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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3届-刘白羽:第二个太-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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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充满风险的道路。有一天他回来很晚,妈妈静悄悄坐在一把破竹椅上等他,一灯如豆,身单影只,垂头不语。曙光慌了。可是妈妈很坦然,舒了口气说: 
  “人长大了,总要走自己的路。可是,你别瞒着妈,让妈操心操个明白。” 
  妈妈从后墙夹缝里发现了曙光藏的秘密文件。 
  妈妈拉着曙光的双手说:“妈的话在心里藏了多少年,到了该跟你说的时候了。你爹在这条道上舍弃了生命,现在你又走上这条道。妈不阻你,妈不能阻你,你有志气踩着爹的脚印走,妈高兴,可是你有难处跟妈说一声,妈多少替你分担一点。” 
  曙光两眼热泪。 
  妈妈两眼热泪。 
  “你爹爹当了半辈子小学教员,清寒贫苦,意志弥坚。那年,你爹眼看不行了,他说,孩子长大了,应该起个名字,我想就叫曙光吧!黑暗总要过去,曙光就在前头。曙光!不论走到哪里,你都得记着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从那以后,母子更亲了,妈妈又是母亲,又是同志,可是妈妈白发愈来愈多,身子骨愈来愈单薄,洗衣服,做针线,手在簌簌发抖呀! 
  一直到了抗日战争爆发前一年。 
  那是一个乌云低垂,风雪飘摇之夜,汉江江面上刮来的狂风猛扫着破铁皮屋顶,发出令人胆战心寒的怒吼,破板墙给汉江寒涛震撼得发颤。半夜里,梁曙光和妈妈同时从梦中惊醒,听到竹扉上有人拍门。梁曙光披衣起身拉门一看是黄菊香。她满身满脸是雪,一进来就踉踉跄跄靠在墙上大口喘气。黄菊香是曙光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不过他们的关系早逾过那个分界线,是呢友、是战友。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地下组织被破坏,街上警车到处抓人,黑名单上有你……省委命令你立刻离开武汉……” 
  梁曙光一股热潮涌上心头,他一把抓住黄菊香的手,在紧急的刹那间,这深情的一握、感激的一握、委托的一握,使黄菊香凝着大粒泪珠点了点头。 
  这时,灯影微迷,四壁凄凉。 
  妈妈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妈妈果断地说: 
  “马上走,你的事我接着干,你的路我接着走!” 
  母亲一把把他推到外面就紧紧关闭了竹门…… 
    


  陈文洪想劝慰一下自己的老战友,但他自己也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拳捣破这沉寂的天空和大地。他用德国作家雷马克的书名,挪揄地说道:“西线无战事!西线无战事啊!” 
  与此同时,却有一颗诡谲的心在窥伺、侦察着,这是秦震的心。秦震在掌握住这种沉寂,运用着这种沉寂,甚至可以说在玩弄着这种沉寂。 
  对于一个高级指挥员来说,这是全神贯注的时候,是最伤脑筋,也是全部智慧、思考、研究、审断最活跃的时刻,是最痛苦也是最欢乐的时刻,是智力与魄力急剧运动的时刻。这种时刻从军事用语上可以罗列一串:运筹帷幄,随机应变,欲擒故纵等等…… 
  他的嘴唇时而微笑。 
  他的面容时而沉肃。 
  这种时候,他往往妙语横生,周围的人都觉得他潇洒自如,实际上他始终悬着一颗心: 
  他像一个猎人, 
  他像一个弈手, 
  他像一个铁匠, 
  他在捕捉那一刹那时机,他唯恐那时机稍纵即逝,悄然而去。他要及时地放出一枪,投下一颗棋子,打下最合火候的一锤。 
  整个司令部鸦雀无声,他身边所有的人员都轻手轻脚,保持肃静,而又时时向指挥员投去探讯的一瞥。 
  这两天,秦震足不出户,饭量锐减,很多时间是站在挂满军用地图的墙壁下,背负双手,凝目沉思。但,一听到电话铃响,一听到脚步声音,就会急速地、警觉地转过身来。与那天傍晚陈文洪眼中的龙钟老态完全判若两人,他那多血质的脸上泛着红光,精力充沛,热情洋溢。不过,他仍是在小心地等待着,他在迫切地等待着。 
  阳光在宽敞走廊的铁纱窗上移动,把树影、花影落在上面,而后又消失了。 
  他看了看手表,他所等待的时刻就要到来了,他推开门,走下台阶,向作战室走去。 
  兵团首长们陆续到来,兵团司令史占春是最后一个到达的,他慢吞吞走向长桌正中间他的位子上坐下来。后勤部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部小发电机,只能供作战室、机要科、译电员使用,首长们住处点的还是蜡烛。司令员一旁是说话很轻很慢的政治委员,一旁就是闷声不响的秦震。白发萧然,身材消瘦的司令员眯缝两眼,看着电灯,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玩意儿,觉得有点新奇。屋里静得使桌上的马蹄表均匀移动秒针的声音显得特别响。这时,所有在座的人的心都在跟随着秒针跳动。桌上放着几叠电报,还有一大把红蓝铅笔。围了长桌坐的人,有的翻阅电报,有的屏目静息。参谋们不断地从门口走入,送来新的电报,然后把经首长们批阅过的电报带走,这种穿梭般来往都是没有声音的。屋里笼罩着一种严肃的临战气氛,似乎谁也没有权力去打破它。兵团司令、政治委员、秦震都不时地向马蹄表投去一瞥,随同这电闪交加般的眼光,仿佛预示一个决定时刻已经到来。正在这时,作战处长迈着急速脚步走进来,干裂的地板一阵轧轧响。他亲自把一份电报送给兵团司令。兵团司令用手掌揉着给雪亮灯光刺痛的眼睛,就顺手把电报交给秦震:“你念!”秦震急速地看了一遍,又谨慎地再看一遍,牵动嘴唇笑了一下,随即用响亮的声音宣布: 
  “从东面切入武汉后方的我军已按预定时间突破天险长江。” 
  作战室里的气氛一变,突然活跃起来。一阵椅子脚移动碰撞的声响,人群来到正面墙壁地图下,兵团司令巍如泰山,稳坐不动,只从藤圈椅上转过上身。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坐位紧挨着墙壁,而是他早已胸有成竹,他瞥视他们,只是为了分享一点快乐。 
  为了确保武汉重镇不致遭受重大破坏,我方制定了一项作战计划,命令已经下达,一切必然地按照时序进行。其中决定的一着,就是孝感正面按兵不动,而派遣一支部队在武汉下游黄石方向渡江,迂回武汉,直捬其背,向狡猾的白崇禧缩紧网罗,投下强大威胁;但西面却给他留个缺口,就像疏导洪水,让他有个出路,将计就计,借白崇禧想依靠湘鄂川黔实行“华中局部反攻计划”的心理,切断东方,迫敌西向。这样,避免他们在大武汉负隅顽抗,破釜沉舟;然后,再在西面进行决战,从鄂西到湘西一线消灭敌人。 
  按时渡江,这是实施计划的第一个信号。 
  可是,这有什么可惊奇的呢! 
  当大家回归座位以后,兵团司令却挽了秦震的胳膊,走向挂图面前,不无忧虑地用指头敲着武汉,压低声音: 
  “问题在这里,敌人肯不肯干干净净撒手?” 
  秦震考虑了一下,他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可是他那犹豫不定的眼光仿佛说: 
  ——是呀,万一白崇禧硬让武汉烟销火灭,留给我们一片废墟,那损失可就太大了。过去我军大踏步后退,我们破坏过桥梁、工地,现在我们在逼近胜利,必须保证连一颗螺丝钉也不能丢掉呀! 
  当他的眼光还在地图上闪烁时,兵团司令却出其不意地慢悠悠说: 
  “不管他!大局已定,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白崇禧未必有那么大的诗兴吧!” 
  秦震紧紧压缩的心脏放松开来,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后郑重地说: 
  “同志们熬得受不住了,我看也到了正面撒手之时,给他个迅雷不及掩耳。” 
  “是的,让他们来不及点燃爆破!” 
  秦震:“我还是打先锋吧!” 
  史占春粲然一笑:“原来你意图在此……” 
  秦震心意一下被戳穿,只好默然承认,投出最后期望的目光。 
  史占春略一沉吟,坚决果断地说:“但等武汉地下党的信号一来,就野马游缰,任你奔跑吧!” 
  他们一直等到半夜。 
  一个加急电报飞来:“我军占领长江以南重镇樊口。” 
  这样一来、长江自黄冈到九江一带全部在握,华中与华东已经一刀斩断,分割完成,白崇禧陷于孤立境地了。不过他们还要等待一个信息,但是这信息迟迟不来,使秦震感到格外焦躁、忧虑…… 
  秦震走出作战室,夜风拂面,夜气清凉,但此时此刻秦震却兀自忐忑不安,心头隐隐悬挂,愈发不能自己。 
  白崇禧的“华中局部反攻计划”就是白洁送出来的最后一个事关全局,至为重要的情报,白洁在这决定关头起了决定的作用,但从那以后,白洁就被捕入狱了。 
  是的,白洁已经鎯铛入狱,饱受铁窗滋味了。 
  她受了拷打了吗? 
  她能够挺得住吗? 【VNKO 盈科数码手机玩家俱乐部】
  …… 
  秦震像落入急流漩涡,一时之间,他无法控制自己。 
  他走回自己住房,阴森森的别墅房间更使他感到不快。 
  他在窗下一只绿油漆已经剥落的长藤椅的一头坐了一会。 
  他又站起来,看了看表,就把美国军大衣往肩上一披,和衣倒在床上。 
  他静静地躺着。偏偏这时,他仿佛听到自己血管里的血液在缓缓流动,他感到疲乏,但他的脑子却静不下来,忽然间,一双明亮的眸子出现眼前,随后,一个景象全部显现。是的,那是一九四六年北京饭店东面那片树林里,是的,就是在这里发生了他永生不能忘怀的奇遇。当时,他正从林边走过,突然之间,一举眼,看见白洁。 
  ——啊!白洁…… 
  她穿着美军茄克、军裤和高靿的皮靴,斜戴着船形帽。 
  但,他一眼就看出她来了,她也一眼就辨认出他来了。 
  她情不自禁地要扑过来,可是,老练精到的秦震把一道锋利而严峻的目光投过去,他在制止她。她立刻冷静地抑制了自己。 
  她那样削瘦, 
  她那样伶仃, 
  她那样焦急, 
  她那样动情, 
  可是,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每棵树后都会有一双猎犬窥伺的阴冷的眼睛。 
  秦震没动声色。 
  他和她擦肩而过。 
  在那一刹那间,她的眉尖微蹙,那双眼里充满了爱慕、欢乐、悬念、忧愁,这是多么复杂而微妙的内心变化呀! 
  只能让一切都在不言中。 
  不过,他的眼光终于告诉她一切都好(当然包括陈文洪在内)。 
  可是,她的眼光在说什么?几年来他总回味着她的眼光,想那眼光在告诉他什么。 
  在东北医院里,秦震为陈文洪的伤势而忧虑,他只把周副主席亲手交的一封信给了他,为了避免给他带来刺激,没有告诉他曾和白洁骤然相遇。因为那样一来,陈文洪一定要问个究竟,可是他能告诉他什么?他和白洁连一句话也没说,他又能告诉他什么呢?难道把那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眼光告诉给他吗?他终于向陈文洪隐瞒了这一奇遇。从那以后,虽都在一个纵队里,投身急剧战争,从未再接触这一问题,而今天这个令人难耐的夜晚,白洁那活生生的形象又出现在他眼前:一下是那穿美军茄克的,一下是穿着囚衣的…… 
  现在,当他发现自己在慢慢沉陷在感情漩涡之中,他决然地把手一挥,难道我竟不能自拔吗?不,不能在这捕捉战机时刻,受这种无谓的干扰。这时,他才发现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他暗自苦笑了一下,翻身朝墙,闭上眼睛。 
  作为指挥员,秦震不属于那种类型,他们是大局部署既定,便无牵无挂,无忧无虑,脑袋一沾枕头就酣然进入梦乡。秦震很羡慕他们,但他做不到他们那样。他不无自谦地说:“他们是帅才,我顶多是个将才。”他焦思苦虑,不断设想各种微妙莫测的变化,又构思预防这种变化的方案。他可以纹丝不动地静卧几小时,然后一点声音就会使他惊起。这天下半夜,屋外石砌小径上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响声极轻微,但立刻被他敏锐的听觉捕捉住,当门上有人轻轻叩了一响,他立刻问: 
  “是武汉电报吗?” 
  自从与武汉地下党秘密电台取得联络,现在他们就等候着那边的一个信号。 
  从兵团司令部到地下党,事实上发动了明暗两条战线斗争: 
  明的一条是从东面切断长江,迂回包围武汉。 
  暗的一条是发动保卫武汉三镇的群众斗争。 
  两相配合、力争保住一个完整的大武汉。 
  秦震坐起来。作战科参谋按亮手电筒,照在电报纸上。 
  秦震看完电报,霍地站了起来。就在这时,电话铃叮铃铃紧响起来,从里面传来兵团司令的声音: 
  “敌人慌了手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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