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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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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祖母的模样在我眼前一下子陌生起来。
  小巷里那个段四爷敲着铜盆吆吆喝喝,叫喊着“除四害讲卫生每户从下月起交一毛钱扫道的费用”,在每个宅门前他都要停上一阵子,把破锣一样的声音灌到人家屋里去。
  “段四照样欢实!这日子就赛几十年没变过样子这小巷是铁打的呀。
  ”外祖母念叨着。
  我问外祖母小巷为什么是铁打的呢。
  她想了想,嘿嘿一笑,十分惨烈。
  “因为人他娘的都是肉长的玩艺呗!”
  我一下子又想起金大夫家里那半锅稠乎乎的老汤和他那嘎巴嘎巴嚼动着的牙齿
  还有护士马三姐那双含着泪光的眼睛。
  段四爷一身黑衣黑裤,十分利落地走家串户,满面红光像是吃了补品。
  他挽着白色袖口,一个宅门接一个宅门收缴扫道的月钱,很是得意,千篇一律地说着那句话:“往后有什么事情您就言语一声,我办。”
  收钱收到沈家,老六正站在大铁门外嗑瓜子,吐得地上全是瓜子皮儿。天阴沉沉的。
  “除四害讲卫生!你乱喷什么”
  老六趾高气扬:“一毛钱?我给两毛算是赏你了。”又吐出一口瓜子皮儿。天阴得更沉了。
  段四爷嘿嘿笑了:“有老爷儿们样子!咱说话搁着,将来你比我强。你小心着别挤扁了鼻子就行”
  老六红了脸:“段四你大茶壶!”
  段四爷笑容依然:“我现在是街道代表”之后他从容不迫地收了老六的两毛钱,哈了哈腰就到别的宅门去卖嗓子了。
  老六哼了一声:“我白妈瞎了眼!这阵子经常托他办事情早晚我得把段四掐死算完事。”
  然后老六热烈地说:“劝业场福仙池我请你洗澡!现在咱们就走,,
  我壮了胆子,没向外祖母请假就随老六动了身。近来外祖母心里高兴,昨晚她又在沈家牌桌上赢了八毛钱,那天清早还对我说:“比他娘的洗衣裳可强!还用不着费胰子”外祖母从年轻守寡从来就没这样乐呵过几天,我深信小巷是铁打的了,铁得幽深。
  出了巷口迎面来了一个疯疯颠颠的女人,只穿着背心裤衩,脏得看不见肉。她一把扼住老六,古怪地笑着。
  子,你又长高了?真爱死人儿了。”
  老六不慌,小声冲我说:“她不打人。”
  疯女人甩了甩头发打了个嗝:“你妈妈挺安生吧?多有福气的人呀!”
  老六:“你问哪个妈妈?我的妈妈可多。”
  “就是我当不成妈妈,小崔小崔呀!”
  我们丢开疯女人往前跑,老六突然说:“我去一趟厕所”
  就进了儿童公园旁那个臊味冲天的小门儿。
  他出来后对我说:“那个疯子是六号宅门里银行苏家的老小姐,她疯了十多年啦!”
  看来老六过继到小巷不久却比我知道得多。
  “搞对象没搞成她才疯了的,整天在世界上疯跑,一年回一趟家,说是探亲假。”
  路过狗不理包子铺旁边的厕所,老六又跑了进去。我说你胆子真大什么厕所都敢进呀。
  他说:“有人的地方我就敢进!”
  老六的尿太多了,他离开厕所好象就活不成了。进了福仙池的第一件事情又是去厕所。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进浴池,心情紧张。
  到处都是肉的身子,人像是下了汤锅。一种从未嗅到过的味道四处飘散,我又反胃了。
  老六很老练地交了竹牌儿,喊:“管堂的,找两个铺呀,我来了半个钟头啦!”
  远处吆喝:“钱物交柜,鞋帽靠篓儿!”
  一个赤着上身的汉子迎上来:“二位小爷。”
  老六掏出两毛钱说沏一壶茶要是来了卖青萝卜的你给留一个。他小大人儿似的领着我往澡塘子深处走去。甬道两边都是木榻,躺满了身裹毛巾被的人们。我第一次赤身裸体在这样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曝光”,只想闭上眼睛变没了自己。终于在一只大桶前领到一条浴巾,湿乎乎像条蛇,我赶紧打开它搭在小腹前,遮遮拦拦十分难堪。
  “都是男的你羞什么?没见过世面。”
  老六已经看出了我的弱点,他大大方方地进了池子,猛地咳了一声,浴池里发出嗡嗡回响。老六泡在水里舒坦得闭上双眼,拿掐着嗓子唱起了京剧青衣,我只听清了一句“苏三离了什么县”。雾气很大,池水深处传来一声“好!”
  泡在水里的几个汉子正在聊天儿。
  “这几年肚子里粮食多了,洗澡的人也渐多了,听说西关外张胖子老毛病又犯了啦?”
  “嗐!他倒霉就倒在过年贴的那副春联上啦。他老婆的娘家人不乐意了,以为是他在损人,告了官,得!按反革命逮了去”
  老六睁了眼,问人家:“什么春联!”
  “哪来的小毛孩子?快洗你的小狗鸡儿吧!”
  老六笑了:“你真的不认识我啦?”
  那是个浑身长着黑毛的汉子,他凑近老六,疑惑地看了看:
  “面熟”
  “你还没娶上媳妇呢?”老六突然发问。
  “没没你到底是谁呀?”
  “我是你大爷!”老六出了水,蹭着快步往淋浴室去了。
  水里的人们大笑不止。那个黑毛汉子嘟哝着:“叫个小毛嫩给我涮啦!这小子准是窑姐养的”
  我泡在池子里不敢出水,心情十分复杂。在汉子们的继续聊天儿中,我听到了那副与我毫无干系的春联儿的词儿。
  上联是:移风易俗按新规矩下海赚小钱
  下联是:兴无灭资照老章程上炕睡大觉
  横披是:五谷杂粮
  我心里背诵着,朦胧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字句,写这春联的人,模样可能跟段四爷差不多。
  黑毛汉子搓着身子还在议论:“这是千古人间大道理!头两年节粮度荒饿得人们活不成,还不是照样生孩子?我这是光着屁股说实话。”
  我觉出这黑毛汉子说话没有丁点儿三面红旗的味道。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小巷的墙上还留有这些标语的痕迹。前几天当了街道代表的段四爷就把一张“卫生公约”贴在了这些痕迹上面,从此我不敢轻易在小巷里吐痰。
  淋浴室墙根儿一条木凳子上,老六正小神仙一般躺在上面,他花一毛钱叫了个搓澡的,那个中年汉子腰上围着一条浴巾,正吭哧吭哧搓着老六的大腿:“您人小谱儿倒不小”
  老六闭着眼睛,舒坦得正在哼哼呢。
  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小腹发紧。
  老六仍不睁眼,还在哼哼着,他缓缓抬起手,做梦似地搂住搓澡汉子的大腿。
  “醒醒吧!小爷你这是什么毛病?这么大了还跟你妈妈睡一个被窝吧?当心你爸揍你。”搓澡的汉子急了,朝他吼起来。
  老六坐起,说:“我”
  望着搓澡的汉子,我又想起了段四爷。
  果然老六提起了段四爷他领着我走到大桶跟前,小声嘟哝:“这年头搓澡的也冲我发火,他有啥了不起,还不如当年段四呢!”
  我俩披着大浴巾往回走,一个木榻上卧着的白胖惊人的汉子正在撩去毛巾被,老六出神地看着,停住了脚步。
  那白胖汉子察觉了,艰难地坐起身,拢着头发冲老六说:“看直了眼儿,这孩子你怎么连爹都不认识啦?你妈妈在哪儿等我呢福子?”
  我气急了,老六却无动于衷,收回了眼神走近我们的木榻,扑身就躺了上去。
  “你要死呀?脸色白成这样”我问。
  他不言语,端起小茶壶过来对着嘴儿咕咚咕咚喝起茶来。我眼巴巴瞅着他把茶壶喝空了。
  望着小茶壶我想起了“大茶壶”:“段四爷”
  “段四?”老六仍在吮着壶嘴儿,脸色煞白。
  那天晚上老六领我去干那件秘密的事情,黑暗中我也看到他满面惨白,吮着拇指的双唇微微颤抖。他什么都看见了,我什么都没看到。
  “段四这老小子,这一阵子总往我家跑,跟我白妈妈嘀嘀咕咕的”老六忧愁地说。
  老六神情恍惚叨叨着,似睡非睡。
  望着他吮吸拇指的古怪样子,我听着。
  这一阵子段四爷经常东奔西走给白太太找主儿。当然这是她对他的拜托:“得找个实在人,比我小几岁也行呀!”
  段四爷就
  隔三天过五日地常来回禀。
  “有个军官,连长呀!岁数相当身体好,可是一提起您早先是那个人家就把个脑袋摇成拨浪鼓,可惜太可惜了。”段四爷说。
  白太太就笑一笑,赏给他一些跑腿儿钱。
  “有个药材公司的业务员,二茬光棍儿,就是收购鹿茸人参驴鞭狗肾的那路业务。我一提起您早先是那个他先是一怔,接着就点头要定下来见面的日子,还他娘的挺欢喜。我看不合适,就没跟他应对时间,算了吧算了吧。”
  白太太还是笑一笑,照赏不误。
  段四爷就这么忙来忙去,回禀不出第三种情况来,除了泻药就是补剂。
  好象世界上只有两种男人:痛恨妓女的和喜欢妓女的。半痛恨半喜欢的男人还没有出现。
  老六不讲了,坐起身修剪手指甲。
  我问:“你乐意你白妈嫁出去吗?”
  他目光凶狠地盯着我,剪刀一滑割破了他的拇指,渗出血来。
  我被他盯慌了神:“反正也不是亲妈”
  他将拇指伸进嘴里,使劲啄吮着渗出的血。
  “谁敢娶我白妈我就跟他拚命!”
  我想起沈家二楼上的那个“庞然大物”,便问老六:“你爸不是已经娶过你白妈了吗?”
  “我爸?唉,他怎么也不死呢!大肉球。”
  我动了好奇心:“你爸有两个老婆,房子怎么住?好象你跟白妈住一间屋”
  “你管不着!就连那个金大夫也这样问过我。你们统统管不着!我黑妈说过天底下的老爷儿们都是软蛋货假牌子,只有窑姐是真货。”
  我脱口说出:“这么说你们家有两个真货啦?”
  老六想了想,撩起白毛巾被猛地扑到我的木榻上,叉开双腿骑到我身上。
  他五官挪位脸泛邪光,双手狠狠掐着我的胸脯,死声死气:
  “看我今天怎么弄、弄死你!”
  我却吓得哭了。
  他更肆意了:“你来劲儿啦?哼!”
  他手劲太大,像一个壮汉。
  扑咚一声老六掉到了木榻下,一个嗡声嗡气的声音吼着:
  “从刚才我就看你小子犯邪性!你牲口呀?再闹哄我把你填回到马眼里去”
  是那个念叨春联的黑毛汉子。
  老六爬起身看见那汉子,立即蔫了。
  我愈看愈觉得老六像一个浑身干枯五官错位四肢落地的小魔物,全没了孩子味儿。
  许久,老六才恢复常态,如大病初愈。
  他喘了一口气:“你小子也跟段四一样,给我们家当上听差了?”
  我一慌,心里知道老六是说我帮黑太太办的那件事情:“我跟段四不一样,他大茶壶!”
  老六幽幽地笑了,像一个成年魔鬼。
  黑太太托我办的那件事情,其实简单极了。在那间小屋里她交给我一枝黑枣十几片绿色的叶子衬着三十几颗熟亮亮的黑枣,枝头还系了一根儿红头绳。她又递给我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白纸,说是药方子。之后黑太太捧住我的脸,亲了亲,说:“给金大夫送去,躲着那个段四爷走”
  我说:“这事儿我谁也不告诉。”就出了沈家宅门。我的心热乎乎的。自幼丧母,第一次有年轻的女人亲吻我的脸,我想哭。
  回过头,看见黑太太站在宅门里正望着我。
  进了金大夫诊所,很冷清。我看见那个护士马三姐坐在楼道的长椅上,倒像是个病人。
  我问她金大夫在家吗?她直呆呆看着我。她身后墙上是那幅“津门第一大孝子”的竖挑儿。我从她眼中看到了正在干涸的泪水。
  “你说,他怎么不理我这个清白女子,反而乐意闻那些脏东西呢?”马三姐自言自语。
  之后她又说下个月她就走了,这个私人诊所不是她一生落脚的地方。我就怕有人离开这条小巷,就从枝上摘了一颗黑枣,往马三姐嘴里塞。不料她却尖叫一声。
  “脏——”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哭泣着说:“脏,有的时候倒显得香,不公道呀!”
  抛下马三姐,我窜上二楼,轻手轻脚进了那间朝阳的屋子。
  没人,只有一具木乃伊躺在床上金大夫的老娘金老太太。仍然是氧气和输液维持着一个毫无用处的生命。
  我鼓起勇气也不敢去看那张老女人的脸。
  “金老太太是个小夫人,早年金老太爷从妓院里把她买出来的。她八天气死大夫人。金大夫是大夫人所生,这是杀母之仇呀。”外祖母的声音又在我耳边想起,她是“小巷史”专家。我就从枝头又摘了一颗黑枣,扔在金老太太床上她耳旁闪烁出乌暗的光。
  我也不知为什么要向这“尸床”上投去一颗黑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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