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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第十二夜 作者:铁凝-第2部分

小说: 第十二夜 作者:铁凝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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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也有人说,以大姑当年的姿色,即使混在布衣教徒里,也足能引起那北京青年的注意。可是那年轻人,修管风琴的师傅,终归还是回了北京。大姑怀了他的孩子,也坏了名声。孩子生下三天就死了,大姑却为那个修琴的人死守了一辈子忠贞。后来,抗日了,村妇救会号召妇女们给八路军做军鞋, 大姑做的鞋又结实又好看,纳的底子是清一色吉祥的“X”字花型。到了交鞋的时候,大姑也怀抱鞋包袱兴冲冲地去交军鞋,村妇救会主任举着大姑的鞋对在场的妇女们说:“咱们能让前方的战士穿‘破鞋’做的鞋吗?咱们不能啊!”于是,新鞋被扔回到大姑怀里,从此她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她在娘家度过了一生,她本是那院子真正的房主。

  我很想继续在马家峪住下去,一时说不准自己的心绪,似乎已不仅仅是为了等待大姑的死期。但是家里来电话告诉我,单位正在评职称,我申报的是国家二级美术师,需要回去进行答辩。几天的时间,单位、职称、美术师、答辩之类的词汇似乎已离我很远, 但一经提醒,我便立刻又自如地进入了B城的“情况儿”。在这方面我并不超脱,我需要乡间的院落,也需要世俗的职称。

  第十夜

  今晚我重返马家峪,又住在了老秦的客房里。房契在我手中已经十天,一切却仿佛全无着落。小铭见了我还是不冷不热的样子,说:“女士,昨天我梦见你裸体开车。”我无心搭理她的古怪,只忙着从车上卸下我给老秦带的啤酒、矿泉水和软包装香肠、 火腿什么的。 老秦一边拉开一罐啤酒猛喝,一边迫不及待地对我说:“哎,纳底子哪。”

  原来,自从我走后,那大姑就开始坐在屋门口纳底子了。老秦自觉接替了我的身份,每日必去我的小院走一遭,侦探似的。老秦是怀着对我的歉意去“侦察”大姑的,大姑坐在门口纳底子的新动向又带给了他新的不安。

  马老末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他手中拎个包袱,摊在老秦的桌上,他指着包袱对我说,大姑的“装裹”他们都备好了,她今天能纳底子,不见得就能活过明天。他想用这确凿的“装裹”向我证明,他决不是想收了我的钱,又赖着不腾房。

  第十一夜

  早晨,我要老秦和我一起到我的院里去,小铭也沉默地跟在我们身后。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清凉的空气使头顶的绿树更绿,脚下的红土更红,错落在坡上的石头房子更亮。我们进院时,发现院子竟然被清扫过:略微潮湿的土地上印着有规则的花纹般的扫帚印儿,使这久久无人经营的小院充溢着人气。大姑果然正坐在门口纳底子,她穿着月白色夹袄黑粗布裤,脑后梳着白花花的纂儿,青白的脸上竟泛起淡红的光晕。她分明知道我们三个人进了院,可她头也不抬,半眯着眼,只一心盯住手中的鞋底,似乎人数的众多反倒昂扬了她劳作的意气。她有条不紊地使着锥子和针,从容有力地扯动着淡黄的细麻绳,我认出了鞋底上那吉祥的“X” 字花型。她一刻不停地挥动着胳膊,一阵阵青花椒的香气从后坡上飘来,是风吹来的香气,又仿佛是被大姑的手势招引而来。那是已经属于了我的花椒树啊,它当真还能属于我么?

  我站在台阶下,望着“咝咝”抽动着麻绳的舞蹈一般的大姑,忽然有种甘拜下风之感。

  回到老秦院里,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决定退掉大姑的院子。老秦说,你就不能再等等?我说,这不是等不等的事。老秦说,再从马老末手里找回那一万三千块钱怕不太容易。我说咱们试试。

  第十二夜

  和马老末谈话是艰难的,不要他的院子似乎不可思议;请他把钱退给我,那更是天方夜谭。从下午到晚上,事情没有结果。老秦为了帮我退房,比当初帮我买房付出了更多的精力。他请马老末吃晚饭,请他喝啤酒吃香肠,还送了条云烟。马老末就是一句话:“我真闹不清你们这是为什么,那么好一个院子。”我的态度也很坚决,我坚持退房并要回我的一万三。马老末说,钱他是一分也拿不出来,给他一个远房侄子拿走投资开铁矿去了。我说那么我就要考虑诉诸法律,马老末说那你就上法院告我去吧。说完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下山去了。

  老秦说,你还是要了那院子,你知道法律不保护咱们这种交易,你去哪儿告马老末呢。我说我决不再要大姑的院子,并且我一定要亲口告诉她。我说着拔腿就走,老秦跟了上来。

  大姑的院子里,东屋亮着昏暗的灯光。她佝偻着身子坐在炕上,还在低头纳底子。她有条不紊地使锥子使针,从容有力地扯动着细麻绳,伴着“咝咝”的抽线声,她抡动着胳膊舞蹈一般。一切都和上午一样,她只是挪了个坐的地方。我站在屋门口,老秦站在我的身后。我说,嗯,您能听懂我的话吧?我说,这院子我不买了,嗯,不买了。我说,我愿意让您硬硬朗朗的。我说,您的花椒树可真好,山杏儿也好,嗯。

  我不指望大姑开口,我知道几十年来她从不开口。可她却抬起了头。她看着我,那眼神里有诧异和失望,或许还有几分没有着落的惆怅。好比一个铆足了劲上阵来的拳击者,却遇到了对手的临阵逃脱。

  当大姑收回眼光又低头纳起底子时,我和老秦就出了屋。走到院里我听到身后一个轻微的响动,是东屋炕上的响动。我们返身回去,见大姑已经倒在炕上。老秦伸手在她鼻下试试,说,死了。

  次日我开车返回B城, 老秦让我把小铭捎回城去。我们一路无话。快进城时,她冷不丁问了一句:“女士,你见过管风琴么?”

  至今我也没能从马老末手里追回我那一万三千块钱,听老秦说,马老末已开始背着老秦,四处物色买房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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