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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3届-刘白羽:第二个太-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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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战科长带了史保林进来,史保林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敬了个礼就坐在旁边。灯光照亮了他,他那清瘦的脸膛上有一双大眼,眼光也是沉默的,膀宽、腰细,长长两只大手搁在冲锋枪上,全身上下精壮有力。于是,陈文洪、梁曙光、作战科长、史保林就围拢方桌,研究起行军作战方案。史保林一直没做声,只在讨论出发时间时,他斩钉截铁地说了话:“我看离开镇子愈快愈好,这镇子人多手杂,说不定有湖匪的探子,夜间容易保密,先找个河汊隐蔽起来,等天亮再进湖荡,也不怕荡里地形复杂了。” 
  梁曙光连连点头说:“这是两全之计。不要人马未动,风声漏出。不如乘其不备,突然出现,主动权就在我了。” 
  陈文洪掉头问史保林:“队伍集合了吗?” 
  “已经登船待命。” 
  陈文洪深感用人得当,朝史保林点了点头,然后和梁曙光互看了一眼,说道:“马上行动!” 
  于是在浓重水雾、漆黑夜幕掩盖下,一个船队就悄悄离了岸。 
  陈文洪静悄悄站在湖边,听到汩汩划船声渐渐消失净尽,他还在屏心静气地望着、听着。 
    


  黎明。 
  这是一个预示着无比炎热的黎明。 
  这是一个召唤着狂风暴雨的黎明, 
  这是一个震天撼地的黎明。 
  秦震一行三辆吉普行驶到一座小山脚下停了下来。 
  电台忙碌地和兵团司令部及各前线部队来往通报。秦震和围在他身旁的几个人都在看表。这时原野上一片静寂,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每个人只听到表针微微跳动的声音——这声音其实是没有的,不过在人们意识中确实有这样一种感觉。电台已经和前线各部队取得联系,在那边,山坳里、竹林里、湖岸边、村舍里,都有报务员坐在电台前边,屏心静气地等待着那一个决定时刻的到来。秦震和兵团作了最后一次联系,知道决心铁定不动,于是,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他的心仿佛要凝固起来了,但又微微战颤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他指挥过无数次大规模作战,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一次特别庄严,因而有点紧张,但他终于使自己在激动中巍然挺立,他像一个神奇的勇士,张开弓,搭上箭,凭其无穷的臂力,锋利的目光和神武的威势,把一只响箭猛力射出,随着这一信号,一场翻江倒海的战争即将骤然而起。当他看到秒针的最后一下跳跃,他谁也没看,又确实对每个人说: 
  “前进!开始战斗!” 
  而后,他就若无其事地沿着倾斜度不大的山坡走向山顶。草深没膝,草上的露水那样浓重,他大口吸了一口气,蹚过草丛,他的裤子很快湿到膝盖头上,他从这水淋淋的清凉感才对衬出黎明竟如此燠闷。他十分悠闲自在,走到山顶上站下来,像在饱览这南方清晨的风光,而且不禁为之陶醉。从山上望下去,到处是碧绿葱葱,有的是稻田,有的是草地,有的是湖沼。当黎明的晨光倏地把这一切都照亮时,这第一线光明,像是从天穹深处,颤悸着、颤悸着,好似一个从憩梦中闪现出来的少女的笑容。空中有时完全没风,偶尔又吹来一阵风,不过,这风一点也不清爽,倒是有点粘腻。而后,在那少女笑容掠过的一刹那,由峡谷,由湖面,由竹木丛中,蒸发出白雾,向上升腾,这就出现了大自然的一种巧妙的交织变幻,黎明想给人间带来一个发亮的清晨,而雾又想掩盖这一个发亮的清晨。秦震站在山头上,闻到青蒿、露水、大雾混合的气息,好像是浓重的烟灰气味。转瞬间,大雾弥天而起,他从雾中看到急速移动的人影,部队正从山下经过。 
  先是牟春光和全班战友发现了他,他们一看到他,就更加加快了脚步,向前急急奔去。 
  不久,一阵马蹄声,陈文洪带着一小队骑兵,大概是从后面赶上来,想超逾部队赶到前面去。陈文洪一看见三辆吉普车就知道秦震在这里。他立刻加上一鞭,几匹马就一阵风一般,一下从雾中闪现,一下又在雾中隐没。 
  过了一阵之后,炮兵部队上来了,刚好这一阵雾特别浓,先没看见什么,只听到一种沉重的隆隆声,然后,马匹拉着绿色的大炮从雾中出现了。车轮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颠簸着,炮筒随之在空中颤动。在一辆装载弹药的车厢上,一闪之间有一个人头顶钢盔,十分威严,飞掠而过,这是岳大壮。这个强壮而又腼腆的战士,他好像也一眼瞥见山顶上的秦震。 
  秦震既没有看见牟春光、陈文洪,更没有看见岳大壮,但所有从山脚下汹涌向前的部队里的人都看到兵团秦副司令,看见他挺着身子站在山顶上举着望远镜,凝神注目地在观察。风偶然把披在肩头的风衣下摆一下吹起,一下吹落。 
  阳光穿透浓雾,雾慢慢稀薄。秦震的视线愈来愈辽阔、愈清晰。透过望远镜,他看到大地之上,这里,那里,无数条行进的行列,像弯弯曲曲辗转飘动的游龙。他从辽沈战役以来,很长久的时间,没有领受亲临战场目睹大平开进的快感了。他的眼睛发亮,嘴角微笑,他觉得在这里没有欢呼,没有呐喊,但默默的移动之中,凝聚着一种比一切都强大的看不见、摸不到的神奇的力量。就如同整个大海,形成一种巨大无边的浪涌,它没有呼啸,没有跳荡,没有奔腾,只是慢慢向前蜂拥而进,显得特别庄严凝重。秦震的心在为此而欢悦,他觉得整个部队像一个人一样,怀着激奋心情勇猛扑向前方。 
  从山脚三辆吉普车到山顶这一段坡路上,不断有人上去,有人下来。有的送来电报,有的送来报话机上的记录,有的带下一个什么指示,有的带下什么指令。太空中无声的信息,无数道看不到听不着的电波在颤动、颤动,飞逝、飞逝,传递、传递。这景象表面上看起来平静而且秀丽,以至美到使你无法把它与战争这样残酷的屠戮行为联系在一起。一个突变就要迸然爆炸开来,而这个战争的命运就紧紧掌握在秦震这并不巨大,并不坚硬,而是柔软的不大的手心里。 
  当秦震抬头观察了一晌那燠热的雾霭濛濛的景象,感到不同寻常,他立刻吩咐黄参谋: 
  “问气象预报!” 
  黄参谋刚刚走到山坡中间,就逢到作战科长跑上山来。 
  秦震接电报一看:“今天有大雨。” 
  他命令立即通报全军,准备雨中作战。 
  这时前面遥远的地方突然响起一排枪声,那样响亮、刺耳。 
  他立刻扭转身说道: 
  “收摊子!” 
  他身边的人一听,就如同石头沿着陡坡滚转而纷纷跑下。 
  等秦震下来,一切继续前进的准备都已停当。他跳上吉普,吉普开足马力奔驶。贴近地面还有些残雾,三辆吉普也就一下闪现一下隐没。枪炮声愈来愈炽烈,吉普车向那火热战斗的地方飞进。 
    


  当夜暴风雨果然来临。 
  南方夏季的这种暴风雨真是声势吓人!它不但不能给人带来一点清凉,而是更加闷气,更加燠热。因而雨水从外面,汗水从里面,把战士们的衣服湿透,特别是贴皮肤的地方,粘腻得变成浆糊。热汗蒸腾不出来,在人们身上汗和雨、雨和汗一起流淌。 
  今天,早晨的大雾,近午时一度疏散,不过空中凝结着濛濛水气,太阳不是红的而是白的,仿佛很哀伤,很惨淡。大自然酝酿着一场奥变,一转眼间,乌云弥满了整个天空,云和雾凝然不动,只是下沉,下沉,好像天穹要和大地挤压起来,要把一切生物都砸个粉碎,夹在地层中间,等亿万年后,变成化石。就在乌云将要垂到地面时,一道闪电,急如龙蛇,倏然飞逝。紧接着,和霹雳的巨响一道,大雨倾盆而降。正在这时,一阵狂风席卷地面,像一座大山倾倒下来,雨点,不像液体,而像固体,如同坚硬的铅弹和石块,合著云、雾、风向下猛打,使得人张不开眼,马仰不起头,而且给旋风推得歪歪斜斜,向后倒退。这种雨只要一下,稻田、河床、田坎、道路,立刻泛滥成一片汪洋。一九四九年七月十一日,大军从襄樊一线南下,十二日就遇上了这样狂风暴雨。 
  黑夜如墨,风雨侵凌。陈文洪走在前卫团的最前头。自从兵团司令部那个“前进”的命令下达后,他是多么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啊!从身上发出任凭什么也阻挡不了他的那么一股热望和热力。这种时候,他嘴巴闭得紧紧的,在必要时刻,发出命令,句子也是很短促,很果决,风雨和黑夜绞在一起,黑夜和风雨绞在一起。上午,曾经响起的那一阵枪声,是我方前哨部队与敌人发生了接触,军里电令频传,催促部队火速前进,但四野却又沉浸在静寂之中,这暴风雨,这黑夜,这寂静,在陈文洪心头笼下不祥的阴影。“难道敌人在暴风雨掩蔽下滑脱、逃遁了吗?”天神好像有意跟他为难,当他想到这里,风雨雷电更加凶狂。正在这时,秦震传来令人心惊的消息:军指率领两个团已经渡河,抓住敌人。命令陈文洪顶风冒雨跟踪涉渡,投入战斗!——这是十万火急的命令。陈文洪立刻挥师前进。不过,这当儿,雨太狂风太大,本来就跋涉不前,雨衣又缠裹住双腿。他一把把雨衣甩在地下,他一心一意就是要掌握住部队,使他们有秩序地前进、作战、追击、歼敌。可是夜如此漆黑,只觉得周围山崩地裂,天翻地覆,只听见隆隆的雨声和呜呜的风声。大地变成了急流,一脚拔上来,一脚又陷下去。这时,从各处传来“寻不到路了!”的报告。 
  陈文洪虎地一声喊道: 
  “路靠人脚踩出来!哪个天老爷子会给你设桥铺路,准备齐全?” 
  不过,他立刻冷静下来,因为他自己眼前也找不到路了。他马上命令:“停止待令!”警卫员找到一个小山坡,把他拽了上去。这儿有大片竹林,竹竿给风雨打得倒伏到地面,竹叶在风雨中唰唰一片紧响。 
  陈文洪伸手取地图,几个参谋就把雨衣撑起来在他头上搭了个防雨棚,可是风撕裂着雨衣,雨水还是往下流淌。陈文洪蹲在地上,在膝头展开地图,几只电筒同时打出雪亮的蓝光,光圈随着陈文洪的手指和眼光在图纸上移动。原来这条古老的大河,已经形成一片平坦辽阔的乱石滩,只有一条流水曲折宛转萦绕其间。大雨一下,河水就漫溢出来,淹没两旁各约一里之遥的河床,于是汪洋一片,你就分不清哪里是河哪里是滩了。陈文洪传令找来的前头部队团、营、连的干部们都站在他旁边,围了一个圆圈,等待命令。 
  “卡——拉拉……”一声暴雷在陈文洪头顶上爆炸开来,不知是什么缘故,电灯光刷地一下都熄灭了。“卡——拉拉……”“卡——拉拉……”接连几声成千上百万吨钢铁一齐砸断的声响。然后,等雷电过去,手电筒又发出束束亮光,但也有几只灯泡的钨丝却震断了。 
  陈文洪大声吼叫:“不管是路不是路,对准指北针,向南!向南!” 
  正在这时,一科长陈葵从前面骑马跑来。这匹马在泥水里面,东奔西突,已经精疲力竭,在泥泞中一面大声喘气,一面焦躁地打旋。陈葵不顾一切,将缰绳一撂,就飞身下来,一脚扑通跌倒在水洼里,他爬起身,连泥带水,跑上山坡向陈文洪报告: 
  “师长!山洪暴发!” 
  陈文洪哗地一声折起地图站立起来。忽然透过闪电雷鸣,他听到河那面枪炮声大作,看情形战斗十分激烈,倏地一阵冷汗渗透他的全身:“军部只带了两个团,后面山洪一截断,孤军作战,岂不危急万分!” 
  从报话机上果然传来告急的声音: 
  “九江!九江!我是秦岭,我是秦岭……”狂风骤雨,山洪暴发,如火的军情,这一切一切都像山崩、雪崩、天崩,一起压上陈文洪心头。 
  在急风骤雨中,陈文洪摇晃了一下,小陈伸手想扶他,他发怒地一把甩开小陈的手。 
  他仰头南望,透过迷雾一般的风雨夜空,几颗红色信号弹在遥远地方一闪一闪发亮。 
  他的心隐隐地刺疼了一下。 
  这红色信号在河南面升起,好像敌人有意对他嘲弄、挑衅。 
  他的颚骨像钢铁一般咬着,发出坚定、镇静的声音: 
  “走!去看看大河,看看洪水。” 
  他意识到,在这时,一个指挥员应有的位置和在这位置上所应起的作用。 
  陈文洪率领一小批人膛着没到小腿肚的水流来到大河边上。 
  他忽然影影绰绰看见一个黑人影站在那里。 
  陈文洪喝问:“哪一个?” 
  那人站在那里兀自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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