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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8部分

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第428部分

小说: 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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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何首乌、川芎、当归、广桂、芍药、白术、肉巫蓉、兔丝子、车前子乃至杜仲、川乌、草乌、柴胡、白芷、桔梗、蒺藜等,也都被抢购一空。有的人是临时买去就吃,也有的人是买了存下来,预备以后吃。张民表的管家看到这种情况,也从自己的药铺中尽可能把这一类药材运进公馆,以备将来使用。张民表吩咐仆人包一些中药给张成仁,让他拿回去煮一煮,救一家人的命。张成仁感激万分,当下给张民表磕了一个头,落下感激的眼泪,便咽着告辞出来。 

  这时街上冷冷清清,显得十分凄凉,有的大街上甚至一个行人都没有。多么繁华的一座省会,自古以来号称东京,而今凄凄惨惨,如同地狱一般。他走到鼓楼附近,忽然看见一群兵了锁拿了一老一少两个人,迎面而来。他赶快闪在街边,偷眼观看,看见这两个人的脸上都带有血痕,显然是挨了打;再一看,觉得这两张脸都好生熟识。等他们走过以后,他才想起来,那个五十多岁的人是张养蒙,三十左右的人是崔应星,都是住在鹁鸽市附近的殷实户主。他在应星的堂兄弟应朝家中坐过一年馆,所以同他们都是熟人。不过自从围城以来,他没有再见过他们。这两个人不再是往日那样胖乎乎的,红光满面,而是满面烟灰,憔悴万分,使他乍遇见几乎认不出来。 

  他走过一个粪场,那里原来有一个小小的菜园,而今菜园里一点青色菜苗也没有了,剩下的是一个大的粪池和一片小的水坑,坑中水还没有完全枯干。他看见几个人蹲在水坑边,将刚刚从粪池子里舀出来的小桶大粪倒进竹筛子,然后将竹筛子放到水坑里晃啊晃啊,使大粪变得又碎又稀,从筛子缝中流走,把白色的不住活动的组虫留在筛子里边。他近来虽不出门,却常听说有人从粪中淘出蛆虫充饥,如今果然被他亲眼看见了。他感到一阵恶心,没敢多看,赶快继续往前走。 

  走了不远,看见有一个中年人带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正用锄头刨开粪堆,在那里捡蛴螬,已经捡了二十几条。当他走近时候,那小孩赶紧伏下身子,用两手护住蛴螬,同时用吃惊的和敌意的眼睛瞪着他。那中年人也停下锄头,用警惕的眼神望他。这眼神使张成仁感到可怕,不由得脊背上一阵发凉。 

  惨淡的斜阳照在荒凉的乱葬场上,照在灰色的屋瓦上,到处都是阴森森的。特别是许多宅子现在都空起来了,人搬走了,或者饿死了。这些空房的门窗很快被人们拆掉,有的甚至整个房子都被拆掉。凡是拆下的木料,不管好坏都当柴烧。一阵秋风吹来,张成仁感到身上一阵寒意。风,吹得地上的干树叶刷拉拉响。因为缺柴,所有的树最近几乎被人锯完了。只有那满地的干树叶,一时还未被扫尽,在秋风中满地乱滚。 

  在深巷中一些暗森森的房子里边,好像有人影在活动。究竟是人影还是鬼影,张成仁觉得没有把握。他十分害怕,忽然起一身鸡皮疙瘩,根根毛发都竖了起来。他近来常常听说,开封城中有许多地方已经发生了人吃人的事情。这不是一般的传闻,而是事实。半个月以前,官军从河北强迫五百个百姓运粮食过河,结果被李自成的人马捉住,剁了右手,任其自便,很多人逃到城下,有的死在城壕中,有一部分人从水门进了城,一夜间被兵丁们全部杀死,将肉吃了,将头卖给别人,一颗人头七钱银子。这事情也千真万确。另外,不久前曾有官军半夜缒下城去“摸营”,有的人一出去就投了义军,不再回来;有的去附近的村中将百姓杀死,把头提回来,先向周王府报功领赏,然后重价卖给别人吃。因恐被人们认出面孔,故意在被杀者的脸上和头上乱砍几刀,诡称是格斗被杀。然而后来到底露了马脚,不仅有人认出来是郊外的亲戚和相识,不敢声张,还有人看见有的死人头不长胡子,耳垂上带有窟眼,显然是用妇女的头混充“流贼”首级。现在官府已经明白实情,禁止兵丁们半夜再缒城“摸营”。 

  当张成仁想到自己正一个人走在空洞洞的胡同里,而腰间又带有银子,手上又提着一大包草药时,心中充满疑虑和恐怖,努力加快脚步,希望尽快地赶到家中。由于饥饿,身上没有一把气力,他走了一阵就浑身出汗,不断喘气,心头慌跳不止。 

  忽然他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两个人紧紧地尾随着他。这两个人的眼窝深陷,目光阴冷,十分可怕。他们显然比他强壮,脚步很快,越走高他越近。他恐慌至极,几乎浑身都瘫软了,想着今天必定会死在这两个人的手里,银子和药材都要被夺去,自己会被他们剁开,煮了吃掉,同时想着老母、妻子儿女和妹妹也将饿死。他想要大喊“救命!”,可是在这冷僻的胡同里有谁能够听见呢?纵然听见,又有谁敢出来救他呢?正在危急万分之际,忽然从右边的一条胡同中走出两个人,他一看,原来一个是王铁口,一个是他的堂兄弟德耀。王铁口手中提着宝剑,德耀手中提着大刀,另外一只手中抓着一包东西。他们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见张成仁,只见他面色惊惶,气喘吁吁,德耀赶快上前喊道: 

  “哥!哥!”

  张成仁明白自己得救了,在心中暗庆更生;赶快扑到德耀和王铁口面前,回头看时,那追赶他的两个人已经停住了脚步,迟疑片刻,回头走了。

  王铁口带着抱怨的口气说道:“成仁,你太不小心了。你一个人跑出来做什么?”

  张成仁说:“我到民表大伯家去了。我不能看着一家老少都饿死,去请民表大伯周济周济。”

  德耀问:“大伯可周济咱了?”

  张成仁噙着感激的泪花说:“大伯到底跟别人不同!他给了我一点银子,又给了这一包草药!要是不死,我一辈子不会忘下他老人家的眷顾!”

  王铁口说:“不管怎么,以后一个人不要出来。你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出来之后,说不定遇到歹人,性命难保。尤其是黄昏时候,你千万不要离家。”

  成仁点头说:“我实在是太大意了!刚才背后那两个人就是在追我,要是你们晚来一步,我就完了。你们两个怎么会走到一起的?”

  铁口说:“我现在也在宋门一带,跟德耀常能见面。今日德耀说一定要回家来看一看,我就跟他约好了一起回来。他是年轻小伙子,我也懂得一些武艺。我们两个在一起,没有人敢来害我们。可是成仁呀,你是书生,又不会武艺,饿得皮包骨头,没有一把劲儿,可不要再随便一个人离开家!危险哪,实在危险哪!眼下开封的事情就像地狱一般,你坐在家中哪能全部知道!” 

  张成仁一面听着,一面把他们两个打量一眼。看见德耀身上缝着一个布条,上写“义勇”二字;王铁口穿的是官军的号衣,打扮得像军官模样。成仁不觉后悔起来:当日别人曾让他到义勇大社去当个文书,他却不愿离开家,如果当时去了,如今也穿上号衣,或者在身上缝一个布条,自然会安全多了。他尤其羡慕王铁口。过去他们两家相处虽很和睦,王铁口也替他办过一些事情,可是他心中对铁口总有些轻视,认为他是一个江湖上的人,走的不是正道,而他张成仁却是圣贤门徒,簧门秀才,走的科举“正途”①,日后就是举人、进士,光前裕后。谁知王铁口因为久混江湖,熟人很多,加上稍通文墨,略懂武艺,如今在陈永福军中受到重视,比他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强得多了。就在片刻之间,许多事情一股脑儿涌上心头。他默默无言,夹在王铁口和德耀中间往家走去。 

  ①正途--明代因重视科举,由科举出身做官,称为正途。

  转过了孙铁匠那个铁匠铺,他和德耀、铁口不约而同地投了一眼,只见铺板门用铜锁锁着,里头早已空无一人。他们又往前走了不远,听见一片大人小孩的哭声从胡同中传出。小孩的哭叫更其惨不忍闻。他们都十分惊恐,那哭叫声分明是从自家院中传出的,也有些哭叫声是从左右邻舍中传出的,中间还夹着妇女和老人的哀告声。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们又往前走几步。看见自家的大门和左邻右舍的大门一律洞开,与往日情景完全不同,好像有军队在里边出出进进,同时也听到了兵丁的威逼声和吆喝声。他们越发惊恐了,赶快向自家的大门走去。张成仁一面走一面心跳得厉害,腿又发软,暗暗地呼叫: 

  “天哪!天哪!”

  近来开封城中,常常发生抢劫案子。夜间常有兵了和义勇突然到百姓家中把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和银钱抢走,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特别可怕的是开封城中已经有不少地方在夜间被兵丁冲进院子,把人拉走、杀掉,分吃人肉。尽管在这一带还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但因为到处传说,令人害怕,所以有些男人较少的人家这时便搬到一起住,或者把几家院子打通,互相帮助,一家有事,大家吆喊。近来张成仁家的院也有了很大变化:原来霍婆子住的两间东屋,有一间已经拆毁,和东邻接通了;西边有一段小的院墙也拆了一个豁口,可以和西邻随便来往。 

  张成仁等一进前院就看见有许多兵丁正在东边邻院到处搜粮。还有几个兵了把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拉在院中,扭住两只胳膊,另外一个兵拿着一把纳底子的长针往小孩的皮肉里面刺,已经刺进几根。他的父母和祖父母都跪在旁边哭着求饶。但兵士们毫不心软,根本不听。那个拿针的兵丁嚷着: 

  “你们说不说?粮食到底藏在哪里?你们不说,我就再刺一根。”

  于是一根钢针又刺进小孩的皮肉里。小孩放声哭叫,惨不忍闻。大人们拼命磕头,为孩子哀求饶命。

  王铁口等瞥了一眼,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无暇多管,就直往二门里边走去,听见上房里头也在哭,也在叫,也在哀求。张成仁和德耀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血色了。王铁口明白这时候不能对兵丁们有一点触犯,否则马上就会被杀。所以他偷偷地把手中的宝剑插进鞘中,又小声叫德耀也把刀插人鞘中,然后厮跟着走进上房。 

  兵丁们正在上房中逼问藏粮的地方,威胁着要用大针刺进招弟和小宝的皮肉中去。奶奶已经瘦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时把小宝搂在怀中,跪在地下,不住磕头。香兰搂着招弟,也跪在地下。婆媳俩一面哭,一面哀告饶命。德秀也扑在小宝身上,用自己的身体遮住小宝。几个兵了翻箱倒柜,把东西扔得乱七八糟;另有一个小军官、两个兵丁站在奶奶和香兰面前,要把小宝和招弟从她们的怀中拉出来。奶奶拼命地不放小宝,哭得极惨。正在这时,王铁口已经走到他们面前。那军官一看王铁口也是一身军官装束。就暂时停下来。王铁口马上拱手施礼,赔笑说道: 

  “老兄,辛苦了。”

  小军官看着王铁口,觉得有些面熟。王铁口一把拉住他,笑道:

  “怎么,你忘了我么?”

  军官说:“我好像同老爷有点面熟。老爷尊姓?”

  王铁口说:“我如今是总镇衙门里步兵营的书记官,原是在相国寺摆卦摊的王铁口,江湖上人人尽知。”

  他一露自己的牌子,那小军官马上改变了态度,拱手说:“啊,是王老爷,久仰!久仰!近来常听人说老爷在步兵营高就了,可是一直没有机缘拜见。老爷是贵人多忘事。大约在一年半以前,王老爷曾经给我看过相,批过八字,细推流年,说我在去年要有一官半职,不想果然应了;又说我今年会有凶险,只要过了这一关,就会大富大贵。如今他妈的围在城中,又缺粮又要打仗,难道不是凶险么?王老爷,请你铁口吐真话,我这一关能过去不能过?” 

  王铁口故意在他的脸上打量片刻,笑着说道:“老兄,务请放心!今年被围在开封城中,的确是一场浩劫,许多人将很难渡过这一关。不过老兄自有吉星高照。我看你的脸上虽有菜色,盖多日半饥半饱所致,要紧的是老兄的印堂设一点灰暗之气。如今老兄的运正走在两眉之间,乃是逢凶化吉的开朗气色,所以请你完全不用担心。不过遇此年头,还要发菩萨心肠,多积阴鸳。常言道:五官八字虽强,无德不能承受。老兄气色不坏,能多做几分好事,气色定会更佳。我虽然现在也成了军官,但我到底是王铁口,说一句就是一句。我从前靠看相算命,养家糊口,结交朋友,也没有说过半句奉承话。” 

  小军官十分高兴,说:“真的么?如果这样,将来开封解围之后,我要重谢老爷。老爷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王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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