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谱电子书 > 文学名著电子书 > 铁凝-笨花 >

第24部分

铁凝-笨花-第24部分

小说: 铁凝-笨花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她人小,最愿意把自己一抛抛在沙发里,故意颠颤着玩。她问向文成,那漆布下边是什么东西,会使得她一颠一颤的。准也是絮花吧?向文成就说:“哪有这么有弹性的絮花。”素攥起拳头在沙发上一阵捶打,又说:“里边怎么像空的,是灌着气吧?”文成就说:“素呀,你也别猜了,天下的事多得是,你说火车头有时候冒黑烟有时候冒白烟是怎么回事?”素在沙发里安静下来说:“这我更不知道了,我还没见过火车呢。”向文成说:“是啊,想弄清沙发里的事再简单不过;想弄清火车头的事就不那么容易了。来,先帮我打捋药吧,打捋完药,我再递说你沙发里的事。”
素坐沙发,梅阁也坐进来。好在梅阁是个瘦人,两人就坐在沙发里紧贴着。
向文成昨天刚从城里仁和裕进了药,一包袱药还摆在楠木写字台下面,等待往药斗子里倒。
药橱子上的抽屉叫药斗子,中药房里拉抽屉抓药的伙计叫“拉药斗子的”。
向文成进药,都是骑一辆日本白熊自行车到仁和裕去驮。他眼力不好,却能骑自行车。他骑自行车上路,大多靠对路的感觉,他骑车进城,远看去,人和车就像跳跃着前进一样——他却从没有出过任何差错。他一路不下车,只在进东门时才骗腿下来朝站岗的士兵略作致意,连忙又骗腿上车,然后一直骑到南大街仁和裕。在仁和裕,他只须把一张进货单交到柜上,再和经理聊些药行的事。这时伙计自会按照货单,或一斤,或半斤地把药包好,还会替向文成绑在自行车后衣架上。当向文成和他的白熊自行车又在黄土道沟上跳跃着前进时,车上已经多了一个大包袱。
向文成让素和梅阁替他倒药,素只拉着梅阁在沙发上颠颤着说小话儿。向文成也听不清她们说什么,又催着说:“来,快帮助我倒药吧。”素就“噗哧”笑起来,她笑向文成冲着她们说“帮助”。她说:“帮助,帮助我懂,就是撺忙的意思。可我不会说,说不出口。”向文成说:“这文明话该说了还得说,不能光说说不出口。”素说:“你说,咱们这儿的话不就不文明吗?为什么外边的人不学学咱们的话。”向文成说:“这件事让梅阁告诉你吧。”梅阁就说:“咱们这儿准是不文明的话居多。你看教会里的山牧师,就不用咱们这地方的话讲道。”梅阁说着已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去给向文成倒药。素懒,还是不愿意离开沙发。梅阁就去强拉她,总算把素拉出了沙发。
向文成已经把个大包袱在柜台上摊开,许多纸包从包袱里滚出来。向文成说:“现在我坐下,你们俩替我倒,把纸包里的药倒进药斗里。”他说梅阁识字,站在药橱子前拉药斗子,素管解药包。向文成又对素说:“你解开一包药,告诉我这药什么样,我就告诉你这药叫什么。梅阁呢,就拉开斗子往里倒。”
向文成坐在沙发上,开始指导梅阁和素的倒药。
素解开一个纸包,抓一把看看,闻闻,对沙发上的向文成说:“大白片,有点像萝卜干,比萝卜干块儿小,没什么味。”
向文成说:“山药。药斗子上写的是怀山药。为什么叫怀山药?因为是出在怀安府。”
素说:“这怀安府的山药和咱们这儿的山药就是不一样,咱们这儿的山药能当药不能?”
向文成说:“就等你研究呢。天下没有不能的事,怀安府的山药当药材也是人研究出来的。”
素说:“叫谁研究山药?”
向文成说:“叫你研究。”
素说:“我不会研究山药,我就会吃山药,吃得我都麻烦了。”
梅阁说:“看烧得你吧,恁家有山药,别人家还没有呢。”
向文成笑了笑说:“咱笨花的山药虽入不了药,可是好物件,糖分和淀粉最丰富。维他命也不少。”
向文成一说维他命,素又糊涂了,说:“怎么天下净是我听不懂的话。”
梅阁说:“你就休想懂那么多了,快把药包递给我吧。”
素把一斤怀山药递给梅阁,梅阁在药橱子上那汪洋大海一般的药名里终于找到了怀山药,她把药斗子拉开,倒进去。
素又解开一个纸包,对向文成说:“小黄片儿,比怀山药的片小得多,有股子甜味。”
向文成说:“甘草,是药材里用途最广、用量最大的药。”
素说:“牛吃这样的甘草不吃?”

向文成说:“牛吃,像嚼糖块儿一样,可吃不起。”
素说:“嗬,好贵的甘草呀。”她把甘草交给梅阁,又打开一包药说:“像蚕豆,比蚕豆白。”
向文成说:“贝母,川贝母。贝母里除了川贝还有浙贝母。川贝的成色比浙贝好。川贝生在四川,浙贝生在浙江。”
素说:“四川,浙江,兆州,哪个地方大?”
向文成说:“叫梅阁递说你。”
梅阁说:“四川和浙江都是省,兆州才是个县。”
素又说:“省管着县还是县管着省?”
梅阁对素说:“你爹管你还是你管你爹呀?”
向文成说:“你这个比方不对。素她爹才比她大一辈,省比县还大着两辈呢,中间还隔着府哪”
素说:“我知道啦,省是县他爷爷。”
向文成说:“这倒沾点边了。”
素听说自己的话沾点边了,高兴起来,说:“我好不容易说对了一样。”她又托出一个大纸包,纸包一打开便有一团又轻又白的东西弹开来,像花又像乱线头。素说:“这包药可怪,乱线头子一样,抓在手里一点儿分量都没有。”
向文成说:“灯草。”
素说:“为什么叫灯草,拿它能点灯啊?”
向文成说:“古代,真有人拿灯草点灯。那时候还没有花,没有花搓灯捻儿,就把灯草蘸上油点灯。”
素说:“文成哥,你不是说古代人捉萤火虫当灯呀。”
梅阁截住她的话说:“那说的是买不起灯油的人家。‘如囊萤,如映雪,家虽贫,学不辍、、、、、、’还有在雪地里就着亮儿看书的,形容的都是一种念书的刻苦精神。”
素说:“灯草点灯蘸什么油?洋油还是花籽油?——叫梅阁说,觉着你什么都知道似的。”
这还真是个问题,梅阁也没有想过的问题。她便说:“我怎么就会知道灯草蘸什么油?还是问文成哥吧。”
向文成从沙发上站起来,从摊开的纸包里拿起几根灯草,在手里捻来捻去地说:“咱们都没有用灯草蘸油点过灯。我寻思,灯草蘸的是花籽油。一来古代没有洋油;二来,即便有,洋油的燃烧力太强,灯草太暄,控制不住洋油的燃烧力。花籽油燃烧力不强,适于拿灯草做灯捻。我看只能这样分析。”
向文成的分析看似无可挑剔,但梅阁却听出了问题。她说:“文成哥,既是有花籽油,就说明有了花;有了花,就可以拿花搓灯捻儿,还用灯草做什么?”
向文成一愣,说:“嗯,倒把我问住了。谁都有被问住的时候,瓦特和牛顿还经常被问住呢。”
梅阁知道瓦特和牛顿是谁,素不知道,可她听出了那是两个外国人。她说:“咱笨花村有人叫牛,外国人也有叫牛的呀?”
向文成说:“那个外国人不叫牛,姓牛。我看灯草点灯的事也只能是个传说。”他又把话题归在了灯草上。他还想,世上没有花的时候可就有麻,麻籽也能榨油,灯草蘸的也许是麻籽油。可此时的向文成愿意让两个闺女“问住”自己。
素和梅阁不知不觉把向文成的一包袱中药都倒进了药斗子。梅阁看见世安堂的一架小座钟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知道天已晌午,便对素说:天都晌午了,咱们回家吧。这时素又想起沙发的事,对梅阁说,她还等着文成哥给她讲沙发呢,看沙发里到底是花还是气。向文成就把沙发的秘密告诉了素。素得知,沙发里不是絮的花,也不是灌的气,那本是靠了一种叫弹簧的东西。向文成还告诉素,弹簧不仅可以做沙发,还能做床,汉口就有弹簧床。
素一听还有弹簧床,刚迈出世安堂的一条腿又收回来说,她还要再听向文成说说弹簧床的事。她问向文成睡在弹簧床上晕不晕,说,在沙发上坐久了她还显晕呢。向文成告诉她,晕不晕每个人的反应不尽一样。他说,素就睡不了弹簧床,晕沙发的人更会晕床。素就说,再晕她也想试试。
冬天,笨花村通往县城的黄土道沟常被冰雪覆盖,笨花街里也常堆积着成行的雪堆。当中午的太阳把温暖送入笨花,路上的冰雪暂时融化的时候,雪水的涓涓细流就顺着车辄汇入那条黄土道沟,人和车把道沟践踏成泥泞,牲口和人在泥泞里跋蹅着前进。夜晚寒冷降临了,泥泞又被冻结起来,等待着白天的再次融化。如此反复,直到春天。春天了,冰雪和泥泞再也无力结起。那时,由孝河呼啸而来的东南风,由滹沱河呼啸而来的西北风,就会把干涸的泥团刮削成悬浮的尘土。当壮烈的狂风呼哨而来时,黄土便被卷上天空,一时间黄土盘旋升腾,弥漫起天日,道沟以上会升起一条黄的巨龙。巨龙吼叫着奔向笨花,笨花村立时被黄土吞没。黄土在笨花是无孔不入的,通过破损的窗棂,不严实的门楣,矮矬的残垣断壁,扑进人们家中。人若在街里行走,黄土就会把你推挡得寸步难行。你嘴里也会灌满黄土,黄土在你的上牙下牙之间磨挲着。
大风吹起世安堂的靛蓝门帘,门帘不住扫着世安堂的房顶。风还把向文成的包药纸刮了一地。
向文成弯腰捡纸,把捡起的纸一张张打捋好,用个铜镇纸压住。
风把甘子明刮进来。
甘子明已经脱了黑洋布棉袍,换了一件灰洋布夹袍,夹袍下摆在狂风中鼓荡着。甘子明冬天不穿紫花大袄,在笨花不穿紫花大袄是一种身份的标志。向文成也不穿紫花大袄。甘子明还穿一双三接头压花皮鞋,那是他在北京政法学堂读书时买下的。向文成轻易不穿皮鞋,他常穿的是秀芝做的纳帮布鞋。想体面时,就穿一双礼服呢皮底鞋。只是他的礼服呢便鞋和他的布袜子仍不匹配,布袜子厚,脚和袜子掖在鞋里,鞋紧挤着脚。向文成总觉得脚是肿胀的。有一年向喜曾托人给向文成捎回一种新式丝袜,这袜子还有一个时尚的牌子,名曰“中山先生丝袜”。向文成穿过一次之后评论说,这袜子名称的意思不错,意在穿中山先生丝袜,走中山先生之路;可这袜子的质量欠佳,穿在脚上不吸汗,走路直打滑。所以向文成还是穿着他的布袜子。
甘子明墩实个儿,目光炯炯,短胡子微黄。他对胡子也很注意修剪,不似一般村民,任胡子乱长。向文成不留胡子,只用老式剃刀把脸剃光。他的视力常使他的脸上残存着隔二片三刮不净的胡子碴儿。
甘子明曾就读于北京政法学堂,在一个历史转折的关键时刻,没毕业又回了笨花。但甘子明在笨花乃至全兆州,学问当属正统。向文成不然,早年在保定读私塾,年头有限;后来只靠个人的智慧和兴趣弄些杂项学问。这一切都标志着甘子明和向文成风度相“悖”,学问也有“朝野”之分。可两个人始终保持着友好的关系。
向文成和甘子明的友谊基础还不局限于他们的风度相悖,和他们学问的朝野之分,他们的友谊还有着更深远的因由。笨花村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证明了他们的志同道合,这场官司使他们变得不可分离了。
甘子明在北京念政法学堂时,正值一九一九年。那年五月,北京十多所高校学生为抗议政府屈辱卖国的“二十一条”,联合起来游行示威,沿途散发传单,直至火烧赵家楼、、、、、、一场势不可挡的反帝国主义反封建主义的爱国运动很快就遍及中华大地,这一切都鼓动着甘子明。他先是一封又一封地给向文成写信,诉说着他的耳濡目染和他不平静的心情。身在笨花的向文成也把一封封书信寄往北京,向甘子明倾诉兆州一班人对这场运动的热望。再后来向文成竟直截了当地提出要和佟家清算那四十亩官地的事。他写道:近日,既然北京之事态发展给了国人以希望,解决笨花事想也为时不远矣。但最终,事在人为。人为,莫非此事要落到你我之辈肩上?

向文成用个问号结束此信,其实是对甘子明的试探。谁知甘子明接信后却立刻决定放弃北京的学业,毅然回到笨花。不久,在向文成和甘子明的带领下,笨花一班村人就将佟法年告上公堂。甘子明凭借他学习的法律专业,将状纸书写得情绪激昂,字字珠玑。他写道:现,吾国帝制结束,共和兴起。共和莫过于扬公抑私。然,在我笨花,公被私侵吞、践踏由来以久。我祖上为兴办教育集资购置的校田四十亩,常年被佟姓无理踞为己有。村民早有收回之意,但投诉无门。今,共和已现,新文化运动又如火如荼。想正是我笨花村民收回官地的大好时机。收回官地,也是笨花三百余户、两千五百余丁口的共同心愿。官地不收回,我笨花村一切进步事业举步艰难。万望县署诸大人明察公断。
然而甘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