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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部分

青白盐-第54部分

小说: 青白盐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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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泡泡告辞马王氏后回到客厅,让虎头将龚七叫来,又令龚七将各路主管喊来,宣布从今日起,家中一应日常事务归龚七全权负责,龚七单独向她负责,非常时候,非常处置,有作奸犯科者,以家法严惩,一个也不饶恕。然后,带了虎头,乘坐一顶四抬暖轿,由四名家丁护送,拜会铁徒手去了。谁都没有想到,我会考取西峰的一所末流地方学院,惟独我想到了。老师、同学,所有我认识的和认识我的人,都坚信,我会考到北京上海的名校去,顶不济也会考到省城去。他们的对我的坚信毫无来由,有时候,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怀疑和坚信其实都是毫无来由的。我猜想,他们对我的坚信来自于我的爷爷马登月,在那个兵荒马乱、全民文盲率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年月,方圆百里出一个高小生、师范生都会轰动乡里的,考生家都是要举行家祭的,而他一举考取了北平名校。虽然,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除了倾家荡产抽鸦片、没完没了骂人、没完没了让人骂外,一事无成,但,他为马家赢得的声誉是永远的。因为他,他的所有儿子都变成了另类,尽管他们一个个聪明非凡,他的几个大孙子也顺理成章变成另类,尽管他们的聪明远远超过了父辈,等到身负的家族的耻辱标记不再受到重视时,他们已经过了为个人前途奔波的年龄。幸好,在我十三岁那年,马登月死了。本来,他的死活与时代的变迁毫无关系。他早都是一个与时代毫无关系的人了,是别人让他与时代有了关系的。但,阴差阳错,在他死时,那个时代也死了。所以,人都是有定数的。我们弟兄几个里面,我的脑子最差,身体最差,可我赶上了冰河解冻春风化雨的时代。人们并不懂得隔代遗传的道理,却认定我将有出息,所持的惟一理由便是,我是马登月的孙子。
  我让所有的认识我和我认识的人都失望了,也让所有的认识我和我认识的人都获得了拥有先见之明的资本。因为在那个年月考上大学,哪怕是末流以外的大学,都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我参加了恢复高考以来的第四届高考,前三届,全县共有十名考生榜上有名,我那一届稍好些,一次考走了十三名。我是其中之一。而我所在的公社,我是第一个通过高考改变了人生命运的得意少年。在等待录取通知书的那段时间里,我时刻处在兴奋和苦恼中。我依然不愿意回到父亲身边,我住在爷爷住过的那座土庄院里。偌大的院落,幽深的土窑洞,白天黑夜只有我一个人。爷爷奶奶分居时砌起来的院墙还原封未动地将一座土庄院一分为二,我不断地想起爷爷奶奶在世的日子,他们之间歇斯底里地互相咒骂,如今都变成了亲切和温暖,留给我的只有永恒的空旷。在那段时间里,我接待过三十六名上门提亲的人,有的是委托媒人,有的是亲自上门的。他们要把他们可爱的女儿许配于我。本来,这些事情是轮不着我管的,他们只需要与我父亲达成一致意见就可以了,几位兄长的婚姻都是这样解决的,无论他们同意与否。可在我这里,父亲却一律对来人说:娃娃大了,他的事情他看着办。那些人只好直接与我交涉了。那时候,实话实说,我对女人是有感觉的,很多次在梦中与不同的女人做那些令人羞耻而愉悦的事情,也曾经梦遗过好多次,我毕竟是十六岁的小伙子了嘛。但真的到了谈婚论嫁时,我的心里像撂荒的庄稼地,野草疯长,鸟雀乱飞。对所有人,无论他们说什么,无论他们的女儿我见过还是没见过,我只有斩钉截铁一句话:
  “不可能!”
  “人家娃成气候了嘛,牛皮大的把天装进去都填不满了,哪能看得上咱们的人呢。”从我那里铩羽而归的人都这样说,四邻八乡的人都这样说。
  从此,我知道了,从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与实际差距有多么的大,哪怕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认定了同一件事情,也并不能就此断定,那件事情就是这样的。事实情况是,我当时毫无订亲之念,无论对方是谁。好在我和几位订了娃娃亲的同学还是有区别的,他们考上大学后,把亲事退了,终生背上了陈世美的恶名。我只不过是牛皮大了些惹人讨厌而已。
  懂得我心的是叶儿干妈和哈娃。我不知道叶儿干妈那时有多大年龄了,人在青春期时,眼中的世界其实是变了形的,昂扬冒进的生命力,有可能造成对自己的无限放大,同时,在自己青春光华的照耀下,也许一个还处在青春衰退期的人,在自己眼里已经老迈不堪了。自我生命的亮丽导致了自我认识的迷茫,正如视力再好的人,当你仰望头顶灿烂的太阳时,看到的仍然是混沌。回头仔细推算,叶儿干妈当时肯定没有四十岁,在当下那些喜欢自我欺骗的时髦女性眼里,还是可以自称女生的年龄。然而,那时候,在我的认识中,她已经是一位昏惨惨日暮途穷的老女人了。自从五年前的那个秋天,她咬断年干部的舌头后,我没有看见她与哪个男人有过亲密接触,关于她的消息,正面评价当然是很少的,绯闻之类的已经很少了。在爷爷去世的前一年,我看见过爷爷睡觉时穿过用碎布片连缀起来的兜兜儿,我一眼便可判断出,那绝对是叶儿干妈的手艺。图案的精致,色泽的搭配,针脚的细密,一切都是那样的美仑美奂,除了叶儿干妈,整个员外村,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做出这样的针线活儿。兜兜儿,要从功用说,相当于现在人们常穿的贴身背心,前护心腹,后护腰背。但,它同时是一件带有暧昧色彩的饰品。小孩身穿兜兜儿,除了养护身体外,还可体现母亲的锦心绣手,大男人穿兜兜儿,讲究就多了,青年男子如果贴身穿着红兜兜儿,多半是新媳妇对新丈夫的格外关爱,如果是另外一个女人给另外一个男人缝制的,那一定是一桩私密爱情的见证了。爷爷在晚景凄凉时,与叶儿干妈重续旧情。我不知道是谁主动的。这已经无关紧要了。紧要的是,暮年的爷爷有一件兜兜儿温暖着他苍老的身体。在爷爷死后的四年间,员外村的变化让人瞠目结舌,最明显的是人们敢说话了,以前只有爷爷才敢说的话,现在谁都敢说了。人们说,员外村的女人如果都像叶儿,年干部那种狗日的,有多少舌头都得喂了野狗。爷爷死后,有人要给叶儿干妈张罗一个上门女婿,叶儿干妈惨然一笑,什么话也没说。当我拒绝了一个又一个上门提亲的人以后,满庄子的人都在骂我,最常用的一句话便是:还没有走出去呢,就忘了自己是谁了。我诚惶诚恐,几乎要做出决定,答应下一个上门提亲的人,无论是谁。这时,叶儿干妈来到了我独居的爷爷独居过多年的窑洞。她手里托着一个红绸小包袱。她塞到我的手里,说:娃,拿着,干妈没有啥送你。我双手接过包袱,要打开时,她说,等干妈走了,你再打开。从我记事起,叶儿干妈在我的心目中,既是长辈,更多的是朋友。我有些恶作剧地打开了包袱。我看见她的脸刷地红透了。包袱里面是一只做工精巧的兜兜儿。我数了一下,是用九十九片不同布料的碎片连缀而成的。我的脸刷地红了。叶儿干妈为何脸红,我当然知道,她赠我兜兜儿,绝不是表达爱情,我还没有荒唐到这种程度。那么,我又是为何脸红,至今我也想不出来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我居然想起了十岁那年做的那个与叶儿干妈有关的梦。叶儿干妈说,娃,你马上就是洋学生了,干妈给你送这种土东西,你不要笑话了。我说,干妈,我会穿上兜兜去学校的。我发觉,我的眼眶湿了。我看见,叶儿干妈的眼眶也湿了。她说,娃,这几天,是不是有人在给你说媳妇,我说是的,好多呢。她说,娃,你是什么打算,我说,我不知道。她说,娃,要走,就走利索,拖泥带水的事情,千万不敢做的。那一刻,我心明眼亮,我说,干妈,我知道了。她说,娃,听干妈一句话,离杏娃媳妇远点儿,她可能要找你呢,你还是个娃娃。说这话时,叶儿干妈刚才红过的脸又刷地红了,我的脸也刷地又红了。她说这话时,我与杏娃媳妇秧歌的事情还没有发生,我只是在路上碰见过她几次,每一次她都说,蛋蛋,你为啥叫这么寒碜的名字,老嫂子给你起一个好听的名字,行不?我只搭理过她一次,我说,你才比我大了两岁,就给我当老嫂子?她说,哪里大两岁,整整大一圈儿呢。这话我听得懂,我就不再搭理她了。但,她搭理我。老远看见我,她便把她胸前的那一对儿活物,抖擞得扑鲁乱飞,我努力把眼睛瞥向一边,结果倒成了努力朝那里看。我痛恨我的没出息。我以为叶儿干妈说的是这事呢,就岔开话头说,干妈,哈娃在干啥,我想去找他说说。她的眼泪刷地喷涌而出,她抽噎道,娃,你已经尽心了,各人有各人的命,随他去吧。我说,我再说说看,兴许还有希望。她擦了眼泪,摇摇头说,他不在的,去他师傅家了,说是这个假期不回来了。叶儿干妈一脸凄楚,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哈娃不愿意上学了,他要当兵去。他拜了一个武术师傅,他要把身体练强壮了,秋季征兵他就要报名的。在爷爷死后的第三年,那个秋天的一个星期天,我正好在家,村里突然来了五个外地人,三男两女,一个风韵袭人的中年妇女,一个月容花貌的妙龄少女,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另两个,都是中年男人。我听得出是东北口音,因为我的一个老师是东北人。他们找赵五能。有人将这拨人带进了饲养场,中年妇女和男女青年一见赵五能,顾不得他的一身尘埃,扑上去抱头大哭。男女青年竟然是赵五能的儿女。他们是一家人。等哭够了,一个中年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盖有公章的纸,当众宣读了一遍。原来是关于赵五能的平反决定。我当时被惊得屁滚尿流,这个拐里拐拉喂牲口的人,居然曾经是东北一个城市的副市长,在东北和朝鲜都受过重伤,立过军功的。我看了一眼赵五能,他也正好把目光投了过来,我忙低下头,不由自主又把目光向他投去,他向我招招手,我心里不想过去,双脚却向他迈去了。他一手按了我的头顶,轻声说:娃,你已经长大了,再不敢胡闹了。你是一个聪明娃,好好读书。我无言以对,只是点点头。他微微一笑说,你怎么不叫我一声大大?我嘴唇动了动,终于没有叫出来。我不是那种顺风而呼逆风避易的墙头草,我无法改变我自己。他一手摩挲我的头顶,轻声说:不愿叫也罢。娃,你是一个有主张的男人,认准了的事情就去做。村里老老少少几乎都涌来了,赵五能目无表情,只和叶儿干妈悄声说了几句话,当天,便随这一拨人走了。
  不说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了。
  我说过,我对我将在西峰上学,落脚于西峰,是有预感的,只是没有预感到,我会在西峰生活十八年,把青春年华都撂在老祖先辉煌过、落魄过的地方。我不知道是老祖先欠我的,还是我欠老祖先的,或者,究竟是马家欠西峰的,还是西峰欠马家的,反正我把青春年华全撂到西峰了。当我于三十四岁那年,举家逃离西峰,出了那个天高地阔的地界,回头张望时,我发觉我已千疮百孔体无完肤。这个时候,我几乎一下子明白了,当年虽然盐业经营遭受剧创,仍然拥有数千亩平原肥田沃土的马正天,为何会毅然离开家园,隐居于那个与世隔绝的员外村了。我也由此知道了,我的爷爷马登月身为一个时代相当稀缺的人才,为何甘于堕落,为何如此心灰意冷,把自己完全置于无所作为的境地。哀莫大于心死,痛莫过于伤情,看透世情冷透心,识破人心惊破胆,我们都是被人剁碎了心的人。
  离开西峰后,忍不住时常回头看西峰,看自己走过的路,看曾经与自己有关的人。在一个夜晚,我突然发现,我已经患上了家族心灰意冷病,病势来得如此汹涌,一下子将我全部笼罩了。我变得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财富,社会地位,名利,他人的评价,还有女人,还有外界的一切事物,外界的一切人。我只想关紧房门读书,我一直嫌房门关不大紧,我不想让一丝风,一丝细小的声音传进来。我读书也没什么明确的目标,不为了人人都为之折腰献身的职称,或者学而优则仕之类,对此生存的必须头衔不上心倒还罢了,要命的是,别说让我去卑词下礼申请,去蝇营狗苟走门子了,我听见这些名号,心里泛上的竟然是恶心,因为我太熟悉其中的猫腻了。对于有些我看着他们的脚步迈上这个台阶的人来说,一顶顶本该光华四射的头衔,除了能够证明谁比谁更无耻,更无聊,更无赖,离学问更远,丧德行更彻底,头衔本该证明的东西,一样也证明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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