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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2部分

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第382部分

小说: 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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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莫慌--莫急,要沉着。

  众将领明白他的意思,齐声回答:“是!遵令传谕!”

  众将退出以后,大帐中只剩下袁时中、刘玉尺、朱成矩和刘静逸四人。每逢他遇到重大问题,他总是先向刘玉尺等三人问计,然后再跟几个亲信将领密商。在三位谋士中,他对刘玉尺最为倚重,人们说刘玉尺好像是他的魂灵,遇大事总得刘玉尺帮他拿定主意。现在他轻轻地吁一口气,先看刘玉尺一眼,然后向三位谋士问道: 

  “目前咱们小袁营的情况很不好,你们各位有什么高明主意?”

  刘玉尺知道近几天来,许多人在暗中埋怨他当日不该力主投闯,弄得受制于人,所以他不肯首先说话。朱成矩原来也附和投闯,也不想说话。他两个都望着刘静逸,等他发言。刘静逸本来有满腹牢骚,但眼前一则小袁营处境甚危,他想着应该同刘玉尺和衷共济,对付老府吞并为急务,二则他怕得罪了刘玉尺,将来遭到陷害,所以他苦笑一下,胸有成竹地说: 

  “如能化客为主①,自是上策,但恐甚难。既不能化客为主,应以速走为妙。”

  ①化客为主--原来居于从属地位,通过阴谋诡计和各种努力,改变了形势,夺得了主动权、领导权,居于支配地位。

  刘玉尺因没有受到刘静逸的责难,顿感轻松,向朱成矩问:

  “朱兄有何妙策?”

  朱成矩忧虑地说:“我也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但恐欲走不能,反成大祸。”

  袁时中问:“为什么欲走不能?”

  朱成矩说:“闯王一面将养女许配将军,一面对将军心存疑忌,近日指示我小袁营驻扎于闯、曹两营之间,两边夹持,岂不是防我逃走?何况我军只有三万将士,闯、曹两营数十万,骑兵又多,欲求安然逃走,岂是容易的事?” 

  袁时中略露不愉之色,说:“照你说,难道我们只能坐着等死?”

  朱成矩摇头说:“不然,不然。我的意思是,必须先使闯王信我们决不走,不再对我们防范,然后抓住时机,突然而去,动如脱兔,使他追之不及。”

  刘静逸说:“闯王思虑周密,又有宋献策等人为之羽翼,恐怕不会给我逃走机会。如无机会逃走,看来不出三月,小袁营已经不复存在矣。”

  袁时中的心头上格外沉重,背上冒出汗珠,将焦急的眼光转向刘玉尺的脸上。

  刘玉尺态度镇静,一如平日,分明刘静逸和朱成矩想到的种种困难,他早已“筹之熟矣”。他故意沉默片刻,使大家冷静下来,然后淡淡一笑,轻捻短须,用极其平静的声音说道:

  “当时我们决计投闯,求亲,今日决计离开,都有道理。盖此一时,彼一时也。从目前看来,纵然闯王无意吃掉小袁营,我们也应离开,不必久居‘闯’字旗下。何况闯王已经将小袁营化为老府一队,以部曲看待我们。未来吉凶,明若观火,不走何待?” 

  朱成矩间:“如何走法?”

  刘玉尺回答:“山人自有良策,暂时还不能奉告。”

  袁时中急切地问:“何时可走?”

  刘玉尺含笑回答:“山人昨夜卜一文王神课①,知道半月内即可全师远走高飞。但究竟如何走法,到时再定。”

  ①文王神课--即文王课,旧日流行的卜卦方法的一种。按照《易经》卜卦方法,用三个铜钱代替蓍草。

  袁时中又问:“往哪儿逃走?”

  “东南为宜。”

  “你算准了可以全营逃走?”

  “此是何等大事,山人岂敢妄言。”

  刘玉尺在参加袁时中起义以前,乡试三考不中,只好隐居故乡,教蒙馆①与读书为生,郁郁无聊。虽然豫东是一马平川地方,他却自称山人,一则表明他无意功名利禄,标榜清高;二则显示风雅,抬高身价。自从他做了袁时中的军师以后,已经算是“出山”,所以不再以山人自居,但遇着想出奇谋妙计,心中得意,谈起话来,仍然不由得自称山人。这是因为,他在起义前常看民间唱戏,诸葛亮身为蜀汉丞相,仍然自称山人,给他的印象很深,被他模仿。现在袁时中等听他的口气,看他的神气,又听他自称山人,果然都信他必有妙计,心情为之稍宽。袁时中笑着说: 

  ①蒙馆--教初学儿童的私塾或家塾。

  “但愿军师有神机妙算,使小袁营得能平安走脱!”

  刘玉尺站起来说:“老府耳目众多,我们不宜聚谈过久。”他又专对时中说:“将军,山人先走一步,晚饭请不必相候。晚饭之后,请将军在大帐稍候,山人再来与将军细谈。”

  他带着十分自信的神气,先向袁时中躬身一揖,又向朱、刘二人略一拱手,匆匆地走出帐去。他给袁时中等留下了一团希望和宽慰,但随即在希望中产生了疑问。朱、刘二人互相望一眼,又望望时中。时中挥手让他们出去,同时赞叹说: 

  “军师常有出人意料的鲜着!”

  从袁时中的大帐回到自己的军帐以后,刘玉尺即刻找出他的一份未完成的文稿,进行补充和修改。这是他到商丘以后,猜想到李自成可能有吞并小袁营之心,私自利用夜间赶写的一篇稿子。他是一个用心很深的人,不到拿出来的时候,不肯对任何人提起,甚至对袁时中也瞒得很死。 

  将稿子补充修改完毕,他吩咐一个职司抄写的新入伙贫苦童生,一班将士戏称之为“录事官”,就坐在他的帐中誊抄一份。这个童生看完文稿,感到惶惑,悄声问道:

  “军师,目前全营将士对闯王和老府多有怨言,你命我抄写这份稿子给谁看呀?”

  刘玉尺严厉地看他一眼,说:“你快抄吧,休得多问!”

  那位“录事官”凭着是军师的乡亲,固执地说:“这文稿倘若传布,对军师十分不利,务请军师三思!”

  刘玉尺嘲笑地问:“你说对我有何不利?”

  “不惟军师将不免遭将士们背后议论,恐怕也不能见谅于袁将军。”

  刘玉尺淡淡一笑,说:“你快抄写吧,不要耽误!”

  晚饭以后,刘玉尺带着誊清的稿子,来到袁时中的大帐。时中正在焦急地等候,并且嘱咐了中军,今晚同军师有事相商,任何人一概不见。看见刘玉尺进来,他示意叫他赶快坐下,然后低声问道:“玉尺,有何善策?” 

  刘玉尺从怀中掏出文稿,请时中过目。袁时中就着烛光,将稿子看了一遍,心中大觉奇怪。他对文稿上的字儿大体上都能认识,只是对个别句子略觉费解,但整个意思是明白了。他怕自己文理浅,误解了稿子的真正意思,谦逊地说道: 

  “军师,请你替我念一遍,有些句子你得讲解一下。”

  刘玉尺笑一笑,就替他一边小声念一边小声讲解。这是模仿《千字文》和《百家姓》的通俗四言押韵体,歌颂李自成的不平凡的出身:降生时如何有红光照屋,瑞鸟翔呜;母亲梦一穿黄缎龙袍的人扑人怀中,蓦然惊醒,遂生自成。接着写李自成幼年颖悟多力,异于常儿,常在牧羊时独坐高处,命村中牧羊儿童向他朝拜,山呼万岁。跟着写他如何起义,如何屡败官军,威震中原。下边有一段是刘玉尺的得意之笔,他不觉稍微提高声音,拉开腔调①,朗朗念道: 

  ①腔调--从前读诗、词、古文,都是按照抑扬顿挫的腔调朗诵,有音乐节奏。

  诞膺天命,

  乃武乃文。

  身应星宿,

  名著图谶。

  吊民伐罪,

  四海归心。

  泽及枯骨,

  万姓逢春。

  德迈汤、武

  古今绝伦。

  袁时中叫刘玉尺停住,问他“诞膺天命”一句是什么意思。刘玉尺解释说就是“承受天命”的意思,是借《尚书》①上的一句称颂周文王的话。时中点点头,又问:

  ①《尚书》--“庭膺天命”是《武成》(《尚书》中的一篇)篇中语。

  “有人说李闯王是天上的破军星下凡,原是骂他的话。你这一句说他‘身应星宿’,怕不妥吧?”

  刘玉尺笑着回答:“有人说他是破军星降世,自然是人们因见他到处破军杀将,随便猜想之词。然而像他这样人,必应天上星宿无疑。倘有人问起闯王究系何种星宿降世,你就说是紫微星降世。闯王和老府的人们听到必甚高兴。” 

  “说闯王是紫微星降世,有没有依据?”

  “没有依据。紫微星是帝星,是人君之像,所以这么说闯王必甚高兴。”

  “难道像这样大事也可以信口开河?”

  “自古信口开河的荒唐事儿多着哩。汉朝人编造刘邦斩白蛇的故事,又说他在芒砀山中躲藏的地方上有五色云,谁看见了?像这类生编的故事哪一个朝代没有?请将军尽管大胆地说,其结果呀,哼哼,只有好处,决无坏处。” 

  袁时中仍不放心,又问:“倘若闯王和牛、宋等人问我何以知道是紫微星降世,我用什么话儿回答?”

  “将军只推到我的身上,说是听我说的。”

  “他们会当面问你!”

  “我但愿他们问我。”

  “你如何回答?”

  “我同宋献策一样,奇门、遁甲、风角、六壬、天文、地理,样样涉猎。我还精通望气,老宋未必胜我。我会说:多年来紫微垣帝星不明,正是因为紫微星已降人间,如今那紫微垣最北一星不过是空起来的帝座而已。” 

  “他们会问你,你怎么知道帝星就应在闯王身上?”

  “我当然知道!到商丘以来,我每夜更深人静,遥望闯王驻地,有一道红光直射紫微垣最北一星,故知闯王身应帝星,来日必登九五①。”

  ①九五--指帝王之位。

  “别人为什么都未看见?”

  “将军,别人不懂望气,如何能够看见?”

  “听说宋军师也精通望气。他若不信,说你胡诌,岂不糟了?”

  刘玉尺狡猾地一笑,说:“将军也太老实了!李闯王自从宋军师献谶记之后,自以为必得天下,而老府将士莫不祝愿他早登大位。我的话一旦出口,谁敢不信?谁不拍手附和?宋军师纵然心中不信,他在表面上也不敢独持异议。他既不敢上失闯王欢心,也不敢下违将士心意。况且,他会明白,倘若他敢说他不曾看见有红光上通紫微,闯王和将士们定会说他不精于望气,枉为军师。我谅他非跟着我说话不可!” 

  时中仍不放心,说:“牛启东十分博学,你如何骗得住他?”

  “牛启东虽有真才实学,但因他一心想做开国元勋,爬上宰相高位,对闯王只能锦上添花。”

  “李伯言不会信你的鬼话,你莫大意!”

  “我料到他兄弟不会信我,可是不足为忧。他们受牛启东嫉妒,兢兢业业,平时惟恐说话太多,岂敢在闯王的兴头上独浇冷水?”

  袁时中想了想,觉得刘玉尺的话都有道理,但仍不能十分放心。他沉吟片刻,说道:

  “闯王平日不喜听奉承话,你也是知道的。听说前年冬天在得胜寨时候,有一位王教师见他箭法如神,称赞几句,就被他当面抢白。我知你想要我将这篇稿子送呈闯王,以表我对他拥戴之诚。可是,玉尺,说不定我会反受责备。” 

  刘玉尺说:“将军之见差矣。前年在得胜寨跟此时在商丘大不相同。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像我写的这些奉承话都没有超过未献策的谶记。他可能对你说几句谦逊的话,但心里一定很高兴。”

  袁时中到这时才放了心,笑着说:“什么闯王是紫微星下凡,你真会胡诌!”

  刘玉尺说:“古人胡诌在前,我不过稍加更改耳。《后汉书》上说:刘秀做了皇帝以后,把他的少年同伴严子陵接进宫中,谈了一天,晚上留严子陵同榻而眠。严子陵睡熟以后,无意中将一只脚伸到刘秀的肚子上。第二天,掌管天文的太史官上奏,说昨夜客星犯御座甚急。光武帝笑着说:‘我同故人严子陵同睡在一张床上罢了。’御座也就是紫微星。兴古人胡诌,不兴今人生编么?” 

  袁时中哈哈大笑,说道:“嗨,你们读书多的人,引古证今,横竖都有道理,死蛤蟆能说成活的!”停一停,他又问:“这下边几句是写咱小袁营的?”

  刘玉尺赶快说:“非有下边几句才能收尾,敲了一阵家什才落到鼓点上。”随即他小声念道:

  勉我将士,

  务识天命。

  矢勤矢勇,

  尽心尽忠。

  拥戴闯王,

  早成大功。

  子子孙孙,

  共享恩荣。

  倘有二心,

  天地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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