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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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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桌边站起来,紧握着佩刀柄说: 

  “我卢某深受国恩,恨不得力国而死。今日敌兵压境,只能言战,岂能言和!”

  幕僚散去,已是二更天气,仆人顾显和李奇来照料他上床安歇。他想起李奇这个人跟着他快两年了,小心服侍,没有出过错误,虽不是家生孩子①,却同顾显差不多一样地对主人忠心耿耿。他问道:

  ①家生孩子--明朝士大夫家庭养有家奴,特别以江南为盛。家奴生的子孙仍为家奴,称为家生孩子,和临时投靠来的或收买的不同。

  “李奇,你的家里人都住在北京东城?”

  “是的,老爷。”李奇低声回答说,一面替他整理床铺。

  “到京以后,你可以回家去看看父母。恐怕你的父母也很想你啦。”

  卢象升又转向顾显说:“顾显,到京后你取二十两银子给李奇,让他拿回去孝敬父母。”

  “谢谢老爷!”李奇躬身说,赶快跪下去叩了个头。

  卢象升正要上床,忽然门官进来禀报,说杨阁老派一位官员来见,卢象升立刻传见,原来是杨嗣昌催他连夜进京,说是皇上明日一早就要召见,他决定立刻动身,感情十分激动,吩咐左右:

  “快去备马!”

  在奔往德胜门的路上,他一面计划着如何同敌人作战,一面想着明天见皇上如何说话。当他驰过那被称做“蓟门烟树”的大都城遗址①时,听见从几间茅屋中传出来一家人的嚎陶哭声,使他蓦地又想起来自己的亡父,心头上十分酸楚,几乎要滚出泪来。 

  ①大部城遗址--元朝时北京称做大都,德胜门外几里远有大都城蓟门(北门之一)的遗址,树木茂密,明清两朝都作为北京八景之一,称做“蓟门烟树”。

  进了北京,回到了自己的公馆时,已经是将近四更天气。有许多京中朋友都在公馆里等候着他,希望在他还没有去觐见皇上的时候能够把自己的心里话和京中士民的舆论告诉他。他们都愤恨杨嗣昌和高起潜的“卖国求和”阴谋,要求他在皇上的面前坚决主战。有一位在督察院做御史的朋友、江南清江人杨廷麟,非常激动他说: 

  “九老①,请恕小弟直言。目前阁下一身系天下臣民之望,如阁下对此事不以死力相争,京城士民将如何看待阁下?千秋后世将如何评论阁下?请勿负天下忠臣义士之心!”

  ①九老--卢象升字建斗,别号九台,所以称他九老。明代士大夫习惯,中年人也可以被尊称为“老”。

  “请放心,”他回答说,声音有些哽咽,“象升以不祥之身①,来京勤工,能够战死沙场,于愿已足,决不会贪生怕死,不敢力争,致负京师士民之望,为千秋万世所不齿!”

  ①不祥之身--因为身戴重孝,所以自称是不祥之身。

  众人一则知道卢象升几天来日夜奔波,极其辛苦,二则怕谈得太久会被东厂①侦事人知道,对主人和客人都很不好,只好稍谈一阵,纷纷辞去。卢象升正要休息,忽然那位跟随他两年的仆人李奇走来,恭敬地站在面前,含笑说: 

  ①东厂--明代由皇帝的亲信太监掌管的特务机关,地址在如今北京的东厂胡同。

  “老爷,你明天去见皇上,我今夜也要走了。”

  卢象升莫名其妙他说:“你要走了?你是说要回家去看看父母?为什么不等天明?”

  “不是,老爷。小人的父母早亡故了,有一个哥哥住在家乡河间府,只有小人的女人在京城住。小人不再侍候老爷了,如今是向老爷请长假的。”

  “为什么要请假了?害怕打仗?”卢象升用眼光逼着李奇的眼睛问,心中恼火。

  “不是,不是,”李奇赶快笑着说,向后退了半步,“小人两年来在老爷身边服侍,看见老爷还没有什么大错,小人用不着再留在老爷身边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疯了?你胡说什么?”卢象升继续瞪着眼睛问。 

  “小人不是胡说。小人是东厂派来的。”

  卢象升大吃一惊,愣了半天,才又问:“你不是户部王老爷荐来的?怎么是东厂派来的?”

  “是东厂曹爷①托王老爷荐小人到老爷这里,为的怕老爷你多疑,要不是因为老爷待我好,我不会临走前对老爷说明身份,请老爷放心,我决不会说老爷一句坏话。”

  ①曹爷--指崇祯的一位亲信大太监曹化淳,曾掌管东厂几年。

  李奇走后,卢象升感慨地叹息一声。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多年来出生人死,赤胆忠心地为皇上办事,而东厂竟然派人跟随在他的身边,把他的一言一动都随时报告皇帝!

  去杨嗣昌那里报到的人已经回来,并且杨府里也派人跟着过来,告诉他杨阁老在五更时要亲自前来看他,陪他进宫。

  如今已经有四更多天,公鸡早已开始叫鸣,刚才李奇的事情在他的心上所引起的不快,已经被快要陛见的大事冲淡了。仆人顾显劝他躺到床上朦眈片刻,他不肯,立刻洗脸,梳头,准备着迸宫陛见。当顾显替他梳头的时候,这位忠实的仆人看见左右没有别人,忍不住喃喃他说: 

  “老爷,没想到李奇在老爷面前那么好,他竟是东厂的侦事人!”

  “呃,天下的事情我们想不到的还多着哩。”

  “我很担心,”顾显又说,“老爷今晚说了许多主战的话,他会不会一古脑儿都禀告东厂,报进宫里?”

  “恐怕东厂来不及报进里边,”卢象升笑着说,“要是能报进里边就好啦,我的这些话迟早要在皇上面前说出来,早一点让皇上知道我的主张岂不更好?”

  “可是杨阁老和高大监他们……”

  “他们?”卢象升轻蔑地哼了一声,“主张订城下之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顶多不过是几个人,可是满京城百万士民都反对议和,我说的话也正是大家要说的话,再说,皇上是英明之主,我敢信他也不会同意订城下之盟!” 

  顾显看见他很激动,不敢再做声了。

  ※  ※  ※

  吃了早点,稍微休息片刻,卢象升就开始穿戴,当顾显捧出二品文官朝服,侍候他更换身上的便装时,看见他不肯脱掉麻衣,胆怯地小声间:

  “老爷,今天去见皇上,还穿这身孝衣在里边么?”

  “空!”

  “白麻网巾①也不换?”

  ①网巾--明朝人束发的网子。平日用黑丝网巾,守孝时用白麻网巾。

  “不换!”

  “网巾会露在纱帽外边,陛见时万一被皇上看见,不是有些不好么?”

  “国家以孝治天下,岂有父死不戴孝之理?别噜苏!”

  穿戴齐备,天才麻麻亮。杨嗣昌来了,对他说了些慰劳的话,陪着他一起骑马往皇城走去。路上常看见成群难民睡在街两旁的屋檐下,不住地呻吟悲哭。卢象升不忍看,不忍听,心中打阵儿刺疼,愤愤地想:“看国家成了什么情形,还有人想对敌人委曲求全,妄想苟安一时!”他向杨嗣昌狠狠地看了一眼,忍不住问道: 

  “虏兵已临城下,听说朝廷和战决策不定。皇上的意见到底如何?”

  “皇上今天召见老先生①,正要问一问老先生有何高见。”

  ①老先生--当时官场中有种习惯,如果谈话的对方是自己的同辈,或者比自己的职位稍低而不是直接下属,不管对方年老或年轻,都可以尊称对方为“老先生”,自称“学生”。

  “我公位居枢辅①,皇上倚信甚深,不知阁老大人的意见如何?”

  ①枢辅--中央政府称为中枢,六部尚书都是中枢大臣。杨嗣昌以兵部尚书人阁,所以称为枢辅。

  “九翁,你知道皇上英明天纵,许多事宸衷独断……”

  “可是公系本兵,又系辅臣,常在天子左右,对和战大计应有明确主张。”

  “学生也主战。”

  “这就好了!”卢象升高兴他说。

  “不过虏势甚锐,战亦无必胜把握。”

  “只要朝廷坚决主战,激励将士,各路勤王之兵尚可一用。”

  “这个……”

  “阁老大人,大敌当前,难道还可以举棋不定?”

  “等老先生见过皇上之后,我们再仔细商议。”

  卢象升心中疑惑:“难道皇上也会主和?”但是他不敢直间,对杨嗣昌说:

  “在学生看来,今日只有死战退敌,以报皇上!”

  杨嗣昌没有做声,心中很不高兴。他觉得卢象升这个人秉性太强,很难马上同他的意见取得一致,只好让他碰一碰钉子再说。卢象升看透了杨嗣昌的主和心思,他不再同他争辩,心里想,等我见了皇上再说吧。

  他们在承天门西边的长安右门以外下了马,步人皇城。在明代,内阁在午门内的东边,为着保密,非阁臣不得人内,所以杨嗣昌不能把卢象升请到内阁去坐,到兵部衙门休息虽然方便,过了东千步廊和宗人府就是,但太监出来宣诏和象升进宫陛见又太远,所以杨嗣昌就陪他坐在冷清的朝房中(今天不是常朝的日子)闲谈,等候着太监传旨。 

  大约过了一顿饭时候,从里边走出来一位太监,传卢象升速到平台见驾,象升慌忙别了嗣昌,随着太监进宫。当他从皇极殿西边走过去,穿过右顺门,走到平台前边时,皇帝已经坐在盘龙宝座上等候。御座背后有太监执着伞、扇,御座两旁站立着许多太监。两尊一人高的古铜仙鹤香炉袅袅地冒着细烟,满殿里飘着异香,殿外肃立着两行锦衣仪卫,手里的仪仗在早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金光。卢象升在丹埠上行了常朝礼,手捧象牙朝笏,低着头跪在用汉白玉铺的地上,等候问话。听见大监传旨叫他迸殿,他赶快起来,躬着腰从左边登上台阶,走进殿里,重新行礼,更不敢抬起头来。 

  虽然五年前卢象升就担任了重要军职,替崇祯立下了不少功劳,但崇祯还是第一次单独召见他,希望自己同杨嗣昌秘密决定的国策能够从这一位罕重望的总督身上得到支持。有片刻工夫,崇祯没有说话,把卢象升通身上下打量一眼。这位文进士出身而又精通武艺、熟悉韬略的人,今天给他的印象特别好,卢象升才三十九岁,面皮白皙,带有风尘色,下颏有点尖,显得清瘦,配着疏疏朗朗的胡子,完全像一个书生,不像是一个娴于骑射,能够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人。但是他的一双剑眉和高耸的颧骨,宽阔的前额,却带着沉着而刚毅的神气,把低着头跪在面前的卢象升打量过后,皇帝开口说: 

  “虏骑人犯,京师戒严。卿不辞辛苦,千里勤工,又为朕总督天下援兵,抵御东虏,忠勤可嘉。朕心甚为喜慰。”

  这两句慰勉的话使卢象升深深感动,觉得即令自己粉身碎骨,也没法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

  “臣本无带兵才能,”他回答说,“平日只是愚心任事,不避任何艰难,但自臣父下世以后,臣心悲痛万分,精神混乱,远非往日可比。况以不祥之身,统帅三军,不惟在将士前观瞻不足以服人,恐怕连金鼓敲起来也会不灵。所以常恐辜负圣恩,益增臣罪。” 

  崇祯又安慰他说:“尽忠即是尽孝。大臣为国夺情,历朝常有。目前国步艰难,卿务须专心任事,不要过于悲伤,有负朕意。”

  说到这里,崇祯就叫太监拿出花银、蟒缎,赐给象升。象升叩头谢恩毕,崇祯问道:

  “东虏兵势甚强,外廷诸臣意见纷纷,莫衷一是。以卿看来,应该如何决策?”

  一听见皇上提出来这个问题,似有游移口气,卢象升突然忘记害怕,也忘记注意礼节,抬起头来,双目炯炯地望着皇上,声如洪钟他说:

  “陛下命臣督师,臣意主战!”

  太监们都吃了一惊,偷偷地向皇上的脸上瞟了一眼,以为他必会动怒。他们看见皇上的脸色刷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卢象升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点鲁莽,赶快低下头去,但是性情暴躁的皇帝并没有动怒,反而被他这简短的一句话弄得瞠目结舌,没有话说。过了很久,他才说: 

  “说要招抚,是外廷诸臣如此商议,不是朕的主张。此事关系重大,卿出去后可以同杨嗣昌、高起潜他们商量,倘不用抚,那么或战或守,何者为上?”

  “臣以为自古对敌,有战法,无守法。能战方能言守。如不能战,处处言守,则愈守愈受制于敌。”

  “战与守,须要兼顾。”

  “战即是守。今日必须以战为主,守为辅,方能制敌而不制于敌。”

  “卿言战为上策,但我兵力单薄,如何战法?”

  卢象升慷慨回答:“臣以为目前所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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