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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3届-刘白羽:第二个太-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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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是抱着满怀百合花的她,用温柔的眼睛望着他; 
  一个是满身血污,昂首阔步的她,宁死不屈地蹒跚前行。 
  就是这个纤细、稚弱,像个小男孩的人,在监牢里被拷打得遍体鳞伤;就是这个纤细、稚弱,像个小男孩的人,忍饥忍痛,走一步留下一个血脚印…… 
  陈文洪慢慢攥拢两拳搁在桌面上。 
    


  秦震从野战军司令部出来,按照约定的时间到姚锡铭那儿去。 
  “白崇禧!看来你是死棋,死棋要走活,看你怎么走吧!” 
  他从司令部出来,心里冷笑了一下,得意地坐上吉普。 
  目前,国民党是败棋残局,一片混乱。我们在华东战线拿下南京、上海,他们一窝蜂往广东跑;华中战线白崇禧从武汉撤退,为了确保有生力量,在湘鄂西进行决战,以实现“华中局部反攻计划”,实际是依托湘、鄂、赣,以确保广西老巢。 
  秦震一个念头像电光一闪: 
  “在长江一线被分割的敌军,会不会集结广东、广西?” 
  他心中自问自答: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就是孤注一掷,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秦震完全浸沉在临阵的快感之中。 
  因为在今天的军事会议上,宣布了派秦震去参加西线决战。 
  国民党湘鄂绥区司令集结四个军、一个保安旅,妄图进占当阳、远安,窥视襄、樊,以求在长江以北再做一次挣扎。妄图拖延时间,祈求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再借帝国主义之手把他们从绝境中挽救出来。 
  吉普车从街上驶过,但他什么也没看见,看见的只是装在心里的那幅军用地图,只觉得几个蓝色箭头向他袭来。 
  当军事会议上宣布: 
  “调秦震同志到西线兵团担任副司令,率XXX军前去参加鄂西会战。” 
  他很想像一个少壮军官那样,昂首挺胸,接受命令。 
  但,这一个高级军事会议,参加者都是中年以上的人,如果那样行动会与整个气氛不合,他只立起来,应了一声,就坐下来。 
  不过,他的心情是万分激动的。 
  从在北京饭店听周副主席讲话,看到他那炯炯有神的眼光,他心下就说:“大局已定,摧枯拉朽的时候到来了。” 
  然而,他毕竟是一个老将,他知道困兽犹斗,不可低估。 
  等到在南下列车上得到解放南京的消息之后,——那时,想在最后决战里一显神威之心又是如何急切。他怕打不上最后一仗。他,一个深谋远虑的老指挥员的心境,竟被一个青年女医生一语道破,这不是很好笑吗? 
  这一段时间以来,好胜心,荣誉感,是多么痛苦地煎熬他啊!大武汉的解放,他根本不把它记在功劳簿上,因为敌人狼狈逃窜,称得上什么作战?他渴求的是千军万马,痛快淋漓地决战,他要由他亲手取得最后胜利。“作为一个军人,不战死沙场,就要直捣黄龙,犁庭扫穴,杀个干净。”如果最后一仗没他的份,他觉得简直无法向子孙交代。而现在,白崇禧进攻了,这就找到了较量的对手了,他好像在想:“憋了这么久,要在这一锤子上出气……”他哑笑了一下:“什么第三次世界大战、第四次世界大战,梦想!全是梦想!!!” 
  当他在脑子里盘算的工夫,吉普车已开到姚锡铭住所门前。门岗认得他,立即把两扇大铁门拉开,让吉普车轻快无声地开进院去,停了下来。 
  这是一座花园洋房,满墙遮满绿油油的藤蔓,像一道绿色瀑布一样迤迎而下,映着鲜红、嫩黄、雪白的颜色纷繁的月季花,还有十几株不知名的又高又大的树耸立高空,在草地上笼罩出一片碧绿浓荫。微风过处,卷起一股浓郁的花香和一阵啾啁的鸟语,而后又宁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很奇怪,一个人都没有。 
  他是很想看看姚锡铭的,一则因为作为野战军政治工作领导人约他来必有所交代;二则姚锡铭吐了几口血,卧病在床,他出发前很想来看望一下。 
  也许是医生下了禁令吧? 
  那我是个特殊的来客了。 
  他一面想,一面轻轻走上台阶,走进有镶花地板的豪华的大厅,还是没有人。 
  姚锡铭从来不愿单独住,尤其是这样阔大而空洞的住宅。他常请一些同志跟他住在一起,他特别喜欢和文化人、知识分子一道住,一道吃饭,一道谈天。他在工作中严肃、果断,有时甚至很严厉,但每一回到家中来,回到他所喜爱的人群中来,他就变得那样自如、随便、兴高采烈、谈笑风生。 
  可是,现下,这大厅显得如此空落落的,不但没有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秦震唯恐惊动病人,就蹑手蹑脚,一级一级登上楼梯。 
  一上楼又是一个大过厅,也很华丽,地上铺着色彩斑斓的地毯,屋顶上垂下吊灯,一大圈白布套的沙发,但还是空荡荡没一个人。旁边有一小房间,敞着门,望进去,里面陈设简单、朴素。 
  他一看,姚锡铭躺在背门墙壁下床上,高高垫了几个枕头,半靠着身子,凝眉聚目在读书呢! 
  秦震走进去,姚锡铭埋头书中,没有抬头看他。 
  他站了一会儿,姚锡铭沉醉在书中,还是没看他。 
  对于姚锡铭在病中还如此聚精会神专心致志地读书,他很不以为然,但又深受感动。于是轻轻唤了一声。 
  姚锡铭闻声才从书上仰起脸,旋即一笑,指着紧靠床边一个西式高背雕花木椅说:“来!坐下……” 
  他看姚锡铭看的是《鲁迅全集》。 
  大概姚锡铭发现了他那惊异的目光,就用指尖敲敲书本说: 
  “老秦!应该好好读一读呀!” 
  秦震赧然:“在延安,毛主席提倡读读鲁迅,可我读不懂。” 
  “鲁迅是一百年,也许是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的大思想家呀,他拿着一把解剖刀在剖析整个人生。这是一部百科全书,他何等深刻、复杂地绘画了中国社会万象,他鞭辟入里地鞭挞着奴性,颂扬着耿耿的民族精魂。他最恨那些混进革命队伍里,嘁嘁喳喳,从背后放冷箭的人。他说得多好呵,革命并不都是那样圣洁的事,要劳动者给我们诗人、作家捧上牛奶、面包,说:‘请用吧!’不,不是那么回事。一个左派可以变成一个右派呀!他说得多好啊!难道不值得我们同志三思吗?!他给那些鬼魅魍魉的小丑画下脸谱,因此,他们怕他、恨他、诬陷他、否定他,可是,鲁迅是伟大的,他的话,就像摩崖石刻一样是经历了千古风霜,谁也涂抹不掉……” 
  秦震突然觉得姚锡铭的相貌就长得颇像鲁迅。 
  不过他觉得姚锡铭太激动了。 
  连忙问道:“病好些吗?” 
  姚锡铭爽朗地一笑:“这就是治病的良药。” 
  他终于合上书本,轻轻拍着,感慨地说: 
  “现在,我们胜利了,我们要时刻警惕不要让那些肮脏的灵魂淹没呀!” 
  秦震听了心中一震,他感到这句话的含义、分量。 
  “可惜他死得太早了,活着到现在也不过六十多岁,不幸呀!不是他个人,是我们民族太不幸了……” 
  沉默。 
  两个人都在凝思。 
  秦震想,姚锡铭难道找他来就为了谈鲁迅吗?可是他说的又同人生实际丝丝入扣,他的眼光多么雪亮,看透世事人心呀! 
  一个卫生员进来给姚锡铭服药。 
  他在倚枕小憩之后,才问秦震: 
  “你要到西线去了?” 
  “是的,主任有什么交代?” 
  “西线问题在宜昌、荆门、沙市。宜昌古称‘川鄂咽喉’,是兵家必争之地。”他的精神又振奋起来,津津有味,意趣盎然,“那里又是个富庶的经济区。前天,我特别向从美国回来的一位棉花专家请教过,据说那儿棉絮纤维长得特别长,质量特别好。军事攻城,政治攻心,你们无论如何不能让敌人破坏,要抢在他们前面,搞好军管工作,特别沙市有纺织工业,应该派专门小组,先期进入,控制局势。这个问题,到襄樊,在兵团党委会上认真讨论一下。” 
  夕阳从窗上射入,把屋子照成一片玫瑰红色。 
  姚锡铭先伸出手来,秦震握住他的手,觉得枯干、发烫。 
  秦震心下有点戚然,想劝说,但是没有说什么。 
  这整个大楼房,还是不见人影,还是那么平静。 
  他退出来,不禁回头又看了一眼。 
  姚锡铭又埋头在那册《鲁迅全集》中了。 
    


  江汉关的钟声今天特别嘹亮、特别动听。 
  经过春雨的冲洗,春风的揩拭,一进入夏季,武汉显得到处发光、闪亮。从这儿一路到上海的航标修复,因此,东方的航运已经畅通,北方的资源也通过铁路源源运来,于是大武汉又恢复元气,生机勃勃,长江中流这一个重镇又活跃起来了。墨蓝色的长江温柔而又畅朗,江上大船小船,穿梭往来,发出各自不同或高或低,或高亢或轻微的汽笛声。街上行人车马稠密如云,人们脸上笑逐颜开。商店的玻璃橱窗,明光锃亮。街道的梧桐树碧绿浓荫。过去只有洋人趾高气扬、昂首阔步的沿江几条大街上,许多洋行虽然开了门,橱窗里也还摆得珠光宝气,不过没有人再去理睬那些外国名字,连写着外国名字的招牌自己也好像在说:我已经不属于他们了。原属法租界的每一栋楼房那橙红、翠绿的屋顶,好像也兀自在发出微笑。水果摊上鹅黄的枇杷,鱼市场上银鳞的鲜鱼,无不色彩一新,喜气洋洋,太阳就像神话书上画的太阳神,从滚圆的脸上放射出无数辐线,伸向四面八方,颤抖着把火和热洒向人间。这时,你如能从空中俯瞰,这个大城市,该是多有气魄,多么雄伟啊! 
  陈文洪,梁曙光心中特别舒畅。 
  因为,昨天晚上就由军部传来消息。 
  部队有行动, 
  秦副司令要来检阅, 
  向哪儿行动? 
  伙计!向西…… 
  向西? 
  就是白洁走去的方向, 
  就是母亲藏身的方向, 
  但是使他们意气风发,精神一振的是检阅。 
  检阅,对每一个军官、每一个战士来说都是隆重的节日。部队经常操训,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天天练、日日练,就为了把成千上万的脚步练成一个脚步,成千上万的拳头练成一个拳头,成千上万的心练成一个心,结成一个严密而精壮的整体,才能在一个号令下(过去是号声,现在是信号弹,不论什么,都是前线指挥官的决心、意志、胆魄的化身呀!)翻江倒海,压向敌人。不过,火线上作战是硝烟弥漫,血肉狼藉,那时,震人的只是一个压倒一切的气势;而检阅则不同,就像奏一支华丽的乐曲,它既庄严又愉快,每一个动作都要一展身手,显示于人,从受检阅的人到检阅的人都沉浸在一种英雄气氛之中。不过,检阅也还是令人心情紧张的,一个师长,一个政委,甚至一个战士的一个闪失,就影响一个师。何况他们对于秦震副司令的锐利眼光,又是敬畏三分的。 
  于是,陈文洪、梁曙光都全身投入检阅的准备工作,因为这事来得突兀,谁也没有想到,从而造成慌乱。不过,是秦副司令检阅,他们又非常兴奋。 
  今天,秦震分三个地点,检阅全军,当他在军长何昌、政委侯德耀及另外两个师的一干将领簇拥下,分乘几辆吉普驶来,整个阅兵场精神立刻一下振奋起来。他心里有许多想法: 
  他想看一看部队的新装怎么样,由此他一下又联想到他亲眼目睹战士露宿街头的那个夜晚。 
  但更重要的,更重要的,他要检阅部队的精神状态,看他们在即将投入一场决战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压倒强敌的旺盛士气。 
  秦震素来整洁的服装,今天更整洁了,他的脸、眼睛,全身上下,一直到每一个钮扣,好像都在闪耀着光辉。他缓缓地看着,从整齐的队列前走过。 
  当他看到陈文洪全身振奋,意气昂然地跑步前来,于是他停了下来。陈文洪啪地并起脚跟,一个立正,而后,举手敬礼,两道严肃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秦震: 
  “师长陈文洪报告,全师准备完毕,请求首长检阅!” 
  偌大一个操场,肃静得一丝声音都没有,只震响着陈文洪响亮、干脆、果决的报告声。秦震举手回了礼,只轻轻说了声: 
  “那就开始吧!” 
  陈文洪、梁曙光跟在秦震后面,秦震走到哪里,哪里的指挥官就发出“立正!——”的声音,那拖长的尾音还未消失,就听到一片整齐划一的立正的声音。 
  秦震从一排排队列前走过。 
  他心里笑了。 
  这一段时间里,他为了部队的装备,从兵团到野战军司令部、后勤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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