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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副领事-第6部分

小说: 副领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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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午岑寂的花园里,姑娘睡了过去。
  她醒来,抬眼看见白女人又站在面前,她又来问着什么。姑娘回答说:马德望。白女人走了。姑娘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她已从树阴下移出来,躺在小径上面。手里还握着上午那枚皮阿斯特。人家没有再来找她,让她安静地待着,不过,她还是有点儿不放心。但是,马德望将保护起她来,她将就说这个词儿,这个词儿就是她的藏身所,就是她与世隔绝的家。然而,既然她还将信将疑,为何不赶紧走?她还要歇一歇吗?不,不全是这样,她还不急于离开这地方,在上路之前,在找到归宿之前,她要再等一等,这就是她的当务之急。
  就在这个下午,她做出了最后的抉择。既然走到了这种地步,她怎么能再退缩回去呢?
  她醒来时,正是夜幕降;临。在那边的亭廊下,灯光亮了起来,白女人又在那里俯身看着孩子。这回,只有她一人和孩子在一起。她是不是想再一次弄醒孩子?不。好像是有别的什么事。姑娘仰起脖子,白女人将孩子在桌上放好,离开亭廊,很快端着一盆水回来。随后,她捧起孩子,一面对孩子轻声细语,一面将孩子放在水中。她不再发火,不再那样对待这一对骨瘦如柴的母女。姑娘这时确信,孩子一定还活着,她给孩子洗澡就足以证明。难道还会给一个死婴洗澡吗?这一点,她的妈妈,她知道。现在这个女人,她也知道。两个女人。此时此刻,院落格外岑寂。没准人家已经忘了她还在小径上。事情自然在那里发展着。在她的脚前,紧挨着树身,有一大碗汤已经凉了,那是在她睡着的时候,人家在那儿的,人家并没有踢她一脚叫醒她。在汤碗的旁边,有一瓶药是治脚伤的。
  她吃着。她边吃边看,白女人的手正上下抚摩着孩子,口里一面说着什么,孩子的小脑袋上,覆盖着白色的泡沫。姑娘不由得偷着笑起来。她站起身子,朝那边走了几步,看着。从上午到现在,她还是头一回走动。她停在那里,没有再走过去。她看见孩子在水盆里睡着,白女人不再说话,正用浴巾擦去孩子身上的白沫儿。姑娘不禁又朝前走了几步。就见孩子的眼皮微微地颤动,紧接着细细地叫了一声,又在那浴巾里睡着了。姑娘又看了一会儿,便离开那个地方,回到树下。番荔枝树树影浓密,她坐在下面,以免被人注意,也好再等下去。
  满月当空,马路清晰可辨,她捡起身边的一个番荔枝果,送到唇边,乳白色的果肉,像奶汁一样,甜丝丝的,但想要呕吐,原来是一种坑人的东西。吃不得,她又将果子放在地上。
  她不饿。
  房屋的轮廓及影子清楚分明,院落圆无他人,想必外面的马路也是。栅栏门一定是关起来了,但从篱笆那一边准会轻而易举的。
  忽然门铃声响。一个仆人跑过去,打开了栅栏门。就见一个白人先生,挟着一个包,走了进来。栅栏门又关上了。仆人领着白人先生,打姑娘旁边走过,却没有看见她。白人先生见到女主人。两人说起来。女主人从浴巾里抱出孩子,让他看过,又放回浴巾里。而后,他们进了别墅。亭廊里的灯火仍亮在那里。院落重归岑寂。
  家乡的歌谣,有时我睡在牛背上,肚里吃得饱饱的,那是妈妈给的大米饭。那个妈妈,肝火很大,她干瘦的样子站在那里,猛然一下,击碎了回忆。
  这里,在这个花园里是不可能唱的。在砖围墙和木桂花篱笆的外边,马路四通八达。别墅在这一边。那一边还有一些房屋,一个挨着一个,很有规则,都是一扇门,三扇窗。原来是一所学校。在校舍的前前后后,有大门,有砖墙,有木楼花篱笆。在马德望,也有一所学校。在马德望真有一所学校吗?她忘了。地上放着纱布和一瓶药水,放在汤境的旁边。姑娘用手在脚上那么一拐,蛆出来了,她将药水倒在上面,把伤口包扎上。几个月前,在一个卫生站里,人家也这样给她治疗过。那只脚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尤其当她歇下来的时候,但却不觉得疼痛。她站起来,望着栅栏门。从别墅里不时传出话声。再回到家乡,再见一见这个干瘦的女人,她的妈妈。她打孩子。孩子们在斜坡上四散逃开。她在骂。她呼喊孩子们过来,分给他们米饭。姑娘的眼泪掉在热气腾腾的米饭上。再见一见这个女人,就一次,在她长大之前,在她又一次出发之前,也许在她死之前,再见一见这个肝火大的女人。
  她将永远认不出回家的路。她将再也不想认出回家的路。
  微风轻拂,树影婆婆,马路似一条丝绒长带,通往家乡洞里萨湖。她脚底在那儿旋转,两眼环视一周——从哪里出去呢?——她挠了挠痒痒的胸,因为今晚,又有几滴奶在那里酝酿,她不饿,她伸伸胳膊和腿,多么神奇的青春活力,啊,星夜启程,奔向远方,一路唱着洞里萨湖的歌谣,每一首歌谣。十年以后,在加尔各答,将只剩下一首歌谣,赤条条,留守在她记忆的废墟上。
  一扇窗子,自那个白人先生来了以后,就亮在那里。刚才说话的声音,就是从那窗口传了出来。她再次朝那边走去,但一路跟着脚尖儿,她走到屋前的石井栏边,攀在上面朝里望去。他们俩都在那里,那两个白人,还是他们。一个妈妈坐在那儿,好像情绪很不好,她的孩子正躺在她膝上睡着。妈妈不再瞧孩子。男人也没有瞧,他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根针。桌子上面放着奶瓶,还是那么满满的。妈妈不再大声说什么。她在流泪。她流了很多。孩子那个无人问的样子,一会儿睁开眼睛,随即又睡着了,一会儿又抬了抬眼皮,随即又睡着了,睡不完,总睡不完;这与我已经不再有关系,已经由其他女人接管,由你来吧,我已被除外,没有必要两人同时来照管;曾经想要把我们分开,那是多么的困难,圆圆的脑袋,从背后口袋里露出来,随着脚下的颠簸,在肩上一磕一碰,应当慢点儿走,小心路面,注意大石头;往后就可以跑起来,不用注意大石头,眼睛可以看向天空了。大夫走到干干净净的孩子身边,给孩子打了一针。孩子当下嘤嘤嗡嗡哭了一阵。姑娘曾在好几个卫生站里,看到过打针的情景。小孩子那时脸上的怪相,全都一样。一路上,那份重量勒在她两个肩上,无论孩子是死是活,那份重量始终不变,往下沉坠。姑娘悄悄下了石井栏。空空的背脊退了回来,离开那扇窗口。她就这样动身了。她穿过木楼花篱笆。转眼她来到大街上。
  说一说马德望家乡的话,吃上美味佳肴,就像她今晚这样。再一次去见那个女人,天底下最坏的那个女人,若没有她,她会变成什么样呢?他脚步往前走着。两个肩膀一动便疼,肚子也在那里作痛,然而,她在走,走向远方。她用柬埔寨话说了几句:你好,晚安。对孩子,她曾常那么说。现在对谁说呢?对洞里萨湖的老妈妈,正是因为这个女人,她才经历了不公正的命运,她才饱尝了种种的苦难,然而,这个女人却是她曾经不含杂念热爱的人。她一边走着,一边与腹痛在较量。突然,一阵令人窒息的绞痛,从过他的肚子里面钻了上来,把她疼得直想喘粗气,想吐。她停下来,转身往回走。一个栅栏门开了。还是那个栅栏门,还是那个白人先生,他走了出来。她原以为别墅离她还远。她不再害怕那个白人先生。先生从离她很近的地方速速走过,没有发现她。
  别墅里的灯火熄去。
  季风期完全过去,可能已有几天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下起一场大雨来的?
  回家,回到北方,回去和众人在一起,相互问好,一道馆戏,情愿挨她打,情愿死在她手下,然而,这一切为时多么晚呀。她从怀中摸出那枚皮阿斯特,在月光下看着。这枚硬币她肯定不还了,她把硬币放回怀里,开始朝远方走去。这一回,真的,她朝远方走去。
  她是从木楼花篱笆那一边出去的,她肯定是的。她走掉了。
  泥公河的一个码头。无数黑色的帆船停泊在那里。它们将在今夜启航。就算天下没有了马德望,马德望依旧还是她的家乡。有一些年轻人,在不远的什么地方,弹奏着曼陀林;在那些黑色的帆船之间,摇荡着卖汤饭人的一叶又一叶小舟,其中两舟摇出去很远,小舟上都燃着煤油灯,汤饭下面炉火闪闪;在一处陡峭的河岸边,有一个布篷,歌声从那里传送出来。她迈起了乡下姑娘过重而匀称的步子,开始顺着一条条相连不断的帆船,朝前方走去。今夜,她也启程。
  她不会返回北方,彼得·摩根写道。她沿循公河逆流而上,为了返回北方,但是,一天早上,她向斜里走去。
  于是,她走到钢公河的一条支流上,后来,又走到一条支流上。
  一天傍晚,一片森林出现在她眼前。
  又一天傍晚,一条河流演在她脚下。河流很长,她像从前那样顺河走去。离开河流以后,又是一片森林。河流和陆路在她面前交替出现。她经过曼德勒,顺伊洛瓦底江而下,穿过卑谬和勃生,这一天,她到达了孟加拉湾。
  她坐在大海边上。
  她又上了路。
  她沿着吉大港南面的平原,也是阿拉干山脉西侧的平原,一路向北跋涉。
  经过十年风尘,一天,她来到加尔各答。
  她留在那里。
  起初,她还有青春的模样,顺路的帆船有时也带上她。可是后来,她脚上的伤口开始让人恶心,于是,一连几星期,一连几月,没有一艘船肯让她悄脚儿。由于脚的原因,那一段时间,男人几乎不去碰她。不过有时,和某个伐木工人,也照样发生。在山区的一个卫生站里,人家给她治过脚。她待了十来天,还有吃的,但她还是跑了,跑了以后,脚也没有根治,但情况却明显好转。后来就是森林的情形。在森林里精神错乱了。一路上,她总是找靠近村子的地方过夜。但是,有时见不着村子,她只好找一个采石洞,或者干脆就在树下睡觉。她梦见自己的孩子死了,梦见自己就是那孩子,她梦见自己变成了田里的水牛,有时,又变成了水田,变成了森林,她梦见自己在凶险的恒河里,一连几夜飘浮着,大难不死,然而,最后还是难逃劫数,淹死在恒河里。
  很多情况导致了她精神错乱,比如饥饿,在菩萨城时,饥饿就让她尝尽了苦头,在菩萨城以后,饥饿当然依旧存在,除此之外,还有火辣辣的太阳,还有森林里昆虫的嗡嗡声响,令人头昏脑胀,还有林间空地的静温,还有不说话,等等,等等。她脑子里什么都被打乱,越来越乱,直至有一天,她脑子里再也不乱了,突然之间再也不乱了, 因为她再也不去想什么。在如此漫长的跋涉中,她吃的是什么呢Y随便哪个村头讨一点米饭,有时,捡起一只被老虎咬断脖子在腐烂变臭的死鸟,有时采些果子,有时还有鱼,是的,在到达恒河之前,她就已经吃鱼了。
  她一共生了多少孩子?在加尔各答,她找到了丰足的东西来充饥,她记得威尔士亲王大酒店,那里有满箱的垃圾,她记得一个小栅栏门,从那里可以讨到米饭。后来,她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加尔各答。
  她留了下来。
  十年前她去的那里。
  彼得·摩根停下了笔。
  已是凌晨一点。彼得·摩根走出他的卧室。加尔各答夜晚的气味,就是河泥和番红花的气味。
  她不在恒河边上。灌木丛下也没有。彼得·摩根绕到使馆炊事房的后面,那儿也没有。恒河里也不见她在游泳。彼得·摩根明白了,她又去了岛上,她是扒在客车顶上去的,在夏季风期间,威尔士亲王大酒店的垃圾箱吸引着她。彼得·摩根只看见那些麻风病人在睡觉。
  卖孩子的故事是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讲给彼得·摩根听的。十七年前,在老挝的沙湾拿吉,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也在买卖的现场。所以,她总觉得那个女乞丐说的是沙湾拿吉话。时间不吻合。那个女乞丐也年轻多了,不像她见到的这一个。然而,彼得·摩根还是把她讲的故事,变成这个女乞丐生命的一段插曲。两个女儿看见过女乞丐,她仁立在她们的阳台前,仁立在她们的笑容前。
  彼得·摩根现在想用自己凌乱的记忆,来取代女乞丐荒废的记忆。他认为如果不这样,他便失去了写作的语言,便不能把加尔各答这个女乞丐的疯样写下来。
  加尔各答。她留了下来。十年前她去的那里。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失去记忆的?她曾经没有说出来的话,可能是什么话呢?她将来不会说出来的话,又会是什么话呢?她曾经见过的东西,已经忘了,那可能是什么呢?曾经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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