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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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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子,你这嘴将来不次于姜德力呀!”一个专搞“澡塘诗评”
  的人大发“后生可畏”之感慨。
  “澡塘子后浪推前浪,‘反革命’自有后来人。”姜德力见自己身后有人,便得意起来。
  “你才是反革命呢。”杨实强立场坚定,果敢地与姜德力划清了界线。
  “哟,徒弟这就向师傅进攻啦!”众人中有好事之徒开始挑动双边矛盾。
  姜德力不屑一顾:“我认输啦,
  老喽!”
  于是出现了本世纪最大新闻杨实强居然开口向姜德力挑衅了。
  “老?就你这牙口还想吃嫩的?”他承接姜德力的话碴,欲发动一场“澡塘男子口才单打比赛”。
  我惊呆了。水里,分明泡着另外一个杨实强。一定是有一种强力欲在这个杨实强的躯体内暴长着,促使他欣欣然投入了这个现实世界。
  姜德力不是个省油灯,尽失了宽宏,张口反击:“嫩了解渴,老了败火。你算几毛钱一斤的?”
  全池子的人都在静静收听“现场实况”。
  “怪事儿,买爹还有论斤约的?”杨实强说。
  我简直无法相信这是个现实。
  “杨子!别这样千万别这样。”我失声叫道。
  “杨实强的场外教练要暂停。”姜德力见有机可乘马上杀出一招。
  哄堂大笑,震得池水起了浪。
  杨实强闭目养神:“你就安心准备去上大学吧,别管我”
  我曾经做过他的“保护人”,他曾经心怀感激地叫过我:“小禹哥”
  我使尽全身力量把杨实强拖出了水。
  事后我找到了姜德力,诚言诚语地说:“姜师傅我求求你,别和杨子他斗嘴。他不能那样”
  姜德力认认真真地听着,然后十分严肃地对我说:“你妈还算个男子汉?快上你的尼姑大学去吧!”
  我觉得一切都不可思议。
  第三天,杨实强和姜德力几个人被抽调到人防工地去挖洞。
  杨实强毫不犹豫地去了。据说那是一个欢乐的世界,工棚里二十四小时散发着“杜康”的气息。
  杨实强毕竟勇敢走出了黑砂地带像是去海外留学。
  有消息传来,说公休天有人看见沈茂先拢着一个胖姑娘的肩头在北宁公园散步。
  我知道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早恋。
  杨实强从人防工地回来,脸膛被太阳涂了一层古铜的颜色。
  他见面就对我说:“你怎么还没去上大学?”
  我笑了:“大学又不是茶馆,随进随出,得等时辰呢。”
  他也笑了:“这学怎么个上法儿,我都忘了。”
  我说:“其实你记性挺好。”
  他说:“是呵,我就记着你欠我一千块钱。”
  “你变了。”我说。
  “大便小便?”他问。
  我无言以对,只好去上厕所。
  厕所里,我十分痛苦地排泄着。
  没过几天,杨实强竟然协助侯师傅完成了接力气缸的小试。
  在炉前清砂那天,引起一场小小的震动。
  来了司文治和丁大铆。
  “二位领导,我们偷着干的,这活是私生子呀!”杨实强站在铸件旁边说。
  司文治十分惊异地看着杨实强,他一准觉得眼前的杨实强跟档案袋里的杨实强已成两人。
  丁大铆只看铸件:“好!这砂子像鼻涕一样自个就流出来啦!”
  姜德力立即助兴:“杨子,这回可轮到你全厂出名啦!”
  “报厂部表扬,侯艺全杨实强等人采用新型油砂”司文治说到此处顿了顿,抬眼问,“这叫什么砂来着?”
  “寡妇砂!”姜德力大声笑道。
  “砂子还有寡妇?”章立国小声嘟哝。
  侯师傅充血的眼睛倏地一亮,审视着杨实强。
  这目光分明在问:“怎么回事?”
  “报厂部报厂部,中午广播出去”丁大铆兴奋地搓动着一双大手。
  侯师傅挥手拦住了丁大铆:“亏你也是个翻砂匠出身。用得着你去满世界咋唬?”
  丁大铆笑了:“侯师傅,这是新社会啦!”
  杨实强小声说:“可不是嘛!”
  侯师傅听了两眼冒火:“谁要是再敢提出风头的事儿,我就抡锤砸了这件活儿!”
  我这才觉出侯师傅并非是寡言的人。
  司文治再也没有言语。
  章立国走上前问:“司书记你想什么啦?”
  姜德力越俎代庖:“想儿子。”
  章立国好象没听见姜德力的话,再问:“司书记你现在想我的事儿吧?”
  人们哄地笑了,便散开去。
  砂箱后边响起了侯师傅怒吼:“杨子,敢情你用的是寡妇娘儿们小本子上的配方?臊气味的!幸亏没让你去出风头”
  杨实强只是惨惨地笑。这笑容有些恕
  “不靠自己靠别人,还能在这立脚?!”
  杨实强终于无法承受这种硬派的爱,就急不择词了:“我以后!我以后!”
  章立国不知深浅地走上去说:“你以后注意点儿就是了,杨子。”
  “章师傅,你快去谈心吧!”
  杨实强大声说。
  下段
  一
  我念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好象是在上学期里,同斋的学伴儿给我从传达室里取回一封信:“怪信,没写明专业和年级,多亏了我认识你。”
  我打趣:“就连我也不认识自己了。”
  展开信瓤先看落款,是那个杨实强。
  在一个大学生眼里,这显然是一个小学生写来的信,信很简单,问我一个词儿:自我。并说:“沈茂先从去年开始总用这个词儿。弄不懂心里就憋,你告诉我吧。”
  我觉得向他说清“自我”这个词儿是件十分困难的事情。过了半个月我才回信。
  我在信上对他说,“自我”就是“自己的那个我”。当然这不等于说私心杂念和个人主义。比如说你想干翻砂而沈茂先想唱歌;魏丘不愿意说话而章立国渴望入党;等等。当然,青年人还是要积极靠拢组织的。云云。
  信末我想不出祝他什么好。之后我想起干翻砂得有个好体格,就写了“祝身体健康”!
  我告别黑砂的时候,姜德力就送给过类似的赠言:“你小子‘人’啦,好好念书长学问。还得落个全须儿全尾儿的毕业”
  “不过你们的心思都太重,活不出我这种精气神儿来。”姜德力很是为我遗憾地说。
  杨实强在我离开车间的前几天曾经对我十分神秘地说:“我那东西快铸成了”
  我不深问,但我知道他在铸什么。
  平素里他经常弄些石膏粉来,用水和了好象制造一个什么模子。翻砂工整天和模子打交道:阴模反出阳模,阴阳阴阳奥妙尽在其中。阴模是母亲,铸出来的活件是儿子。
  我终于无意中目睹了一个场景,至今想来依然觉得森森可怖。净了车间,杨实强便捧着一团湿乎乎的石膏捂在脸上,没了五官,只露出两个透气孔。他仰脸而坐,静等着石膏的凝固硬化。
  我幻幻地猜测:待那团石膏干固,杨实强便能从脸上取下一只与他面孔完全相同的阴模来。阴反阳,阳反阴,不断地向那一只只阴模上挂着层层石腊,则能渐渐缩小出一个形容俱真的小面孔来一个阳型实物。
  他一准在那间小屋里静静坐了一夜。
  我从不询问,只用眼角余光跟踪着他。角落里,他总要洗净了手,操一小刀儿将那阳模轻轻削去一层全部位同比例缩小。反出阴模又轻轻在上边挂一层腊,比搽胭脂还要均匀百倍。
  如此下去
  我便断定这项浩瀚的工程一俟竣工,杨实强便能铸出一个能在茶杯里洗澡的小人儿来。
  他太执著了,手也惊人地灵巧。
  后来他终于捡足了一小堆废铜并在炉后悄悄烧起了一只小坩锅儿。造出型来,合上砂箱;化成铜水,他便要浇铸了。
  偷窥一个人的秘密是犯罪,我便去洗澡了。
  第二天一上班,杨实强就像一只受惊的耗子,到处乱窜。他一脸惊惑疑虑焦灼和迷惘的神色。几次冲我张嘴似地要询问什么,终于又闭合。
  丁大铆蹓跶过来,见了结巴嘴冯师傅就说:“昨晚上有人干私活儿!”
  冯结巴一定是想问“大活儿还是小活儿”,但一个“大”就说了十三遍仍未吐净。“大大大大”听起来像是在吹冲锋号。
  “小活儿,打开砂箱我就一泡尿把它给浇凉啦。正赶我有急事,就随手扔在大砂堆上盯着今天查人。一早儿我就去找,没啦!"我想丁大铆的急事,八成去会那个管仓库的寡妇杨实强心中的圣母。
  杨实强瞪大眼睛听着“案情简介”,眼中汪着一窝子泪。
  侯师傅冷冷看着杨实强。
  我与杨实强握别的那天,太阳很好。他说:“铸了两个东西本想送你一个,就在我上厕所的工夫回来一看都没了。”他又说:“真难呀。”
  我说人活着就是最真实的铜像。
  他有些吃惊:“你知道我铸什么了?”
  最后他冲着太阳说:“禹小立你记住,人活着不能太!可也得把那点儿劲使匀实了。”
  这是他对我的开导。
  二
  有许多事都是听说的,你必须感谢那些个嘴。
  ,本身就具有神话色彩。因为你不知道说话的那个人是人还是神。
  早年,天上的太上老君到凡世,采沧海浪尖之露珠,撷高山峰巅之霞光,烧炼神药仙丹。于人间一隅余火一堆儿。翻砂匠人便集人生百年纯汗,汇生灵万点真血,熔炼仙药人丹。天火与地焰同为一宗。翻砂场里的看炉人便代代供奉老君神。于是有了翻砂工图腾。
  我甚至于听说之后做如是想:翻砂或许就是一种古老的宗教。
  听说,侯师傅在班后小组政治学习会上软软地歪倒了。在医院里活了九天。将死的那天夜里,他清醒起来,比世间任何一个清醒的人都要清醒。他对守在身边的姜德力说:“废砂堆上两个小铜人儿,是杨子,铸得真像呀,好手艺。比我那年在奉天给庙里铸的铜佛还精巧。”
  侯师傅歇息了片刻,又说:“他这孩子嫩呀,不懂啥是犯禁。
  翻砂匠一辈子给别人铸,就是不兴铸自己。铸了,就伤了元气。我给他埋啦,埋啦”
  等不及姜德力问清“埋在哪儿”,侯师傅就去见太上老君了。
  杨实强当然不知道严师把高徒给埋了。
  听说,沈茂先已经不大操练自己的嗓子了。他在一个风雨之夜终于用“钥匙”捅开了姑娘的那把“锁”,定了终身。他到底得到了战胜司文治的武器飞出了翻砂车间调到厂办公室谋职。
  听说魏丘还是魏丘。后来他结了婚,娶一个远郊的村姑为妻,工农携手并肩齐向前。他平时还住单人宿舍,公休天骑车回家。婚前一年他让铁水崩伤了一只左眼,视力极弱,人们简称“瞎了一只眼”。他也不去辩解,有时就在单身宿舍的楼道里熬药,使全楼人们共同分享着《本草纲目》的神韵,婚后几年他也没有得孩儿,便暗中有人说他阳萎,天天喝药加强战斗力。
  记得魏丘与我同居一室时,躺在床上向我发表了他的伟大理论。我以为他喝醉了酒,诧异地听着。
  这个世界最怕的是“单儿”。对立统一规律,讲的都是双方:
  两面儿,两边儿,两拨儿,俩人儿矛盾起来才有劲。你若是让他找不着那一面儿,那一边儿,那一拨儿,那一人儿一切都拿你没治。对着空气拳击,一会儿就乏了;对着死人发训令,一会儿就腻了。觉得是在自己打自己,自己训自己。也就结了。
  我听得喘不上气,再思,又觉得玄妙而不可言。心中便升起亦浓亦淡的惆怅。
  听说,司文治已经调到厂教育科当科长。不升不降,平调。他正向职工们开展着永远的教育。
  听说丁大铆活得挺好,只是有些见老。
  没有听说章立国如何如何。
  但我还是听到了那个“大麻子”的情况。
  大学毕业我分配到局秘书处工作。一次到市里开会,碰见了在市委机关供职的老同学,就神差鬼使地向他打听。
  老同学的信息量大得惊人,但还是几费周折在记忆库里索检了数个回合,才说:“有。那是一个很好的同志,原市委组织部青年干部处处长。三年前病故了。追悼会上许多人都难过地哭了,,
  我不晓得章立国是否知道了这三年前的噩耗。
  终于有了回厂的机会:深入基层开展调查研究。我自报去向,并说要在厂里住几天。
  我向那块黑色土地走去。
  三
  在厂办公室里,我见到了沈茂先。他比过去白了胖了,多了几分中年之气。
  我与厂办公室主任寒暄。沈茂先立在一旁候着,之后他请示道:“主任,第一接待室吧?”于是他视我为“贵宾”,领我去了那装有空调的房子。
  他从怀里掏钥匙。我目击此物,心中怦然一动。我不知道他得了钥匙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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