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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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还是老赵送的,照例是不能进来。杨晓冬觉着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便高声怒骂道:“我就吃你们这最后一顿饭了,为什么饭菜搞的这么糟?”随手把菜盘抛出去,希望老赵能够进来同他见个面,然而进屋捡盘子的还是卫兵,这就是说,最后与外边联系的机会完全破灭了,他着急起来。外面不能援救,莫非就只有死的一途?想到死,心里一阵异乎寻常的紧张。静一会儿,自己问自己:“你怕死吗?你不知道生和死是密切相连的,跟白天连着黑夜一样嘛,有啥稀奇可怕的。生在你手上的时候,竭力发挥它的作用;死在不可避免的时候,求得死的得当,这就可以了呗!不必追求什么死的光荣伟大、死得永生等等。一个共产党员,只要扪心自问,他的一生,对得起人民,对得起自己的阶级,对得起自己的党就行了。……”这样想时,他心情又舒畅了许多。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屏去一切思索。呵!这时他才发觉,世界原来是这样的宁静呵。……
宁静了几分钟,心里又沸腾了。他再度睁开眼,瞧着屋顶,因为没开灯,室内光线越来越暗,他想从黑暗里寻找点什么,结果看到的是很多毛茸茸的东西在空间悠悠滚动。门外警卫踱着叫人厌烦的步子,他们的马蹄表嘀哒着似乎越响越快的声音,他挨着他生命中最紧张的时刻。
突然门外有人说话了:“你们回去挺尸吧!轮到老子罚站了。”这是独霸天,他提高嗓门讲话是故意叫人知道他来上岗了。杨晓冬想:独霸天九点上了岗,距规定时间至多还有两点多钟,姓范的那小子很可能提前来,外边的同志们作什么呢?纸条他们接到了吧(因为老赵并没出事故呀)?接到纸条他们必然设法营救我,能不能营救也就在这两个钟头之内了,如没力量营救当无可说,若真来营救,我这里也必须得创造一些条件,没有这里的条件,他们进来也会遭受损失的。我必须先作准备。他打定主意,站起身,试着活动活动身体。室内一有声响,独霸天说话了:
“怎么样,晚饭吃的好吗?”
“晚上饭菜很坏,被我骂了一顿!”
“没喝点?”
“酒是满瓶子的,不愿意喝它。”
听说有酒,独霸天的话更多了。转弯抹角的说到他要喝点酒。得到杨晓冬的答应后,他不顾同伴的阻拦,便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开了电灯。进屋来,正向栅栏处伸手时,被伙伴捋住了袖口。杨晓冬发现这个伙伴已不是那位年轻的老实汉子,他正是八点钟值班的那个吊眼睛的被范大昌和田副官特意派来的可恶家伙;一时心里很嘀咕,想不给酒,但独霸天的神色已使他欲罢不能了,只得硬着头皮递给他,索性等着事情的发展。吊眼睛果然恶眉瞪眼地要夺独霸天的酒瓶,并威吓说:“你真要不听话,我一定向田副官报告,叫他狠狠整治你。”独霸天听了,开口大骂说:“田副官是个什么东西,他凭当兔子巴结上高司令的;老子双手打枪的时节,他还不会压子弹哩!”说着拿起瓶子象往咽喉里倒一样,一口气吞下了少半瓶,在同吊眼睛争吵中,酒瓶已底朝天了。两人互相谩骂着走出监门,双方都很冲动,没锁门也没闭灯。
时间不大,听见吊眼睛咒骂:“狗娘养的!灌黄汤呀,翻白眼了吧?”对方哼了一声没回骂。杨晓冬知道独霸天喝醉了,一时急的抓耳挠腮,牢门分明没锁,要是这当儿他们来娄多好!正焦急中,听见吊眼睛对谁大声招呼:
“你过来一下,帮着我架走这个醉汉。”
被招呼的人应声走近前来。
杨晓冬想:“一个还对付不下,又加一个。”他失望中,听见外边说:
“你不是手枪队的?”吊眼睛的声音。
“我是一团四连的!”声音较低,杨晓冬听不清。
“你们不是住在火磨旁边吗?”
“前天才调我们守前院仓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韩大雁!”
杨晓冬听着,心里突然开了花,他知道“韩大雁”是谁了。就听外面继续说:
“韩大雁,你去报告一下,这里有人喝醉酒,叫田副官派两个带班的来。”
“我跟上边不熟悉,还是你自己去吧。”
“我去也行,你看着门,盯着醉鬼点,我马上就回来。”
“那好,把钥匙给我吧!”改名叫韩大雁的韩燕来念念不忘那把钥匙。
“钥匙?呵呀!这门还没锁哩。”
吊眼睛这才发觉囚门没有上锁,他伸手从独霸天衣袋里摸钥匙,把它装在自己兜里,上前要从新锁门。这一瞬间,韩燕来非常后悔,早知如此,何必多这一句话,净怨自己没长眼,把事情闹糟了,正在无法之际,听见杨晓冬在屋内说:
“要锁就都锁吧,里面栅栏门也开着哩!”
韩燕来闻声向里探头,杨晓冬立刻向他做了个手势。韩燕来也真聪明,立刻惊讶着对吊眼睛说:“嘿呀!犯人怎么出来啦!”
吊眼睛大吃一惊,禁不住进屋去看,刚迈进一条腿,韩燕来从他背后狠狠地踹了一脚,吊眼睛踉跄几步扑到栅栏跟前,一只酒瓶飞出来,击中他的脑壳,他伏下不动弹了。
韩燕来跑步过去,掏出配好的钥匙开了元宝锁。杨晓冬一步跨出栅栏,两人刚说要走,忽然门外有人说话了:
“谁在那里躺着啦?怎么回事?”
杨晓冬听声音,知道是范大昌来催讨了。他捅了韩燕来一下,两人在室内作了战斗准备。范大昌走到跟前,看见独霸天躺着,两眼翻白不能动弹,知道有了问题,便命随员进屋搜查。随员提枪朝里走,刚迈进身,头上挨了一记元宝大锁,范大昌见势不好,扭头就跑,韩燕来赶出来一把没揪住,他继续要追。
杨晓冬拦住他说:“别管他啦!我们先逃走要紧!”
韩燕来说:“咱们穿横墙往南跑。老赵还等着哩!”
杨晓冬说:“横墙那里有哨兵!”
韩燕来说:“我来的时候已放倒他了。”说着他用肩膀挎着杨晓冬,一气冲出横墙门口,他指着东面围墙说:“老赵在阴沟那儿,你快去!敌人来时,我顶他们一阵。”
杨晓冬怕他出漏子,说:“别迟延,咱们一块向外逃。”
韩燕来说:“不碍!我拖住他们,好使你跑脱呵!我自己不要紧,没见我穿的衣服吧?你快走!”
杨晓冬无奈,只得快步穿过草坪直奔打钟楼。那里有个黑影,走到跟前,果然是老赵。老赵见他到来,惊喜万分地说:“受难人呵,快下去吧。昨夜我试巴了,钻的过去!提防了望哨呵!”
杨晓冬说:“我钻下去的时候,你跑步告诉堵横门的那位同志,快快离开!”说完就急忙钻下去。这次钻的比较快,心中还在考虑韩燕来的时候,业已从河坡探出头。他听着伪司令部院里骚动的厉害,正担心时,当当响了几枪。知道这是韩燕来放的,意在迟滞敌人,掩护他逃走,他不敢久待了,朝哪里去呢?进城不能,西南两面是敌人的巢窝。想了想,他减低姿势,朝西北方向溜下去。
老赵跑去传达杨晓冬的意见时,韩燕来骤然想起一件事:他们同梁队长的原订计划是接出杨晓冬之后,估计内部无法存占,打算把他送到八里庄。具体布置是:韩燕来入院,张小山在火磨桥旁等着背人,梁队长和膘子等在市沟口接迎。事到临头一紧张,韩燕来只顾叫杨晓冬先走,把这些都忘记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即叫老赵赶快躲开,自己没法多顶一会,使杨晓冬尽可能逃远一点,因而在敌人奔向横门时,他接连打了几枪,乘敌人慌张混乱中,他急忙越墙逃走。
第二十章
一
一周来,银环茶不思饭不想,丢魂失魄的,象着了魔一样。日子在糊里糊涂中打发出去。
杨晓冬被捕当时,她真的昏过去了,她清醒后,曾想着追汽车,汽车却没影了,她不知怎么办好,赶紧与韩家送信。她带着犯罪的心情向韩家兄妹叙说受了叛徒的欺骗,求全成悔反而陷害了杨晓冬。她是倚着韩宅新居后门说的,韩燕来听到这个炸雷般的消息,眼睛冒着金花,双掌将她搡出门外,他一句话没说竟徜徉去了。银环一时臊的无地自容,急回到小叶家,立刻把小叶找来,向她说明一切,要她马上离开医院,避免遭到高自萍的陷害。听到这些事,小叶一面为杨晓冬祝祷,说吉人自有天保佑;一面痛骂高自萍没良心。她答应辞职回避,说她姑母是教会医院的护士部主任,她马上就可以到姑母处上班,连银环的工作她认为都有保证。银环哪有心情考虑自己这些问题,叮嘱了小叶几句,她又匆匆离开了。她觉得出了这样大事,应该回根据地向党汇报,打定主意,她决定进山去。走到西关郊外,天已黑了,懵头转向地走了七八里路,自以为是朝西南,实则奔着东北,走来走去,又返回北面封锁口。入夜,走投无路,她敲开邢大婶家的门。
住在邢大婶家的套间里,她用了整夜的时间,给肖部长写信,写了杨晓冬被捕的详细经过,也写了她自己的检讨书。她要求组织上严惩叛徒,拯救同志。写完这封信,心里觉着痛苦减轻了些。仔细一想,组织上怎样严惩叛徒呢,叛徒还在敌人手下。组织上营救同志,也得依靠内部力量。想遍了内部力量,没有多少办法,想来想去,她想到关敬陶身上。
她接连到关敬陶家去了几趟:第一次到关家,她用好言语恳求他们夫妇,谈话中她一时掌握不住自己,竟当着人家的面哭了;她哭的很伤心,关太太也陪着她抹了眼泪。出乎意外,关敬陶却冷冷地对她说,姓杨的已经同意投降,高大成他们正准备开欢迎会,听说还要拍电影呢。这句话把银环气恼了,也把她刺激清醒了。她感到自己的脆弱,不应该在他们面前失态,便立刻改变了坚强态度,正颜厉色地说:“你有权力帮助高大成杀杨某人,但你没有资格当着我的面污辱他的人格。……”她一生气,站起来就走了。
回到邢家之后,先托邢大婶给她送出信去,等了两天,没有回信,邢双林那里一点消息也打听不出来。她觉着对关敬陶的态度也不妥当,软了不对,急了也不对,应该同他讲清道理,万一他要能出些力气呢!她又去见关敬陶了。这次见面,已经是杨老太太牺牲的第二天,关敬陶用无限敬仰无限惋惜的口吻向银环说了这几天的情况,说明杨晓冬如何被监禁,受酷刑,最后终于透露出杨老太太不幸的消息。第三次去关家是下午五点钟,关敬陶还没下班,她先说服了陶小桃;关敬陶回家的时候,她们二人一齐要求他想办法。关敬陶无可奈何地说:“要是在我自己权限以内的,豁出这个团长不干了都行。现在高司令跟你们杨政委处在针锋相对的地位,谁也不怕谁。双方都是阎王,我好比小鬼,小鬼怎能管阎王们的事呢?”听了他的话,小陶不说什么了,银环还是再三要求。关敬陶发了发狠,他说:“我把透底话告诉你!高大成准备在今夜十二点下最后决心。你想:这边没有商量的余地,那边没有低头的可能,还有什么说的呢?……现在是六点钟,再有六个钟头,就是最后的时刻,姑娘,你不要幻想了,通知你们那边的人,快给他准备后事吧……”
银环听了这些话,仿佛从高楼上失足跌下来,心里慌的不行。回到邢家,他们让她吃晚饭,她连口汤都咽不下去。邢大叔因走动不方便,要银环倒杯开水,她给他倒了满满一杯酱油,邢大叔告诉她倒错了,她又把满杯酱油当水泼在地下。邢大婶看出她神态失常,用好言安慰她,劝她到套间里早早安歇,银环说她要在院里清凉清凉。入夜,老夫妇都睡着了,她始终不能入睡,脑子里总在计算着时间数字:“还有四个钟头,还有三个钟头,还有两个钟头,还有……”她脑子要炸了,站起来,在院里转了几遭,感到院墙象个鸟笼,憋闷的出不来气。她用手推开篱笆走出去,抬头一望,见到那尖尖的教堂顶。想到小叶就在那个有教堂的医院里上班好几天了,她有心去找她,觉得她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因而背着医院,转身向南走,走来走去,前面已是铁道。铁道路基高出平地二尺,两侧有人行小路,她沿着人行小路不停地向前面走,既没目的,也没有前进的方向,走着走着,离车站近了。眼前几十条铁轨爬在地面上。她骤然觉着铁轨都象有生命的动物,它们发着乌光向前爬行;又觉着铁轨象无数条绳索捆绑着什么人,而这个被捆的人似乎和她有重要关系。她注意了,放开眼睛向前看,铁轨交错的地方,燃着很多颗蓝色的灯光。地层表面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烟雾。灯光仿佛飘浮在浩瀚无际的海洋里,又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