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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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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四走在小巷里吆喝着说是前天从外边跑进来一只黄鼠狼,半大个儿是只母的,各家各户养鸡的喂鸟的要多加小心呐。
  我愈发害怕小巷的夜色了,像个无底洞。
  小巷墙上那条标语还是缺着“卫生”二字。这是一块说目瞻住
  我随老六去他家二楼沈先生屋里看那牌局。我盼望在那里能够见到金大夫的模样。
  小巷里一个黑影叫住我,吓得我不敢抬头。
  “小孩儿,你们见着马惠兰了吗?”
  是个又高又壮的小伙子,声音挺焦急。
  我不知道谁是马惠兰。老六却答道:“找马三姐呀?不知道!”
  那小伙子愈发焦急。
  “我从塘沽赶回来,明儿一早就得走。”
  老六想了想:“噢,马三姐搞对象去了!”
  说完就拉着我的手
  进了他家宅门。
  沈先生的屋里,牌局已经开始了。
  我第一次随老六晚上出来行动,是他请我在福仙池洗澡的那天黑下。那是个礼拜六的夜晚,小巷里死静。只有一个过客敲着竹板穿着长衫占卦算命的盲先生。老六在瞎老头后脊梁上吐了一口痰,得了一句“小杂种”的回报。之后我随他趴在黑枣树墙根底下。
  “这是干什么呀?”我小声问他。
  “今儿晚上是礼拜六,我黑妈不上楼睡。我白妈到我胖爹屋里睡觉,剩下我一个人可就自由啦!小声点”老六黑暗中眨着眼睛。
  过了一会儿老六猫儿一样溜进楼道,去窥视一楼黑太太的那间卧室。
  我又想起了黑太太托我送给金大夫的那一枝黑枣和一纸药方子。
  老六爬了回来,两眼在黑暗中闪着光斑。
  “嘿!我黑妈又一个人靠在床上念识字课本呢。她头几年就认识一千多个字啦,还说要学会写。我白妈是只会认不会写,不如我黑妈。”
  那个敲竹板儿的盲先生又折了回来,走到大街上去了。静,只有黑枣树的枝头偶尔摇动一下,使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黑太太窗户里的灯啪地一声熄灭了。
  二楼上传出了沈先生的咳嗽声,时断时续。
  老六低声说:“我胖爹年轻的时候抽过大烟。”
  我就认为是很大很大的烟卷儿。
  片刻,黑太太的屋门开了一道缝儿
  一个黑影儿很轻很
  轻地飘了出来,立在院子里,踱了几个来回。
  是黑太太,只能看清她的轮廓:高瘦。
  老六嘴里开始嚼吃黑枣,我听见他的牙在响,黑枣的味道从他嘴里散发出来,扑到我脸上。我不敢挪动,死人一样趴在老六身旁。
  这时我心中毫无根据地冒出一个念头:沈家以及小巷里的许许多多人都离不开这黑枣。
  要么那株黑枣树早就死去了。
  黑太太终于轻手轻脚出了宅门,朝金大夫的座落在巷底的宅门走去。
  潜伏了片刻,我随老六也到了金大夫院门前。老六伸手推那两扇黑漆大门,里边却已经锁死了。
  老六小声说:“怪事儿,谁锁的门?”
  我随老六从墙头上翻了过去。老六小声“唉哟”了一嗓子,说左手拇指头让栽在墙头上的玻璃碴子给划破了。我小声说要是能让金大夫给你搽点药水就好了,他是大名医呀。
  老六用嘴唇吮着那拇指:“名医?我胖爹说金今儒连伤风感冒都不会治,狗屁名医!”
  我顾不得多问就随老六进了楼道。我说:“听我姥姥讲金大夫一个人住在一楼。”
  一楼死静,根本不像有活人的地方。黑暗中我用手在墙中摸到了那幅“津门第一孝子。”
  我吓得浑身打颤,被老六拉上了二楼。
  二楼厅里漆黑,角落里有一个亮点儿,眨动着绿光。我想起段四说的小巷里跑进来的那只黄鼠狼,就团缩着身子闭上了眼睛。
  朝阳的那间屋子里似乎有些声响。
  我知道这是金老太太的房间她死人一样躺在那张硬木大床上,人事不知。
  老六胆大,爬到角落里把那个绿色光点儿逮在手里看着。我壮胆爬过去,终于看清是一只绿色玻璃花瓶摆在一只方桌上,花瓶中插着一枝有果有叶的黑枣。
  “我家的黑枣跑到他家花瓶里来了?”
  我猜想金大夫年年是有黑枣吃的。
  老六还在摸索着那一枝黑枣,之后他把嘴堵在我耳朵上说:
  “我数了一共三十六颗黑枣,每颗黑枣摸着都不是囫囵的,象是谁给啃了。”
  我去摸,也竟然在一颗颗黑枣上摸出了牙齿的痕迹。我小声说是那只黄鼠狼吧?
  “不许欺负我家的黑枣!”老六怒了。
  从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不吃沈家黑枣。每每隔墙看到那果实累累的枝头,心中就极其恐怖,认为只有疯了的树才能结出这种乌黑的果子。
  我随老六也断断续续听到屋里一男一女的对话。
  女声:“您真是大孝子呀,夜里还守着老娘?”
  男声:“孝子我早晚得死在这屋里。”
  男声:“我多想扬眉吐气走出这间屋子!”
  男声:“吃鸡吧,吃鸡吧”
  女声:“你离不开这种东西。”
  男声:“老汤,这老汤是我父亲传下来的。”
  男声:“我要让这位老太太看着我吃看着我喝看着我”
  女声:“你?我这是干什么来了呀。”
  男声:“你的药方子治不了命呀。”
  静了片刻,我感到站在我肩头上的老六开始发抖,我也随着他抖。屋里有了一些响动,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像是从地洞里传出来的,沉闷而又尖厉:“你是男人呀!往后我不再来这儿了,你敢走出这屋子到我那儿去吗?”
  老六从我肩上滑落下来,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我看到他双眼放射着黄鼠狼一样的光。
  “天!我黑妈成了一块大排骨,让他全啃啦”老六说着就往楼梯那边爬。
  我完全记不清是如何从金家宅门里出来的了。我蹲在小巷里,喘着气对老六发誓。
  “我这辈子也不随你到金大夫家扒窗户去了!跟去阴曹地府一个样呀。”
  老六木头人一样立在夜色之中。
  缓过气来我问:“金大夫请你黑妈吃鸡,她吃了吗?我见过那只鸡是和黑枣一锅里煮的。”
  老六说:“我瞅见我黑妈扬着头说金先生你得从自己心里认准了自己是个男人,别自己吓唬自己这时候我黑妈横过身子点了一根烟卷儿,递给金大夫说抽吧,抽烟才是老爷儿们。借着那根儿洋火的亮光,天呀!我我绝不扯谎,我看见屋角大床上躺着一个尸首,尸首!”
  尸首?望着仍然浑身打战的老六,我说:“那尸首还有口气儿呢,是金家的老太太。”
  老六瞪大眼睛看我:“敢情是这么回事儿!”
  我在黑暗中与老六分手。他突然愤怒起来了:“妈的,我胖爹跟我白妈黑妈还不同屋呢!金大夫不避他老娘就敢这么闹腾?狗屁大夫。”
  我说金大夫的老娘只比死人多口气儿。
  回到家我就挨了外祖母一顿臭揍,之后她给我吃了半个窝头就开始对我夜审。
  我全招了。
  外祖母听罢,却抽抽泣泣落下泪来。
  “咱们这条可怜又可恨的小巷呀!真像铁打的一般。真是男人不男,女人不女哟。”
  外祖母沉思片刻问我:“你、你见着金大夫用那些常让我洗的床单子毛巾被了吧?”
  我说我用肩膀驮着老六,什么都没瞅见。
  外祖母眼光发僵:“他还是嫌她脏嫌她脏呀。脏?可他又离不开这脏。明个一早儿,段四保准送洗的活计来,天啊。”
  我问了一句:“他跟她那是干什么呢?”
  外祖母变了脸色:“小孩子家!金大夫跟黑太太有一笔账算不清,急了俩人就打呗。懂了吗?往后不许瞎寻思。”
  我就相信了这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
  段四哼着小曲儿端着一小碗白油漆,亲手在小巷墙上写下了欠缺日久的“卫生”二字。小巷终于“除四害、讲卫生”了。
  这两个字他写得十分难看,走畸得没了样子。
  我在一旁说:“黄鼠狼也得除吧?”
  段四斜了我一眼说黄鼠狼不算四害算五仙。之后他来到我家,送了一包袱活计。
  “您就接着洗金大夫吧,没完没了呐。”
  外祖母请他落坐,说:“段四爷今儿个您得给我说说古了,我问金大夫怎么爱吃那烧鸡?”
  段四嘿嘿笑了:“解放这么多年了,你还问那些反动派的事儿有什么意思呢。”
  他大模大样起身:“可说呢,昨儿个街道主任遇见我,说金大夫大有进步向他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呢。金大夫跟街道主任说单干开诊所是身在街道,就得有个好表现。虽然配不上入党,可也得表明个心迹,申请书就递上去了。这就叫新人新社会,你还问那些个黑暗里事儿干嘛!”
  外祖母听呆了,许久才说:“那我老婆子就洗我的衣裳吧,反正得洗到死呗!”
  段四:“闭着眼洗吧,从水里搓出银子来呀。”
  “晚上我给你炒个菜,你来我这喝两盅?”外祖母一下子热情起来。
  “我忙。今儿个晚上我介绍一个人来跟白太太见面,我这是唱红娘啦!”段四很得意。
  外祖母笑着说你从哪儿找来这么多光棍汉呀,“白太太托你办事也算是老伙计了。”
  段四说:“没想到我还有机会助人为乐。”
  这一程子是忙了段四。小巷子就好比一锅汤缺了他这点儿味之素还真压不住腥气。他当了街道居民代表整天一本正经,坐在金大夫诊所里给求医的挂号还大讲杀蝇灭鼠防匪防特。添了一句他以往没有的口头语见人就讲。
  “蒋介石想反攻大陆?打我这儿就不干!”晚上就给白太太当差,吃了晚饭他就在沈家门口候着,也不分一三五和二四六。
  白太太似乎很想一步就嫁出去过新生活。
  老六提着一根木棍站在院门里边。
  “段四你大茶壶,再敢给我白妈找主子我打折你的狗腿!”边说老六边嚼着黑枣。
  “小祖宗,我这是给你白妈介绍对象。爱情,电影里不是也演吗?恋爱自由这是你白妈托咐我办的。待一会儿就来一个,好人。
  你可别跟着添乱呀!”段四说得口水直淌。
  段四语不休:“你看,男婚女嫁。人家马三姐不是也正搞对象嘛,一个样。眼瞅着马三姐就要把上门女婿招进来啦。你懂吗?”
  我插了一句,问:“段四爷你怎么不搞呢?”
  这句话把段四给问怔了。老六在院门里喊:“对!来的那只母黄鼠狼就是找他搞对象的。”
  段四坦然了:“我这辈子就是看着人家搞,这就叫助人为乐把困难留给自己慢慢克服着。”
  黑太太推开了楼道的门,小声唤老六:“不许和段四爷顶嘴,他这么大岁数了。”
  老六怒视了段四一眼,扔下棍子上二楼去了。这时黑太太眨了眨丹凤眼,笑着朝我招手。我知道她又有事情找我,就装模作样走过段四身旁,进了沈家的楼道。
  楼道依然很黑。进了黑太太的卧室,我发现屋中的摆设与我上次所见有了挪动。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张床的四周,挂起了一圈黑纱的幔子,而那只大沙发也披上了黑色平绒罩子。
  屋子黑得十分素净。鲜红的只有床头墙上她那张大照片里的双唇。
  黑太太递给我一个包袱,我认出是金家的活计。她说:“工钱还归你姥姥,我闲极了,洗一洗手工营生算是玩一玩。”
  之后她抚摸着我的脸,说:“好好往人上长。”
  我就说出了我早想说的话。
  “白太太忙着让段四给她介绍对象,您怎么天天呆着不搞对象呢?您长得也挺俊”
  她笑了:“傻孩儿,我有丈夫呀,沈先生。我还搞什么对象呀?”之后她不笑了:“白太太比我年轻,我得让她走出去我留下,早就说定了的,不能改了”
  我抱着包袱要走,黑太太说:“小鹿子,你多呆一会儿吧,跟我说说话。”
  我说:“说话?我不会说呀!”
  “不会说咱们就这么坐着,啊?”
  我就陪着她坐着。她哭了。
  “你过继给我当儿子吧?”她突然说。
  我说我妈妈早就死了。您缺儿子,就自己生一个吧。我就是我妈生的,她在女七中教书那年生的。
  黑太太笑了,这种笑容我至今也没从第二个女人脸上见到。
  她说:“你妈妈当然了不起。一万个我也顶不上一个她。当年是你妈妈给我扫的盲。长大了你可要年年祭奠她。”
  院子里,段四吆喝起来了。
  “来了您呐,季二爷请”
  那个季二爷边上楼边嘟哝:“段四你这老毛病怎么也改不了呢?我不是来听你吆喝的。”
  我将包袱里的活计送回家,在刚刚浆洗过的一条床单子上发现了一朵手绣的花朵黑色牡丹。我知道这是黑太太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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