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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3届-刘白羽:第二个太-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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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震感到狂喜,他向报话机前走,想直接通话。但是心脏病患者,最怕猝然的焦急或猝然的狂欢。他觉得身子好像一下飘浮起来,而后心脏一阵剧烈的刺痛,他脸色苍白,一下倒在身旁几个人的怀中。 
  决定最后胜利的时间到来了。 
  陈文洪一看秦震那情景,像有一支箭刺在心上。他望望梁曙光,梁曙光也正在望他,他忽地挺直身子: 
  “政委!副司令交给你了!” 
  他立刻带领指挥所的人们跳出堑壕,向火线狂奔而去。 
    


  秦震的心脏病再次发作,使梁曙光感到无穷的忧虑。 
  医疗队的负责人带着严素来了。严素是秦震上一次犯病时的主治医生,比较熟悉秦震的病情。经过输氧和服药,心绞痛渐渐缓解了。秦震急于投入战斗,但从医学上来讲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梁曙光劝说秦震先休息一下,然后走到掩体外和严素商议。 
  严素坚持往下送。梁曙光说:“老头是绝对不肯的。” 
  医疗队负责人当机立断:“不动!”他认为对心脏病患者不要过分强制,以免引起病人烦躁、焦急,反而使病情恶化。他认为在这个时候最好是静卧不动,接受治疗。严素则不以为然地说:“不到一个月时间,发作两次,这是危险信号。”梁曙光说:“你一定坚持,弄得他大发雷霆,后果更坏。我们能不能找寻一个折衷的方案呢?”严素机灵地两眼一亮说:“上担架……”梁曙光微微点头:“这倒是个办法。这么办,你们先别出面,我进去说服说服他。”梁曙光转过一段堑壕走进掩体。 
  秦震一见他就说: 
  “伙计,收拾摊子,前进吧!” 
  说着就想站起身。但两腿绵软,不随人意。梁曙光乘机叫了一声:“司令员!”可又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秦震说:“有话就说,何必这么吞吞吐吐。”梁曙光挨在秦震身边坐下,缓缓说道: 
  “副司令!你不常常告诫我们要讲科学吗!” 
  “我什么时候叫你们违背科学?” 
  “那就好办了。医疗队长和严医生仔细研究了你的病情,认为:第一,不能走路,也不能骑马;第二,你得送野战医院……” 
  秦震把手上的茶缸砰地放在弹药箱上,两眼一瞪:“你让我南下作战半途而废吗?这万万不可能。”说着把脖颈一扭。 
  梁曙光连忙缓和局势:“我倒是建议您坐担架……” 
  “你让我睡在担架上指挥?” 
  严素一脚踏进来,露出一副毫不妥协的神态说,“我看还是进医院!” 
  这一来,把秦震吓住了。他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张大两眼,看看从梁曙光、医疗队长、严医生那里都得不到支持,只好顺从地上了担架,小陈将一条美国军用毛毯叠成三折垫在担架上,而后,几个人扶住秦震在担架上躺下来,秦震发愁地望了望担架兵:“你们应该去抬伤员……”严素立刻严肃地说:“病员也得抬,走吧!”秦震原打算磨一段时间,就想法下去,谁知医疗队长早料到他这一手,专派严素这个“严”医生紧跟着他。他们这一小队人沿着刚才打得火热、现在却冷冷清清的战场走过。 
  秦震朝梁曙光微微一笑说: 
  “这一仗,陈文洪该解气了!” 
  “副司令!这几天他的心境够苦的。” 
  “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呢,你发觉没有,对他来讲,最重要的是打一个大胜仗。否则,他会永远后悔,永远责备自己的。” 
  在颤悠悠的担架上,秦震沉默了很久。然后对梁曙光招了招手,把他招呼到紧跟前,跟他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曙光,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像一面镜子,从陈文洪跟白洁的关系上也照出我的弱点。在延安的时候,我是上级,我有权力彻底切断他们的关系。要是那样,陈文洪现在也就没有什么痛苦了。可是,我软弱了,我妥协了。唉,这是命运吧?我们马克思主义者相信命运吗?不过我想,在茫茫革命生涯中,哪里能够没有悲欢离合?问题是它引起的是什么?是晴还是阴,是希望还是失望。用这把尺子来衡量文洪和白洁的爱情,多少年,生离死别,岁月考验了他们的忠贞。我认为他们的爱情是符合于革命的崇高目的的……” 
  “曙光!也许在这一点上我应该自责,在草坝子上露营那个夜晚,我考虑了好多人生的问题,后来在搭桥抢渡那一夜,我的良心又受了沉重的责罚。我想的这些也许可以叫哲学问题吧!……不过,我没有及时把我想的,好好跟你们说一说……你不觉得吗?一个人过去的遭遇,往往会再一次出现,不过历史时期不同了,它的含意也不同了。我看到了这一点,可是我没抓住这一点。我在关键时刻没有很好引导我的部下,陈文洪那辣子脾气就来了个大爆发……是的,作为前线最高指挥官,我应该自责呀!曙光!我希望你了解我的心情。有一天,我要跟文洪……也许还有白洁说说,幸福是个美好的字眼,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可是,如果历史要求我们付出更大的牺牲,那又怎么办呢?我们都是为了实现一个崇高理想才走到一起来的。崇高的理想永远在我们的前面,为了抓住它,实现它,我们得吃尽人间的苦,受尽人间的罪,我们要付出自己的生命,不,要付出无数代人的生命才能接近它……理想永远是光辉的。不过,光辉是未来的事,我们的任务,就是肩住历史的闸门,放地狱中人奔涌出去……” 
  人们常说,一个人在病痛中说的话往往是最真挚的。 
  梁曙光此时此刻更加明了,秦震的病痛说明南下以来,为了战胜困难,取得胜利,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少代价。秦震好像疲乏了,难道他把他思考的都说完了吗?没有,当然没有。可是他闭上两眼,他沉默了下来,很久很久没有出声。梁曙光同严素急遽地相互一瞥,严素用手指去切秦震的脉搏。秦震变得那样平静、安详,过了好一阵,忽然张开眼,看了看严素,看见她身上血渍斑斑——是的,不久以前,她还拼着自己的性命,在绑扎所里抢救伤员。秦震把梁曙光拉近自己,将嘴贴近梁曙光的耳朵上说: 
  “一个多么勇敢的姑娘!” 
  而后他泰然地合上两眼,像沉沉入睡一样,他的病情在这以后一段时间里渐渐稳定下来。 
  繁星在天。大野里传来梦幻一般的仲夏夜的乐曲。从稻田里传来蛙鸣,从草棵里传来虫吟,鱼在水面上的喋喋声,露珠从树叶上滴落的声音,这一切隐密而微妙的声音,像一抹淡淡微云在悠悠飘荡。兵团前线指挥部在一座被炮火摧毁的村舍旁边搭起帐篷。警卫员小陈用四根小线绳拉开四角,吊起美国蚊帐。秦震朦朦胧胧继续沉睡着。像每一个心脏病发作的人一样,他特别需要安静地睡眠,他睡熟了,发出舒畅的鼾声。这鼾声于是也变成仲夏夜乐曲中一种柔和的颤音,和所有声音揉合在一起,起伏、荡漾。 
    


  严素守在秦震身旁,她为了他偶然发出的一阵阵急促的喘息而焦灼,为了他进入酣睡状态而高兴。 
  下半夜,不知是什么时间,帐篷外一阵沉重的咚咚脚步声把秦震惊醒。迷迷糊糊的严素也惊醒过来。她深怪来人鲁莽,马上要严厉制止。却听到梁曙光在那里同人悄悄谈话,秦震也已经发问: 
  “有情况吗?” 
  “是天柱来了。” 
  “赶快叫他到我这里来!” 
  严素不依:“副司令,你还是……” 
  “这事例外,严医生!” 
  一盏捻小了灯芯的小马灯,昏暗的光线照出梁天柱庞大的身躯。从在武汉见到他以后,秦震就喜欢这个精干而又勇猛的汉子。经过酣眠之后,他似乎霍然而愈。他问: 
  “游击队会师了?” 
  “在火线上会师,很多游击队员都哭了。” 
  梁天柱用几句简括明了的语言,叙述会师情况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 
  “地下党让我送来一封机要信件。” 
  秦震接过信,梁曙光取下马灯,举在床头上为他照明: 
  R%黛娜已被敌特押往沅陵方向,详情待查。R% 
  本来还牵住一条线,现在一切都音讯杳然了…… 
  这是又一次失望,又一次刺激,又一次打击吗? 
  不,秦震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突然而来的噩运。 
  是由于刺痛太多而麻木不仁,不再觉得那尖厉的疼痛了吗?那倒不是,他在跟梁曙光说出了对人生的思考之后,如同从霄汉上俯视人间,他的灵魂升得更高,一切看得更透彻、更辽阔了。 
  他给梁曙光看了信并说:“如实告诉陈文洪,我相信他承担得起。”随即把信折叠起来,装在口袋里,缓缓地说:“天柱休息一下吧!曙光!我想再睡一睡。” 
  他们出去之后,他两眼淡然望着帐篷顶,他什么也没有想,既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然后,他睡了,睡得很踏实。 
  第二天,他要梁曙光把俘虏的敌人少将司令官带到这儿来。 
  严素按住他,不让他起来,他却不客气地推开了她的手说: 
  “我没给他打倒,我不能躺着见他,我要站着见他!” 
  他隐隐地想道:“哈,真巧,又是一个少将!”他想起一九四六年在北京饭店和国民党那个少将面对面的事。那人说,“松花江的风雪很冻人呀!”“不,我倒怕人民的血泪将会淹没你们!”——那是火花迸发爆射的一刹那,“现在,胜败已成定局,我是胜方的司令官,对他还有什么厌恶?还有什么仇恨?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我倒要器量大些,我要见一见他。”此刻,他并没有猎人欣赏捕获物时的心情,他只想寻找一个历史的必然结论。 
  当那个少将司令官被带来时,他心里却忍不住笑了:“这是堂堂的司令官……少将吗?” 
  这个少将换了肮脏破烂的士兵服装,胳膊挺长,袖子挺短,一副寒伧相。他是清点俘虏时被查出来的,他自己的士兵当面揭露了他。秦震心里掠过两字“驼——鸟!”你看,他那养尊处优弄得鲜光肥胖的身子,哪里像一个士兵呢! 
  现在,他站在那里,倒想装得堂皇一点,气派一点,但他那发白的嘴唇却在哆嗦。 
  坐在担架上的秦震,坦然地做了一个手势: 
  “请坐!” 
  这个少将心神不定,手足失措,颓然跌坐在一只空弹药箱上。 
  秦震思索着,想起一句话。好像是马克思在哪里说过,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往往都出现两次。不过,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喜剧出现。这话说得多好呀!……想到此处,秦震不想多说什么了,他突然问: 
  “你会下棋吗?” 
  那人猛地一怔,膛然不知所云。 
  于是,秦震挥一挥手说: 
  “请吧!” 
  当这个少将司令官被带走以后,秦震冷冷一笑,说了四个字: 
  “稀松平常!” 

  
  



第十八章 曙光在望



    


  消灭逃窜湘西这一支敌军后,部队向常德锐进。 
  秦震在途中和兵团司令部会合了。当他们用担架抬着他在一座竹木丛林密布的山岗上行走,将接近约定地点时,他看见一大串吉普车沿着山路蜿蜒而来。黄参谋跑下山去,拦住了车队,从一辆小吉普上传来董天年宏亮的声音:“黄参谋!秦副司令员怎么样?”话声未歇,就旋风一样奔过来这个灰白头发、胖胖的圆脸上有一双笑眼的老人,不过此刻眼睛瞪得很大,显然心里着急。说话之间,秦震已经从绿荫荫的树影中出现。他要跑,可是严素和小陈从左右两面挟持住不放。董天年连忙大喝一声: 
  “老秦,慢慢来嘛,心急吞不下热汤团呀!” 
  秦震无论如何不肯这样狼狈地和兵团首长们见面。他终于挣脱了,慢慢缓步从长满青草的山坡上走下来。严素一直送他到车队跟前。秦震突然想起急忙里忘记和担架兵告别,就转回身向山岗上招手。那上面一小群战士也向他招手。然后他用力地握住严素的手摇撼了一阵,他本来想对严素说声谢谢,谁知却小声说道: 
  “你们政委是个好人啊……” 
  严素的脸蓦地红了。她连连叮嘱小陈: 
  “不要忘记,让首长按时服药。”而后扭转修长的身影,往山岗上跑去。 
  董天年数日不见,觉得秦震的脸削瘦而憔悴,他嘟嘟囔囔地埋怨着: 
  “你骗了我!你瞒过了我的眼睛,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心脏病!” 
  “司令员!我没有……没有心脏病。” 
  “你还辩解,我相信医生的诊断。” 
  “因为我激动了一下。” 
  “激动,激动,你不是狠狠剂了陈文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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