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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桑那高地的太阳-第7部分

小说: 桑那高地的太阳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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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进被暮色笼罩得分外幽暗的林带里。林带外头,停着一辆拖车。没熄火,突突地发动着,还亮着车灯。谢平认得,是试验站的车。他料定,渭贞嫂和建国是来探望赵队长的,便追过去,喊了声:“渭贞嫂!”没人应。追出林带,见渭贞嫂和建国慌里慌张紧着往拖车上爬。他又叫了声:“我是谢平。”渭贞嫂手一软,脚踩了个空,从车厢板上掉了下来。建国原本就不想躲。这时,跳下地,先搀起娘,回头叫声:“小谢叔叔”,想朝这边跑来,但被渭贞嫂一把拖住。渭贞嫂都没顾得上去揉揉腿面上蹭肿了的地方,拢拢散乱的鬓发,只是搂定了建国,缩回到车厢板投下的阴影里,直到谢平走到跟前了,一才抬起头,红着眼圈,看着谢平,说了声:“是……你……”她显得那样的恭敬谦卑,又显得那样的陌生。谢平心里好一阵难过。
  “来看赵队长?”谢平问。
  “不是!”她触电似的答道。
  “还没吃饭吧。看巧,场部大食堂刚开饭……”谢平说道。
  “不用不用……”她紧张地摆摆手。
  这时,机车上的两个驾驶员不知从哪达子弄来一块两米来长的松木寸板,抬着,往拖斗里一撂,过来招呼渭贞娘俩上车。她不再说什么,赶紧先把儿子推上车。尔后,车就开走了。
  林带里暗得厉害,远远近近亮起许多灯。谢平看着拖车开远,回头向黑暗深处走去。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招待所小食堂跟前。他索性再往前走。后边有块开阔地。开阔地上有个隆起的小高包。其实,那是场部大菜窖的顶盖。那大莱窖里住部队,睡一个连不愁。大菜窖的西头,有个大坑。一半,棚了些树干、树枝、苇箔、干草;另一半露着天。露天的那一半里,背阴处积着稀脏的雪。撂着两条用整段圆木挖成的猪食槽。棚上顶盖的那一半里,黑乎乎地躺着几头架子猪,在哼哼卿卿。猪圈和菜窖后身是一条稀稀拉拉的沙枣林带。沙枣林带后身,才是那大空场子。空场西边是场部警卫班和托儿所的窑洞式平房。空场后头东南角,那铁皮烟筒里冒火星子的,是马号。鸡场。再往后是一片高低起伏的老碱包。碱包的中间,有几小间成品字形向里一起对着门脸的小屋,四处有些歪歪倒倒的锈铁丝网象征性地围起,那便是场看守所。
  此时,大菜窖顶上站着两个穿皮大衣的看守,倒背起枪,侧身对着呼呼刮来的西北风,把手插在皮大衣口袋里,斜起眼,看着蹲在小食堂后墙根前吃饭的人犯。风把他俩的皮帽护耳吹得忽闪忽闪。吹青了的脸面麻辣麻辣。
  “报告。”一个人犯吃完了。揭起一碗雪,擦过碗,又把筷子夹在胳肢窝里使劲捋过,便毕恭毕敬地.上前两步,独自在风里站着了。这家伙原先是下九里分场的一个教员,糟践女学生娃子。还戴着副黄框子老式眼镜,风一吹,筛糠似的颤。但为了讨好看守,这混蛋竭力用垂下来的双手贴紧腿杆子,似乎这一来便能叫自己站稳当了,尽符监规。接着站起第二个。打着饱嗝,支起大衣领,点烟抽。他叫李裕。鸦八块分场二队的司务长。1956年带支边青年来羊马河前,在河南地方上认真当过两年乡长。那时还年轻,能干。按说,他这一号的,来羊马河恁些年了,再不济事,也不能只当个司务长啊。当年由他带来的那一拨里,能力上远不如他的,也有当副队长的了。但他啃筋儿就啃在过于能干,过于聪明,过于不肯安生上。瞎倒腾。私种紫皮蒜和黄烟,拿到老乡公社集市上去卖。据说还倒卖皮靴、小刀。旧瓷器和耳坠。项链之类的小玩意儿。还带着别人这么干。他是全场“社教”的重点对象。双开(开除党籍、开除干部队伍)是板上钉钉的了。现在就等着师社教总团讨论,交不交给政法部门处理。第三个站起的,赶马车翻车砸死马。第四个还是个中学生。据说偷了学校食堂存放饭票的木匣子,拿饭票跟人换纸烟抽。四个人里,只有那个糟践自己学生的教师上着手铐。看守最恨这一号的。上罢铐子,还得紧他一圈。最后站起的,便是赵队长。
  吃罢饭,他很久都没往起站。小食堂的人来收菜盆和馍筐,跟他打招呼:“吃完了!”他还笑着跟人家点了点头,然后照旧蹲那儿,脊背抵住土墙,卷了根烟。看守也不催他。那四个也不看他,木人似的,只管自己戳在风里。待烟烧着了,他才站起来归队。那学生贪馋地看着他嘴上一明一灭的烟头。他还真让他吸了两口,过了过瘾。然后,毫不客气地从那学生嘴上把烟又夺了过去,一点不怕烫地就用自己粗硬的指头把烟头捻灭了。红亮的烟粒便随风飘散。谢平给他的那副黄军布里的连袖皮手套,挂在他壮实而略有些佝楼的身板两旁,跟风一道晃荡。他好像没看见谢平。或者,装作没看见。只待走到礼堂门口,再往前走,就再见不着了。这时,他突然站下,回过头来划根火柴,点烟。火光映红他于黑的脸面时,谢平看见他眼珠子忽地挤到这边眼角,很亮地闪了一下。等那人犯的小队伍完全消失在礼堂山墙那厢,其中一位看守远远地催他了,他又着意地朝谢平张了一眼,戴上手套,毫不动声色地跟上了小队伍。
  后来的两个星期,过得很平静。陈助理员的老婆常找谢平相帮去鸡场取蛋(扛上个纸板箱,先到加工厂锯木车间去装锯末),到畜牧队去拿酸奶疙瘩,相帮她家泥煤堆、翻莱窖、掏火墙、栽晾衣服桩子……
  有一天,谢平正替陈助理员汇总各连队交来的党费。陈助理员兴高采烈走进来,从他那个用了多年的黑人造革拎包里,得意扬扬地取、出一对破马蹄铁。磨得极薄,锃亮,钉齿秃圆秃圆。贴着掌子面的那边,锈老厚,往起一提溜,直往下掉红皮屑。真是撂路边也没人瞧的烂脏玩意儿。陈助理员却跟托着个碰不得、摸不起的宝,赶紧让谢平从文件柜里替他抽个崭新的牛皮纸大信套,先一口气,把信套吹鼓了,连手一起探进,小心翼翼把那两片蹄铁安到袋底,好像它是什么在册的出土文物似的,叫谢平立马送政委家,交政委爱人,并用毛笔字在信皮套上工工整整写上:“面交袁枚园校长亲启”。
  这怎么了?左宗棠西征时胯下那匹追风马使过的掌铁?恁金贵?!我在汇总党费哩!谢平心里嘀咕。把算盘珠拨得山响,说:“待会儿吧。或者,干脆,老陈,你自己跑一趟吧。”这些日子,谢平已经发现这位陈助理员有这毛病。爱支派人。连那位白老哈屋的烤火煤,也得让谢平去扛(机关里一星期分一回烤火煤),还得给她妈的码齐了,还得把煤屑扫净。但谢平觉得这些还能忍。今天要是政委的爱人犯病要送卫生队抢救,掀了床板去抬,谢平也没意见。可这算个鸟玩意儿?破铁掌比党费还要紧?
  谢平的态度恁生硬,陈助理员吃惊。但想到几十个单位的党费汇总错了也不好办。他便说:“那好吧。总数打出来之后,再麻烦你跑一趟。我找张股长说件事。”
  十几分钟后,他转回来,见那包东西还撂在窗台上哩。这阵子,太阳爬到林带上头,从玻璃窗上融下的冰水,淌恁大一摊,把牛皮纸信套的一个角儿润湿透。他救火似的抱起信套,大声惊问:‘你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的?!“
  “这包东西不是你自己放窗台上的吗?”谢平反问。让陈助理员几搅几不搅,党费总数打三遍都对不上。还有两三个单位没交,还得催。有个完没有?!
  “刚才窗台上哪有水?”
  “这么说,是我往上浇的?”
  “我让你看着哩!”
  “那纸包里装的是糖稀?恁怕水?”谢平觉得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不想替我于。开口。撂那儿故意不管,跟我要什么心眼呢?”陈助理员抱着那纸袋的手都发颤了。他真上火了。
  谢平哭笑都不是,便“砰”地把算盘一推,喊道:“你要是觉得送他娘的破铁片儿,比收党费还要紧,我这就给你跑腿去!”
  等他从政委家回来,桌上的钱、算盘和表格都不见了。一惊。忙跑到组织股办公室,找陈助理员。他在看报。
  “钱你收了?”谢平问。
  “我不收谁收?”陈助理员答道。
  “还有两个连队没催上来呢。”
  “不麻烦你了。”陈助理员翻过报纸,继续看另一版。
  “袁副校长说,谢谢你。”
  “她来过电话了。”他又把报纸翻过去,继续看曾经看过的那一版。
  谢平看见陈助理员脸虎起,铁板一块,心里怅怅然,饶不是滋味,但觉得自己该做的都做了,没什么对不住他的,便一转身退了出来。
  有一天,吃过晚饭,他站在机关大门口,呆呆地看落日。老宁过来把他叫到宣教股屋里问他:“咋搞的?你跟那个姓陈的家伙关系弄恁紧张?”
  谢平心里烦,不想跟别人谈这档事。他叹了口气之后,只是反问老宁:“你知道政委的老婆要那些破马蹄铁干吗使?”
  “袁副校长有那癖好,专门收集那玩意儿。家里专门有一个房间,挂那玩意儿。养病嘛……”老宁淡淡一笑,无意多谈这破铁片。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熏得乎黑的钢精锅,揭开盖,对谢平说:“吃点。”锅里有十几个煮熟了的土豆和鸡蛋。鸡蛋可不好觅。在连里,坐月子,指导员的批条,才给百十个。病号饭里卧两个水波蛋,也都得有指导员批条。老宁这小子路广。别看他大学生,跟马号、鸡场、屠宰场的几个老汉走得都挺近挺紧。他那“黑锅”里常有这些别人捞不上吃的东西。自然不是靠批条得来的。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天底下哪有绝人之路?谢平拿了个凉土豆。
  ‘有高蛋白不吃,嚼呼那淀粉?傻小子。你这么活着可不行。“老宁笑道,”我那厢还有呢。“他掀开床头前一个广口缸上的草茬垫盖。里厢果然圆鼓咚咚还有多半缸白壳蛋。他屋里什么家伙都有。锣鼓家什。破乐器。万能电表。电烙铁。收音机空壳。装胶卷的暗箱。放大机。成套的炊具。成排的报架。就是没有书。他的床铺也搭在火墙背后,搭得很高。老宁那矮个儿坐在上边,脚够不着地。至于床底下堆着的东西,就更杂了。有两只板箱里究竟还收着些啥,怕没人闹X 得清。
  过会子,生产股的老严走了进来。“哎呀,乖乖隆低咚……”他跺跺脚,拍打拍打肩膀头。原来外边又下开雪了。还挺密。从老严进来之后不久,谢平就觉出,今天他俩相约好了来专找他说事的。
  老严解下围巾,先去烤了冰凉的手,紧着就蝗虫似的去锅里抓挠。熟门熟路,也果然不同凡响:有高蛋白绝不吃淀粉。他还能找出个小碟儿,倒些黑稠黑稠的酱油在里头,捏着光皮鸡蛋,蘸来吃。不说话。先一气吃了五六个,才喘喘,端起老宁的茶杯,连连呷了几口,过了过嘴,才落座在高脚方板凳上,嚼着剩余在牙花缝里的“蛋黄素”,问老宁:“你跟小谢谈了?”
  老宁扔一棵“恒大”烟给老严,答道:“等你呢。”
  ‘臊!我算老几户老严笑,顺便还瞟了一眼谢平。
  “今天我老大,你老二。”老宁在高铺上晃着两条短腿笑道。
  “你才‘老二’!”老严点着烟,坐在小马扎上,顺势朝两头沉办公桌上一靠,笑道。在农场里,“老二”是个脏词儿,指男人的那玩意儿。
  “说吧,少客气!吞了我半打鸡蛋,够你十天营养的了,还不痛快些!”两人打着哈哈,调剂着开场白里难免要有的尴尬气氛。谢平听来,心里却格外难过。他明白好心的他俩今天要跟他说啥。最近机关里对他来场部没几天就跟中心助理员闹毛了,颇多微词。对这,他又能说个啥呢?
  “他叫我干什么,我基本都于了。包括他老婆叫我干的事……”谢平内;动的委屈使他脸顿时烧热问涨。
  “基本。在这儿,只做到‘基本’,是不行的。小老弟!”老宁坐起来,用力拍了拍他那条绝不比谢平床上那条干净多少的床单。
  “你要想在机关待下去,就得先过这一关。要做到十分听话。别再老于那种出格的事。自己脱了光腚让人去接。干吗呀?”老严说。他那深陷在鹰钩鼻子两侧的眼窝,虎虎生光。
  “我怎么出格了?”谢平忿忿不解。
  “政法股派人去抓赵长泰,你干了什么?你挺‘仗义’,乖乖隆底步,还给了他一副手套。有这桩事吗?”老严问。
  过了一会儿,老严又追问道:“前些天,你到小食堂后边去看过赵长泰了?”
  “我无意的……”谢平咽了口唾沫辩解道。
  “谢平啊,你不小了,十九了,还在组织。你该让自己时刻处在‘有意’之中进行自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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