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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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退也罢,豁着我这颗脑袋,赶车一块走!”他想着急忙俯身捡那张票,看看票要到手,手被一只皮底鞋踩住了。抬头瞧看踩他的人,票被另一个人拿走了。他看准这两个家伙的相貌,不顾一切地追出去。抢票人又从一位年轻女人手里夺皮包的时候,他赶到了,伸手帮助女人。“你们偷我……还抢人家……”他的骂声未落,头部遭到铁器猛击,立刻昏了过去。
他躺在二龙公寓,迷迷糊糊地过了四五天,照顾他的是给公寓客人洗衣服的叫陶小桃的姑娘。她给他煎汤熬药并付出医药费。他身体好些了,知道净靠这个穷家姑娘不是长久之计,便决定由北京南下,追赶中央军。他想:只要中央军能被他追到,无论如何,都要跟到底。
他洒泪告别了陶小桃,沿平汉线步行南下。他在后面追赶,国民党军队在前面撤退,总是赶不上。他的拗脾气来了,不吃饭不睡觉也要赶上。这天他咬着牙走了一百二十里路,赶到定兴城。然而这一天国民党军队撤退的成绩,又创造了惊人的记录。在著名的逃跑将军刘峙率领下,整整撤退了二百三十里。为这件事,日本人都为他出了号外。关敬陶追赶中央军的幻想被打破了,讨饭回到北京城。住公寓,公寓不收。
只得又去找小陶。
小陶的爹娘早死了,跟舅父过日子,舅父扫马路,她拆洗衣服,两人住在一间仅能容身的小矮房里,添上关敬陶这口人,供不起吃也供不起住。但小陶还是说服舅父,收留了他。不久,敌人搜查单身汉,登记户口。他住不安生,急于找个职业。恰逢汉奸齐燮元登报招生,他便考取了伪清河军校。他具有大学文化程度,又有两次集中军事训练的基础,毕业之后,见习三个月,就担任了连长。连续配合鬼子“扫荡”中,他的连多少占了些便宜,八路军在反扫荡中间,靠山边所有敌伪碉堡被拔掉了,他所守的大碉堡坚持了三天两夜终于保存下来。为此曾受到日本华北派遣军的奖励,并提升为营长。这时他才同陶小桃结婚,为了纪念她的好处,他由原名关金涛改作关敬陶。一九四二年伪军扩大,他当了团长。在高大成所属这一批伪军官中,他打骂士兵比较少,喝兵血的事也不多;不嫖不赌不娶姨太太,一直跟小陶的感情很好,并按照她的愿望,搬到清静的北沟沿来。……
今夜,小陶看到丈夫不高兴,不愿意过早打扰他,等他舒适地躺下,她把暖水袋放到他被窝的时候,才问:
“为什么这样晚才回来?”
他把宴乐园的事从头到尾向她说了。象平素一样,无论军政大事或身边琐事,他只要高兴,对她毫不隐瞒。
“怪不得……”她微微浮肿的眼睛透着惊奇了,伸手从沈头下掏出一封信:“你若不提及,我早已忘记了,咱家里也有这样一封信。”
“快给我烧掉它!不!让我先看一下。”他从头到尾很快看了一遍。说,“烧掉吧!都是八路军的宣传品。”
“宣传品怕啥,人家不是说八路军会宣传吗,看看又怎么的?信后面那三句话,不正打中了你的心思……”
“人家说人家,自己管自己,我们别沾八路军的边。别管他们说的天花乱坠。”他回忆了宴乐园的经过。小声说:“咱们是骑在老虎脊背上作事,错一点脚步儿,得了呢!”
“这封信送的可蹊跷啦!”她把信塞往火炉的时候说。
“是呀!这封信是怎样送来的?”他忽然想起这是个重要问题。
“十二点前,左等右等,你总是不来,我揪心死啦。要是普通日子也罢咧,这可是大年三十晚上呀,没有你怎么成。电灯亮的我眼晕,钟摆嘀嗒的我心烦。我走到院里想清凉清凉,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星星密麻麻的也挺乱,便坐在花池旁边那冰凉的石凳上。刚一定神,听见轻轻推门,我想是你回来了,忙去给你开门。刚走到门洞,发见有人隔着门缝往里递这封信。我咳嗽了一声,送信人扭头就跑,透过门缝一望,那小家伙迈着灵巧的快步,呼咚终地跑往桥南,我估摸着是个女孩子。……”
“又是女孩?……”关敬陶沉思了许久,得不出合乎理想的结论。按照平日的见解,他说:“世界上的事,五花八门,有提倡的就有信服的,干共产党够多危险,偏有很多人跟他们一块卖命,甚至是年轻轻的女孩子。这个世道,唉!咱们操这个心有啥用。小桃,地下怪冷的,快上炕钻被窝,呵!你再念念信上的那三句话。”
“……你是中国人不?你脑子里有没有祖国?你就甘心侍敌卖命。”小桃小声念叨着。
小燕跟银环学说了去关宅送信的危险经过,银环安慰她又鼓励她,并给她介绍了在不同场合散发传单的方法。同时把去宴乐园的经过也学说了一遍。杨晓冬在一旁听完银环的话,心下很为惊异。他想:平素只看到她温厚老实,甚至单看她意志薄弱的一面,没想到她竟敢在如此众多的敌人面前,不声不响地作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对她的印象不知不觉中更加深了。其实,银环干这项工作很有经验,受地方党领导时,曾经多次散发传单,有时直接交到本人,有时竟在公开场合散发,由于掩护的巧妙,从来还没出过漏子。
杨晓冬他们四人集合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街头上陆续出现了真正送贺年片的人,大家松了口气,都有说不出来的高兴。归途路经奎星阁,韩燕来把剩余的宣传品统统要到手,他说:“你们前头走,我要来个飞机散发传单。”见大家不懂他的意思,便指着奎星阁低声说:“我小时候逢年过节,净到奎星阁捉迷藏,一般孩子至多爬到六层楼。轮到捉我的工夫,我每次都从六楼窗户探出身去攀到阁顶。同伴们眼巴巴地望着,谁也不敢上去捉。阁顶横脊上插着一列小小的三股铁叉,每次不小心,都要划破肉皮。现在我想把传单挂在铁叉上。天明刮起西北风,传单一张一张地从空飘落,飞满全城。人们看到天空飞这玩艺,还不说共产党派飞机散发传单呀。”
杨晓冬觉着燕来说的很新鲜,决定走慢点等候他。燕来做事也真快,不到十分钟,他就完成了任务,赶上大伙一同回到西下洼。
现在剩下的是善后工作了。杨晓冬说:“五天以内,停止活动,也不出门,坐看敌人的动静。”并叫银环连夜离开西下洼。银环收拾停当要走的时候,韩燕来见她提着油印机,便主张用车送她。一经大伙研究,觉着里边有问题,因为送人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大明大亮,哪有正月初一出车的呢。
银环看这问题不好解决,便说:“我自己可以单独回去,提包份量还不太重,正好趁着又响鞭炮又有行人的工夫走。”
小燕说:“你自己走倒行,可谁知道你出事啦没有,还是我送你一趟。”
杨晓冬说:“就是小燕送也有问题,她回来的时候,如果碰上空中飞传单,也是麻烦事。”
“都这样蝎蝎蜇蜇的,什么事也别办啦!”韩燕来用力抖了一下棉罩衣,他是想穿好罩衣出车送银环去。由于抖劲过猛,吓的房梁上的鸽子连着咕咕了好几声。
杨晓冬眼睛一亮说:“小燕!不是常夸你的鸽子吗?”“对了!”小燕懂得杨晓冬的意思,马上搬凳子攀上吊帘,把雪里白掏出来,二话不说,就往银环的怀里塞。
银环见小燕递给她这样个暖突突的东西,一时有些糊涂,小燕在她耳边小声叨念了几句,后者才把它很珍重地接收起来。
黎明之前,四城鞭炮一阵紧过一阵。西下洼一带,象受到感染一样,也哔哔剥剥地响起来。不管鞭炮怎样响,韩燕来因为连夜没睡好觉,早已呼呼地入梦了。小燕心里有事不肯睡,杨晓冬刚一下炕,她立即出溜下来跟着,杨晓冬没阻拦也没同她说话,两人轻轻出门,慢扶木梯,登上房顶。
天空里青悠悠灰蒙蒙的,有的是云,有的是硝烟气,四下里鞭炮在继续响。沉闷的大乜灯炮响的象敲大鼓,仿佛响过之后就钻到地下去。二踢脚打到天空,响音象炸雷。风刮着撕碎了的鞭炮纸片,带着火星和药味从空中飘落下来。
杨晓冬站在房顶望着东方,陷在沉思里。小燕突然手指着天空发问:
“杨叔叔,你看今年收什么?”
“你说的啥呀!”杨晓冬心不在焉地。
小燕饶有兴趣地说:“爸爸活着的时候,常说,正月初一,起五更看天色;东天边露什么颜色,当年就收什么庄稼。银白色收棉花,金黄色收谷子,鲜红色收高粱。……咦!”她急剧地拉住杨晓冬的袄袖,高兴地双脚跳起来:“杨叔叔!看到没有?东边冒天云里,雪里白飞来啦。”
第十章
一
一连几天,市面上很安定,西下洼一带,也都平静无事,杨晓冬估计,这种密云不雨的政治气候,也许象征着大的风暴要到来。想起肖部长要他抓紧机会进山一趟,觉得这正是时机。他先向苗家扬言要回北京一趟,韩燕来也说要跟他作伴跑点买卖;然后他们又到联保所里打了招呼。在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银环传来高家叔侄的紧急消息,说高参议打开了伪上层关系的大门,要请杨晓冬代表八路军跟伪省长进行谈判去。
对内线工作来说,这当然是很重大的消息,杨晓冬先征求韩燕来的意见,韩燕来表示坚决反对。他说:“把危险两个字先抛到一边,凭他这号人跪到咱们脚底下求情,也不能理睬他。”征求银环的意见时,她认为,事情是可以做,就怕不安全。杨晓冬说,安全方面问题不大,共产党这样雄厚的势力,他敢把党的代表欺骗进城加以陷害?就是没有高参议的关系,凭吴赞东一贯的为人作事,他也不敢作这样老鼠啃猫鼻子的事。只是感到对他的工作没有政治基础,究竟能起个什么效果呢?杨晓冬再次经过考虑,便让银环转达高参议,说他因事不能参加,请高参议自行处理,但须注意,不论会谈有无效果,一要我们不泄密,二要对方保证安全。银环转达这个意见后,高参议当即叫银环捎来一封短信,其中有一段说:
……我要求你信赖我。如果认为姓高的这个老头子可以教育的话,请到接头地点跟我见个面,这对于我,也算是一种安慰了。
……
从这短信中,杨晓冬看出高参议产生了误解。对于这位教育界有名望的人,又是肖部长当年的老师,怎能不信任呢。
决定推迟出发日期,处理这件临时急务。
第二天杨晓冬到了新市场,在一家设有清唱的茶园里,他见到高自萍。今天,高自萍的心情与往日大不相同,他表现着喜事临头的神态,精神奕奕地招呼杨晓冬入坐,双手捧着一杯热茶,边递客人边说:“昨天家叔给你写信后,亲自到警备司令部去了一趟,咱们提出的事,那边一满答应啦!”杨晓冬看了看周围观众急忙拿话岔开。高自萍不管这些,开口一个司令部,闭口一个省公署,看来他是故意叫旁人听的。杨晓冬看着不妙,问他叔父几时来,对方说至少还有一个钟头,杨晓冬水也没喝,就主张改变接头地点,直接到高宅去。
十分钟后,他们走到万家楼,从侧门穿后院进入高自萍的卧室。
杨晓冬刚才的意见未消,含着批评的语气说:“高自萍同志,在那种公开的场合,为什么大谈司令部、省公署呢?”
高自萍回答说:“一个人一副眼光,我认为在这种乱七八糟的社会里,打出警备司令部那块招牌来,大有免疫性,等于打预防针。”
“你不吆喝着打针,叫旁人不认识你,不注意你,岂不更好?”
“这些生活上的细节,对与不对回头还可以研究,现在让我跟你谈谈主要问题吧!”
杨晓冬忍耐地点了点头。
高自萍得意地说:“家叔的力气,总算没有白费,全省最高的军政头面人物,被咱们打通脑筋啦!”从他说话的语气里,仿佛这项工作不是刚刚开始,而是收工完成了。
杨晓冬从靠墙的茶几上,取下暖水瓶倒了一杯热水,呷了一口,内心平静些了,他说:“打通敌伪上层人员的关系,能给我们谈论谈论,这是成绩,也是件好事。但要知道给他们谈是一回事,谈的结果又是一回事。进行一个伪省长的工作,是复杂万状的事,不象我喝这碗开水这样简单。你去请高参议来,咱们再研究研究。”
高自萍听了这些话,心里不大高兴,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来解释说:“我虽然幼稚,也没想接一次头就解决一切。反过来,也不要把一切事情看的太难,事情总是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谁见过一嘴吃成胖子呢。好!你坐,我请家叔去。”
杨晓冬刚好喝完一杯开水的工夫,门外高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