗树旁的一个大桶里倒。卡利普横越马路。

    “嘿,哈啰,以斯梅,我来这里把这个信封交给耶拉。”

    “卡利普,是你!”老人欢喜又焦虑地说,像一个在多年后遇见自己当年学生的高中校长,“可是耶拉不在这里啊。”

    “我碰巧知道他在这里,不过我不打算泄露给别人知道。”卡利普说,坚定地迈进大楼,“你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他交代过我,把信封交给楼下的以斯梅。”

    卡利普走下楼梯,穿过一如既往的煤气和回锅油臭味,进入门房的公寓。以斯梅的太太佳美儿正坐在同一张旧扶手椅里看电视,电视机就摆在从前放收音机的同一个架子上。

    “佳美儿,看是谁来了。”卡利普说。

    “啊,一定是……”女人说,站起来亲吻他,“你们全都不记得我们了。”

    “我们怎么可能忘记你们?”

    “你们常常经过这栋大楼,却没有半个人想到要进来看一看!”

    “我拿这个来给耶拉!”卡利普说,指了指信封。

    “是以斯梅告诉你的吗?”

    “不,是耶拉自己告诉我的。”卡利普说,“我知道他在这里,但是不要跟别人说。”

    “我们的嘴紧得很,对不对?”女人说,“他严格命令过我们。”

    “我知道,”卡利普说,“他们现在在楼上吗?”

    “我们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他都在半夜我们睡觉的时候进出,我们只听见他的声音。我们替他倒垃圾,帮他送报纸。有时候报纸在门底下积了好几天,堆成一堆。”

    “那我就不上楼了。”卡利普说。他假装要找地方放信封,朝屋内扫视一圈:餐桌上盖着同一块旧蓝格子油布,同样的退色窗帘遮挡窗外往来的人腿和肮脏的轮胎,此外还有缝纫篮、熨斗、果盘、煤气锅、炭火暖炉……暖炉上方的架子边缘,钉着一根钉子,卡利普看到钥匙就挂在那个老地方。

    “我来替你泡杯茶,”她说,“在床边找个地方坐下来。”她一只眼睛仍盯着电视。“如梦最近在做什么?你们两个怎么还没生小孩?”

    在女人忍不住紧盯不放的电视屏幕上,出现一个有点神似如梦的年轻女人。她有一头挑染过的蓬乱头发,肤色很淡,目光中含着一种孩童的冷静,如梦的脸上也看得到这种表情。她正轻松自在地往唇上涂口红。

    “漂亮的女人。”卡利普轻轻地说。

    “如梦比她漂亮多了。”佳美儿说,同样轻声细语。

《黑书》第四部分 19城市的符号(8)

    他们带着一丝不可言喻的崇仰,恭敬地注视着画面中的人。卡利普利落地一把抓下钉子上的钥匙,塞进口袋,让它从写满线索的家庭作业纸边滑进袋底。女人丝毫没有察觉。

    面向街道的小窗户上窗帘半掩,透过缝隙,卡利普瞥见以斯梅拿着空垃圾筒返回大楼。电梯一启动,电视上的画面顿时变成一片雾茫,卡利普便趁机告辞。他走上楼梯来到门口,一路上故意弄出很多声响。他打开门,没有跨步出去,却又重重地把门摔上。接着他蹑手蹑脚地转回楼梯间,踮脚爬上两段阶梯,几乎克制不住内心的紧张。他在二三楼之间的台阶上坐下来,等待把垃圾筒放回上面几层楼的以斯梅再次搭电梯下楼。楼梯间的电灯陡然熄灭。“时间切换!”卡利普喃喃自语。小时候,这个名词总让他联想到一场乘坐时光机器的魔幻旅程。电灯再度亮了起来。趁门房坐电梯下楼的时候,卡利普开始慢慢爬上楼梯。过去他和父母共同居住的公寓的门上,如今挂着一位律师的铜制名牌。来到祖父母公寓的入口处,他看到一位妇产科医师的招牌和一个空垃圾筒。他爬上顶楼。

    耶拉的门上没有任何标示也没有名字。卡利普依例按门铃,仿佛是煤气公司派来的一位一丝不苟的收账员。当他第二次按门铃时,楼梯间的灯又熄了。门缝底下没有透出半点光影。他把手探进无底洞似的口袋里寻找钥匙,另一只手则继续又按了第三、第四次门铃。当他终于找到钥匙时,他的手指仍压在门铃上。“他们躲在里面某个房间里,”他推断,“他们面对面坐在两张扶手椅上,静悄悄地等着!”一开始他的钥匙怎么也插不进锁孔,他弄了老半天以为钥匙不对的时候,钥匙咔哒一声滑进了定位,吻合的程度让人惊讶——像是一团混浊的记忆在剎时的清晰当中,突然醒悟到自己的老迈和这个世界的偶然性。门开了,卡利普首先注意到的是迎面而来的黑暗,接着才听到幽暗的公寓里悚然响起的电话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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