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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部分

张居正-第147部分

小说: 张居正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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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也叫晚饭?”绿头苍蝇眼珠子一翻,开口就噎人,“一勺子饭倒有半勺沙子,一瓢菜是空了心的老菜薹,猪都不吃。”

  狱卒脸一横又要发作,宋师爷把他拦住,从身上搜出一点碎银递到他手上,说:“你去街上买几样菜筛一壶酒来。”

  狱卒接过碎银悻悻而去,宋师爷将就着也在烂稻草上落坐,问绿头苍蝇:

  “你叫什么?”

  “陈大毛。”

  “为何人们叫你绿头苍蝇?”

  “我这人好管闲事,街坊一帮促狭鬼,就说我像夏日里的绿头苍蝇,见什么都想叮一口。”

  宋师爷又问李狗儿:“今天早晨,你和税关的差役是怎么打起来的?”

  李狗儿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宋师爷听了又问:“把你们关进来,你们是服还是不服?”

  “不服!”

  陈大毛忘了自己手指头被拶伤,一拳擂在墙上,顿时疼得“哎哟哎哟”乱叫。宋师爷示意他安静,问道:

  “段升是税关的巡拦,你们怎敢和他作对?”

  “他当了巡拦官又怎么的?我看他姓段的也不是什么盛德君子。”

  陈大毛愤愤不平,口无遮拦骂了起来。李狗儿毕竟是乡下人,只拘谨地坐在一边,紧锁双眉一言不发。这当儿狱卒买了几件卤菜打了一壶酒进来,就摆在地上,宋师爷让他们将就着吃些。两位囚犯一时狼吞虎咽,空不出嘴来说话。不消片刻,那壶酒就被喝得一滴不剩。陈大毛几杯酒下肚,越发肆无忌惮了,伸出脏兮兮的手指头,指着宋师爷问:

  “宋师爷,兔子是狗赶出来的,话是酒赶出来的,你这衙门里的尊贵人,为何要进大牢来请我们喝酒,该不是明天要割我们的头吧。”

  “要割你们的头真还有理由,”宋师爷说话的口气始终不阴不阳,“你们知道,张老太爷现在咋样了吗?”

  “咋样了?”李狗儿紧张地问。

  “至今还在昏迷着没醒过来呢。”

  “该不会……”陈大毛把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接着就是几个响亮的酒嗝。

  “你想说该不会死吧,是不是?”宋师爷捅出了陈大毛的担心,揶揄道,“你这只绿头苍蝇,这一回闯了大祸了。”

  “又不是我打的。”陈大毛心虚地争辩。

  “你若不躲在张老太爷背后,他能挨这一棒?告诉你吧,张老太爷若真有个三长两短,第一个绑赴市曹斩首的肯定是你。”

  陈大毛一咬牙,狠心说道:“斩首就斩首,我认了。”

  “我呢?”李狗儿怯生生地问。

  “事情是你引起来的,治起罪来,你也不能轻饶。”

  宋师爷连诳带唬,把陈大毛与李狗儿两个人弄得六神无主,已是十分的沮丧。宋师爷见他们心绪全乱,又收口说道:

  “不过,事在人为,二位要想保命,也还是有主意可寻。”

  “有何主意?”陈大毛眼睛一亮,忽然一拍脑壳,“哎呀我差点忘了,方才禁子大爷说你是荆州府衙的刑名,只要大人您肯开恩搭救,我陈大毛就能逢凶化吉。”

  “我来这里,就是想帮你们。”

  “多谢宋大人。”

  陈大毛说着就要趴下磕头,李狗儿把他一拦,狐疑地问:“宋大人,你真能救下咱们?”

  “能!”

  “你说个价儿?”

  “什么价儿?”宋师爷糊涂了。

  “银子呀,”李狗儿说,“俗话说县里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宋师爷好心救人,上下打点都要银钱开路……”

  “不不不,李狗儿你听我说……”

  “你让我把话说完,”李狗儿不肯让宋师爷打断话头,继续说道,“宋大人,你的好意我领了,但我李狗儿穷得只剩屁股搭两胯,连八两银子的欠税都交不起,哪里还付得出人情钱,要救,你救绿头苍蝇吧,我免了。”

  陈大毛一听,也连忙接嘴:“对呀,我家欠下四两多匠班银,也有得钱还,我也不用救了。”

  两人脖子一缩,复又哭丧起脸来。宋师爷瞧他们那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正色说道:

  “在你们眼中,衙门中人都是只认银钱不认理的歹人。今天,我宋某偏要对你们说,我铁心援救你们,不收你们一个铜板。”

  “啊?”

  陈大毛与李狗儿一齐抬起头来,惊愕得合不拢嘴。宋师爷示意狱卒出去把风,接着说道:

  “你们两人要想开脱罪责洗清自己,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反告税关。”

  “反告税关?”陈大毛一咂舌头,摇头嗟叹道,“我们欠税不缴已是理亏,再反告上去,岂不是罪加一等?”

  “此话差矣,”宋师爷啐了一口,回道,“段升早上在玄妙观前怎么说的?说你陈大毛家欠下九年的匠班银,你李狗累年积欠的田赋也只是八两多银子,你们何曾抗税,只是连年遭灾无银可交而已,段升当街拘拿你们,是欺侮小民,擅作威福。”

  “这倒也是,但皇上远在北京,我们这江陵县还不是衙门说了算。”李狗儿叹道。

  “衙门都是替皇上办事儿的,违背圣意就叫抗旨,按《大明律》,凡抗旨者一律严惩不贷。”

  “理是这么个理儿,”李狗儿不相信世间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又道,“皇上就一个人,哪管得了天下许多事情,自古官官相护,老百姓告官,还不等于麻雀告天,有何用呢?”

  “李狗儿的话有几分道理,”宋师爷说,“但这次情形大不一样,咱荆州城中大小衙门十几个。除了荆州税关,其它衙门的堂官,都为你们抱屈哪。”

  “真的?”陈大毛又是一惊,双脚跳着地上的稻草。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啊——嚏!”跳动的稻草霉味上冲,呛得宋师爷喷出一挂鼻涕,他揪着朝地上一摔,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接着说,“咱们荆州府里坐纛儿的赵大人,江陵县衙里坐纛儿的罗大人.还有省上按院派驻荆南的按台孙大人,都觉得你们冤屈.”

  “这么多大官都说我们冤屈,为何还要对我们用刑,你看,我这双手被拶成啥样儿。”

  陈大毛伸出双手让宋师爷看,宋师爷就着如豆灯光细看,只见十根指头上下各拶了一次,虽不是很重——若是重,早就卡巴卡巴断了——但也夹开了皮肉,鲜血淋漓,深创见骨。宋师爷心下清楚,这是狱卒对初来人犯常用的酷刑,但他不肯认这个账,只愤愤说道:

  “税关的人,一个个都似活阎王,犯在他们手上,不丢命也得脱层皮。所以你们两个一定要告他们。”

  “告荆州税关?”

  “对。”

  “点不点那个段升的名?”

  “他是当事人,怎能不点。”

  “往哪儿告呢?”

  “你们就朝荆州府衙和省抚按两院告,状子一式写它一二十份,凡湖广道及荆州见衙门一份。另外,还寄一份给京城都察院。”

  “这些衙门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

  “你们写好状子,让家人带上到府衙击鼓鸣冤,府衙帮你们送出去。”

  “狗儿,你识字不?”陈大毛问。

  李狗儿摇摇头,陈大毛看看自己一双皮开肉绽的手,苦笑着说:

  “我倒是念了两年的书,但几个字儿写出来像是鸡脚扒的,何况这手已是不能握笔了。”

  “你不必担心,”宋师爷从袖子里抽出两张纸来,递给陈大毛说,“本师爷虑着这一层,已替你们把状子拟好了。”

  陈大毛看了看,倒有一半字不认得,只得退回给宋师爷,典见着脸说:

  “还请师爷大人念给我们听听。”

  宋师爷也不推辞,把那两张纸的状子从头到尾细念了一遍。开头一段说的是玄妙观前事情发生经过,第二段备细说了荆州税关如何无视皇恩国法,强征皇上已颁旨减免之赋税,如今已是激起江陵县百姓的众怒。告的虽是段升,但字里行间关键处都捎上了荆州税关的主政。最后一段,是宋师爷的得意之作,他摇头晃脑念道:

  江陵县乃当今首辅之故乡,更是皇恩荫披之厚土。怎奈荆州税关衙门苟挟权势,惟殖己私。朝廷明诏,蠲

  免钱赋,税关却越权征税,盘剥小民;横征暴敛,百无忌惮。己虽日昌,民则日瘁;己虽日欢,民则日怨。欺

  我等蚩蚩之氓,昧于刑宪。故多方刁难,棍棒相加。古今善政,对牧下治民,恒宽缓而不促迫,恒哀矜而不忿

  疾。为何荆州税关巡拦段升反其道而行之。万望荆州府衙及省抚按两院青天大老爷为我等小民伸冤,纠弹不

  法.以伸正义。江陵县乡民陈某某李某某具名跪奏。

  宋师爷念完,本以为两位囚犯会为之喝彩,放下纸来,却见陈大毛眉心里蹙起老大的疙瘩。

  “咦,你这是怎么啦?”宋师爷不解地问。

  陈大毛恭维着答道:“宋师爷才高八斗,这状子写得锦绣,只是这末尾一段,太过文绉绉了。落款是我和李狗儿,我们两个大苕如何做得出这样花团锦簇的文章?因此,恕小人鲁莽,我想斗胆改一改。”

  见陈大毛挑剔,宋师爷心中不快,回道:“你想怎样改,说给咱听听。”

  “收尾的几句话,应该这样,”陈大毛想了想,念道,“我陈大毛与李狗儿,实在冤屈得很,我们两家欠税是真,但从来就不赖账,只是人穷志短,一时还他不起。但偌大江陵城,欠税的何止我们两家,越是大官家大富户欠的越多,为何不去逼迫他们,反而要对我们丁民小户大刑侍候?说穿了,荆州税关是狗眼看人低。大官家他不敢逼,逼了就自断前程;大富户他不能欺,欺了就断财路……”

  陈大毛越念越气,竟站了起来如同演讲,宋师爷见他越说越离谱,连忙打断他的话头:

  “行了行了,你那样结尾,岂不是一竹篙打一船人?何况行文也不合状纸的规矩。”

  陈大毛不服,犟嘴道:“只有这样才解气呀,李狗儿,你说是不是?”

  “是,但宋大人讲的衙门规矩我确实不懂,可别为了解气把事儿办砸了。”

  “李狗儿才是明白人。”宋师爷拿班做势赞赏一句,接着摸出一匣印泥,说道,“我这辈子帮人写状子上千,没有一份出过差错,你们现在就在这状纸上按手印儿。”

  两人刚把手伸进印泥匣中,只见那狱卒急匆匆进来,向宋师爷禀道:

  “他们来了。”

  “谁?”

  “荆州税关的主簿张大人。”

  “他来干什么?”

  狱卒指着陈大毛和李狗儿,“来提他们两个。”

  “真他娘的冤家路窄,”宋师爷小声咕哝了一句,又道,“你俩快按手印儿。”

  陈大毛与李狗儿刚把手印按完,宋师爷像收宝贝似地赶紧把状纸折叠起来塞进袖笼,然后一脚跨出牢门,回头吩咐道:

  “等会儿与税关的人见面,不要说我来过,更不要提告状的事。”

  “这是为何?”陈大毛不解地问。

  “为了帮你们打赢官司。”

  说完,宋师爷噗地一口把灯吹灭,跟着狱卒摸黑走了。
 
 
 
 
 
 《张居正》

 
 
第三卷:金缕曲
 
 
第十二回 为济困贱卖龙泉剑 言告状却送戒石铭
 
 
  李狗儿与陈大毛被提出州府大牢时,已交了亥时,除了那些青楼酒馆尚灯火辉煌开门纳客,街上已是悄没人声。一行人踏着迷濛月色,迤迤逦逦走进了税关衙门。

  却说早晨出事以后,金学曾心急火燎从铁券巷赶回衙门,老远就看见段升魂不守舍候在他的值房门口。一见到他就扑通跪下,一五一十说明事情原委。上街巡税,本不是金学曾的主意而是他自作主张,见新来的堂官为欠税问题一天到晚愁眉苦脸,便想上街捉两个“钉子户”打开缺口,本是立功心切,谁知误伤张老太爷闯下大祸。金学曾听完,恨不能一脚踹死这个二杆子。他强忍了好一阵子才压下怒火,对段升说道:“祸已闯下了,后悔也没有用,你且退下,随时听候调参。”段升原以为堂官会大发雷霆,至少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再挨一顿毒打,弄得不好还会被扒了官服戴上木枷送进监牢,万万没想到金大人只轻飘飘说这两句就把他放了,心里已是十二分的感激。金学曾如此处置也有他的打算,来税关一个多月,对衙门里的属官差吏他一直留意观察,发现段升这个人虽然对税户态度恶劣,但很少敲诈勒索,本质并不算太坏。税户中老实人居多,但也有胡搅蛮缠抗税不交的刁民,这些人只认得翻眼睛强盗不认得闭眼睛佛,对付他们,真还得段升这样的活阎王。基于这层考虑,金学曾决定放段升一马。见过段升之后,金学曾又立即把全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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