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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抓痒-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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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好呀,你说,你死吧。

  你希望我死?她说。

  恨不得你死呢。你说。

  你恨我?

  我恨你!

  我也恨你!她说。咬牙切齿地,似笑非笑。我死了你好再去娶一个。

  不错。你应。

  你们这样开着玩笑,危险地,好像在刀刃上的跳舞。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她说。你一直巴不得我早死。那我就不死。她翻身跳了起来。你死去吧,我去找别人。

  似真非真,似假非假。如履薄冰。

  我可不允许你分财产。你说。

  你已经死了,你管不了啦!她说。

  我的鬼魂还会在的。

  那我就不做啦,也不让你死。她说。

  是怕鬼魂了吗?

  我怕。她说。我不让你死。

  你眼泪忽然出来了。什么嘛,你连忙说。开玩笑开玩笑,怎么当真了?我才不死呢!我还要活。活得好好的。

  我们都活得好好的。她也说。你的母亲不相信你们活得好。因为你们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一切的好都是虚的,有了孩子,不好也会好起来。

  母亲自己一生生了六个孩子。两个死了,四个活了下来,就是你和你的大哥大姐和二姐。现在他们都有孩子了。虽然他们不能给她什么财富,但是想起他们,母亲感到很殷实。

  过日子就应该什么都有。母亲觉得。母亲穷了大半辈子。她至今还一直唠叨着当年的拮据,用一粒鸡蛋做成三道菜。你觉得母亲老了,就是从她总是念叨这类事开始的。母亲至今还改不了打完鸡蛋拿食指刮干净蛋内壳的习惯。刮进碗里,最后还要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吮一下。那神态,好像是吮着蜜。她很满足。

  活了大半辈子,终于过上了幸福生活。她说老头子就没这么幸运,好日子才开个头,他就撒手去了。他都不知道什么叫肯德基。母亲总是说。现在咱中国什么没有?十年前从外国回来的人,还净往国内搬回彩电、摩托什么的,现在谁还搬?听说我们还要出口呢。你说,国外好,还能怎么好?还能好到哪里去?上海这么好,他们还能好到哪里去?母亲总是反问你。

  你不知道。你说。

  我不知道?我知道。她说。我知道今天的日子来得不容易,你们还不知足?不要再折腾啦!

  母亲害怕折腾。害怕乱。她一出生就碰到日本人。逃难。爹把她和她最小的弟弟一边一个挑在担子上。一路上颠颠簸簸,担子也不停地摇晃。她的童年就是这样颠簸动荡中过来的。她看到了大人们的腿。看到了大人腿后面倒在地上的尸体。全家渐渐地没有吃的了。弟弟饿死了。弟弟死前拼命用牙齿揪着母亲干瘪的乳头。后来也不知道流浪到了什么地方,母亲也死了。再后来,父亲也死了……

  这是一个苦难民族的经典传说:苦难,坚忍,生生不息。不断重复的训示。它像一巨大的裹尸布,裹住了腐烂的尸体,挡住了一切质疑。它像一座沉重的十字架。生存就是一切,发展就是硬道理。

  母亲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按理说,最应当死的是她这个女孩。是老天选中了我,让我女继儿业,传宗接代。她总是这么相信着。她很倔强。她坚决要儿子姓她的姓。她把你们当作她家族的传人。

  母亲经常跑来你们家,窥视你们。她一来就这里转,那里转,竭力调动已经衰微的感官神经,感受着这小两口子的生活。活像克格勃。

  没有孩子的家,只有两个大人的家,好像连灰尘都不会长。

  她盯乐果的肚子。没有动静。于是又察看你们的床铺。也没有看出什么端睨来。然后是卫生间。一切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母亲忌讳什么都弄得干干净净。吓,什么也没有!最后她戳着冰箱说。

  冰箱没有剩饭剩菜。她自己的冰箱总是用来保存剩饭剩菜。你们的冰箱里大多贮存饮料。净喝这些东西!她说,只是水,有什么好喝的?也该有点实的东西。鱼呀,肉呀,实实在在,那才叫过日子。

  你说,妈,都到了什么时代了。现在都兴吃活鲜了,谁还吃那个冻得硬磕磕木木的东西?现买,现煮,现吃。

  再怎么说冰箱里也得存点!母亲说。你能餐餐买?想吃的时候市场关了怎么办?

  那就到餐馆吃呗!你应。

  动不动就进餐馆!你就那么多钱!母亲说。

  你笑了。回头瞥乐果。乐果也笑了:妈,我们消费得起。我们有钱。

  有钱又怎样?有钱了就应该想想该做的事了。该做的事也该做了!母亲说。

  原来敢情是因为这!

  都八年了。母亲说,八年抗战都胜利了。

  你们已经结婚八年了。

  现在吃的东西都有问题,你们就那么放心到处乱吃?很多养殖的东西,看过去又大,又肥,可都是用上避孕药的。是不是误吃了,吃出了毛病了?

  什么嘛,妈!你说。

  只有你明白为什么一直没有怀孕。你们很少同房。或者说,你很少跟她同房。

  那是什么原因?母亲说。紧盯乐果肚子。乐果慌忙闪了闪肚子。她跑进厨房给老人端来一杯水。她端上来一杯速溶咖啡。

  我不吃苦药。老人家说。

  妈,这咖啡放了糖的,是甜的。乐果说。

  再甜也是苦的。老人说。

  你说,妈,现在很多人,人家还不要呢。

  你听他们放屁!母亲啐道。一讲到这问题,母亲就要骂。那是他们不会生,生不出来!还新潮流?谁不想要孩子?母鸡都想要下蛋呢!我告诉你,结婚了,就得要孩子!要不然……没有说下去。母亲忌讳了。

  该不会你故意去吃避孕药吧?母亲忽然问。

  妈,你越说越不象话了!你叫。

  母亲不吱声了。她还真的怀疑是因为吃了避孕药了。甚至是,乐果悄悄地自己吃了。现在的女人哪,不想做女人的事,不生孩子。还听说有不奶孩子的。这奶就为孩子长的,不奶孩子,拿来做什么?说是怕奶变得不好看了,有了丈夫了,还要给谁看?

  母亲觉得,女人就应该翘着屁股给丈夫播种,托着奶子给孩子吃奶。其实女人跟女人在一起,首先是对彼此女人身份的认可,也就是对彼此这方面经历的认可。她在某个场合里,在那个家里,她和她男人做了这种事。她的子女就是结果,就是明证。你有时候觉得就像日本电影《望乡》中阿崎婆的戒指,有多少戒指,就意味着她至少被操过多少次。但是,你母亲从不从屈辱的角度看。她把它看成是将军的勋章。没有孩子,就是没有勋章。

  你们不给她孙子,她也没有勋章。

  你瞧你表弟的第二个儿子都满周岁了。母亲最后说。

  你的表弟生了第二个儿子,成了他人生最骄傲的事。虽然因为超生被罚了。虽然他没什么钱。罚款的钱是向你借的。

  我这么没钱的都要生,你这么有钱的,还不生孩子?留着钱做什么?表弟向你借款时,说。

  中国人一辈子就知道挣钱,生孩子。

  表弟又要为第二个儿子办周岁了。通知你吃周岁酒。表弟非常看重你,逢人便介绍这是我的表哥,做大生意的。做什么生意?房地产开发。所有人都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们区房产局赵局长知道吗?有人问。哧!哧!小儿科!表弟立刻发出不齿的讥讽声:人家熟的是市长!

  表弟把副市长说成市长。

  哪个市长?对方问。

  报给他名字!表弟说,胳膊戳了戳你。

  是副市长。你说。

  第一副市长,也就等于正的。表弟说。他报了副市长的名。

  果然一阵惊羡。表弟得意了。没有金刚钻,敢揽石器活?他说。你们以为是我呀!只能开开小店铺,卖卖杂货。

  表弟开了个杂货铺。

  你也去干啊!大家说,跟你表兄去。

  我表兄也跟我说好几次了,我也正在考虑呢!他说。

  你从来没有要求他跟你一块干。分明是在吹牛。可是你也没有反驳。你感觉到像被摸顺了毛的猫一样,很舒服。人总是有皮有脸的。你处在舞台的中央,那些目光像射向舞台的聚光灯。你幸福地被拥抱了。

  幸福有着雄辩的力量。动物的本能是趋乐而往的,人也不例外。当你被逐出乐园,你就会感到灾难临头,会后悔,你为什么不跟大家一样好好地活着?就好像一个流浪儿,看着人家窗口暖融融的灯光。

  孩子抱出来了。你塞给孩子见面礼。一叠的钞票,厚厚的红礼包。又是众多的目光唰唰地聚焦。

  孩子已经很大了,已经懂得用他那半团着的手夹钱。那钱被一抖一抖地夹着。大家哈哈大笑了起来。你一直没有见过这小孩。表弟说,表哥你跟我们要走得再亲一点啊!你听了鼻子有点发酸。

  为了表示亲近,你接过孩子抱了抱。你抱得很吃力。姑妈赶紧帮你接过去,小声说:到你自己有孩子时,再训练。

  你瞧见一旁的母亲脸上笑开了花。你又惶惑了。

  搞抓周。一种很旧的礼俗。在现代化大都市的上海,连城隍庙都成了购物场,还搞这东西?你以前不理解。

  当一个粗粝得跟古董一样的扎眼的竹筛端出来时,你领悟到了,这是一种仪式。人活着,是需要种种仪式的。那些传统的仪式所以至今不死,是因为我们需要它支撑我们的活。

  小孩子被放在竹筛中间。他的身子摇摇晃晃,仿佛被置身在大海里。筛子里放着书、印、笔墨、算盘、硬币、鸡腿、猪肉、尺子、塑料玩具斧头、葱、蒜、芹菜、一小块泥块和一小扎稻草。孩子的手与其是在企图抓着什么,勿宁是在寻找支撑。可是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的手。好像那只手也是大家心灵的支撑。大家仿佛被装进同一只船上,你也感觉到了隐隐的不安,同时又感到跟大家同在一只船上的安慰。你也禁不住使了劲。

  有人在叫小孩抓硬币。小孩的手在那枚硬币上面划了一下,没有抓它。大家唏嘘了一声。

  有人说这样对小孩不公平,这么小的小孩,怎么能抓得住东西?其实他是想抓的。

  又见孩子的手伸向了印章。大家又叫了起来。印主仕宦。这小孩将来要当官的。大家都在为他使劲。他的奶奶,你的姑妈,那样子,恨不得将她孙子的手牵引到那印上面去。只是她似乎有点胆怯,害怕这样做,就不能算数了。仿佛有神灵在天花板上监督着。她的胳膊冲出去又缩回来,青筋暴起。好像这真的就要决定了小孩的命运了。要是在以前,你一定会觉得可笑。自己未来都不知道呢!你会想起鲁迅的《立论》:说富贵的许谎,说死的必然。做官,有钱,天知道呢?要说知道,只有这小孩将来会死,是一定的。可是你现在也不这么想了。你也在为小孩焦急。好像你也很相信这些。你跟大家一起叫着,出着主意。可忽然,那小孩却手一偏,抓住了那印边上的猪肉。

  姑妈的脸沉下去了。

  可能那猪肉有香味,什么都没有香味来得实在。有人说。

  抓猪肉也不错。又有人安慰。反正有吃的了,人活一生,还不一个吃字?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吃是实的。这小孩还真看得透。只有我们大人看不透。

  你瞧见姑妈的脸上又有了笑意。

  你自己怎么样?客人散后,姑妈问你。

  你知道姑妈问的是什么。凡是较亲的人,总是要唠叨这。昨晚上我又梦见你爸了,姑妈说,他在问你这事呢。

  父亲死时你刚结婚。你其实是赶在父亲死前结婚的。当时父亲他一定没有料到你结婚后,会过八年还没生孩子。

  其实你们并不是不想要孩子。特别是乐果,见了别人的孩子总要抢着抱一抱,重重亲一口。有时候还狠狠咬,把小孩咬得哇哇大哭起来。

  你们还怕什么呢?姑妈又说,不像你表弟,经济上不过关,生孩子,是要花钱的。你们是最好的了,钱不愁,乐果又是当老师的,会教育。你们全都过关了。到底还等什么呢?

  你没话。

  告别了姑妈,钻进了自己的车。表弟、表弟媳妇也抱着孩子出来告别。表弟将孩子的小手引着敲打汽车窗玻璃。你开了窗。小孩就要把身体探进来。你索性把车门打开,让表弟抱他进来。

  里面有空调呢。表弟媳妇说。连忙把孩子回抱了出去,嗔怪着表弟:从空调出来,毛孔一松,就感冒了。

  原来带孩子还有这么多讲究。表弟嘻笑着,脸上洋溢着服输的幸福。

  幸福是需要更新的。人的幸福在各个阶段各有不同。恋爱的时候可以撒娇卖疯,这时因为彼此有吸引力。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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