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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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江宁府衙门里两个差役,忙挤着上前说:“大嫂放心,这事都交在我们身上。这相公已醒转过来,让我们带回去销差。有甚么话,尽管差一个人向敝衙门去,分付我们。不看别的,还看四姨太太分上呢。”说着大家也就一哄而散。此处依然将富玉鸾、云麟两个人押入江宁府衙门狱里。刚到狱门口,富荣早已笑着迎出来,望原差摇摇手说:“你将这姓富的依然还押入这房里。至于这云相公呢,适才制台大人那里已来招呼过我们管狱的倪大老爷,倪大老爷已着人收拾出一间洁净洋房,便在倪大老爷住宅上首,你将这云相公交给我,让我引去罢。”又望云麟笑道:“相公真好造化,转眼就可出这地方了,我先来替相公贺个喜。”说着顺手便请了安,那两个原差也不禁快乐起来。此时云麟惊魂甫定,把适才光景在心里略盘算了一会。当时昏糊之间,又不曾认清那说话的少妇,究竟是谁,知道他们定是误认,恐怕一时明白过来,自己依然逃不了这重罗网,想到此,心头小鹿,还是撞个不住,所以对着富荣一干人,只是摇头,也不敢说甚么。富荣将他送入一座洋房里,此处陈设,果然与昨天住的那个房屋不同,便问富荣道:“你们富大少爷呢?”富荣笑道:“富大少爷,他是重犯,如何能住在此间。相公如今是亏得小姐在制台大人那边,制台大人才暗暗授意给我们这里,不然也没有这个分儿。”
云麟只是不信,暗想道:“管他呢,权且住下,怕过两日他们查察出来,还不是依然同富大哥住在一处,天下断没有老远误做人哥哥的道理。”
云麟这一夜翻来覆去,便不曾好生睡觉。肚内寻思道:天可怜我是无辜遭这殃祸,这几日以来我的母亲不知怎生个痛苦,平白地所以闹出这个姨太太儿,忽然将我认做他的哥子,轻轻的便将昨晚一场祸事,登时消灭,不然富大哥就是榜样,我这瘦怯怯儿身躯,如何禁搁得起。但愿祖宗默佑,这姨太太一直便错认到底,逼着那制台将我释放回去,我就感激不荆只不知自古及今那做犯人的,真可有这般徼幸?”如此辘辘想去,想得疲倦,早一觉睡得沉沉的,惊醒时,红日已晒到半窗。约莫窗外有一个人问道:“这云相公可曾醒了不曾?”身边便有个仆人答应了一声说:“醒了。”一霎时便靴声橐橐,走进一个人来,带着帽儿,穿着袍褂,也不等云麈下床,便上前行礼,吓得云麟还礼不迭。刚要下床,那人双手扶着笑道:“请自便,请自便。”又向云麟脸上望了望,笑道:“好光亮气色,一夜便转得过来,较之前日初见,大不相同。”
云麟被他按住不得动弹,意思想问他姓名,那人早笑说道:“兄弟姓倪,表字紫庭,是在这边当着差使。” 云麟知道这便是富荣说的管狱官儿了,忙答道:“这如何使得,学生是负罪的人,敢劳动上官垂顾,只是替学生增罪。”倪紫庭哈哈笑道:“老哥如此说,是不以人类待兄弟了。兄弟这两日因为外面穷忙,少过来替老哥请安。老哥若不见罪,明日会见令妹的时候,只要说一句,那倪官儿还懂得人事,知得照应老哥。”说到此又附着云麟耳朵低笑道:“再烦令妹在制台大人面前提一句,更是感恩不荆因为兄弟这差使,实在淡而无味,连年赔累,已是不堪。老哥只见兄弟的当票,便可知兄弟的苦情。”
倪紫庭一面说,一面真个伸手向衣袋里掏摸当票。云麟连忙拦住,又因为倪紫庭只管提着令妹令妹,又不由的面红耳赤,转怕自己露出马脚来,只得嗫嚅答应。刚在相待,忽的富荣又从外面走进,倪紫庭才将云麟放下,云麟随即起身下了床沿。只见倪紫庭笑问富荣道:“你去打听出甚么消息没有?”富荣垂手答道:“是,老爷昨天分付小的,小的连夜便住在那边大人一个家人房里,好容易探听出大人一经退了堂,便问甚么人止着我不打那个革命党。当时二姨太太便将四姨太太的话告诉了大人,大人先前还不依,说这是朝廷重犯,一个头都不彀杀的。”富荣又接着说道:“那时候四姨太太便大哭大闹,便逼着大人说一天不赦她哥子,她一天便不进饮食,要活活的饿死,大人才转过点口气,说既是四姨太太的哥子,看四姨太太分上,饶这姓云的一个全尸,将他绞杀了罢。”
云麟听到此处,早又爽然失色。倪紫庭仍是不语。富荣又说道:“后来四姨太太仍是不依,当晚便不曾吃晚饭。大人到底拗四姨太太不过,已允着开脱云相公,吩付师爷们起稿儿,大约不久便有喜信了。”
倪紫庭大笑道:“可又来,你何不早说,我适才又几乎得罪了云老爷。”说着吩付富荣退下,连连向云麟作揖,笑道:“恭喜恭喜,兄弟暂时失陪,明天有甚么消息,兄弟再来通报佳音。”说着别了云麟就走。过了两日,果然又来报告,说在制台幕友那里得来的确实消息,已将老哥开脱,大约不久老哥便要离开此处。云麟听了十分欢喜,只是放心富玉鸾不下,不免又叮嘱倪紫庭格外照应。倪紫庭连连答应。云麟不免又写了一封信,先告诉母亲,不到两天,已得了家中回信,说他母亲自从云麟被押解南京之后,几次哭死过去,目下接到此信,已略觉安慰,嘱付云麟一经出狱,即速回来。云麟这一天刚在无聊,忽然又见倪紫庭哈天扑地笑得进来说:“好了好了,制台大人已命兄弟转禀了江宁府大人,将老哥释放。还有一件喜事,都是老哥提拔的。今天一早,制台那边四姨太太,忽然将内人唤进署去,看待得十分殷勤。不瞒老哥说,像兄弟这种狱官儿的内眷,一时要想看见制台大人姨太太的金面,是一生梦想不到的。今日一旦如此,若不是老哥的一点恩光,兄弟愚夫妇两人,那有这般荣幸。原来四姨太太将内人唤进去,便赐了茶,又命他到房里,嘴里谦恭着,说我这哥子多亏你们老爷看待,我将来在大人面前都是要酬报你们老爷的。但是一层,今日约你进来,非为别事,因为我这哥子出了狱,我想同他见一见,怕的在这里不很方便,我的意思,想借你们的衙门里,我们姊妹俩谈谈体己,我是已经禀明过大人了,不知道你还肯不肯?……好老哥,你想我那内人又不是呆子疯子,难得四姨太太肯赏这个脸儿,焉有违拗的道理,便接口答应了。姨太太说准于明日光降,老哥你快快收拾请到我兄弟那个书房先行住下,明天姨太太来时,也好说我这官儿办事尚算能干。此时不暇陪老哥多谈,老哥停会就请进敝衙去。兄弟先去预备接姨太太的仪注儿去了。”
云麟先听见制台已经释放自己,自然是喜出望外,后来倪紫庭忽又说出四姨太太要来相见,这一吓转又将一个破碎不完的魂灵儿吓得从顶心冒去,暗想这还了得,我断然没有妹子,这是我知道的,万一同四姨太太冒冒失失会见面,他一认出来,晓得我不是他的哥哥,他这惭愧,自然是到十分,他不说是他误认了我,他反怪我戏弄了他,他自然走回去告诉制台,依然照罪惩办,我如何还想活命,这不是白白欢喜了一常想到此,面色转变,忙一手将倪紫庭拦住说:“这姨太太我是断然不会他的,还请上官替我设个法儿。”
倪紫庭不禁大笑起来说:“这可怪极了,无论姨太太这一番搭求老哥之恩,兄妹之情,断没有个不想见一面的道理。就是兄弟难得四姨太太有这机会,肯辱临寒舍,兄弟也断断不能因为顺老哥这无理的话,便白白将这机会失了。”倪紫庭此时夺了手早跑出去。云麟呆了半晌,暗暗恨道:“这如何是好。”不多一会,早有许多家人将云麟请入倪紫庭那座书房,果然收拾得十分幽洁。倪紫庭不时的跑出跑进,竭力周旋。云麟只是沉闷不言,越是看见倪紫庭谄媚自己,自己越发难受。暗想你今天如此,怕明天便不如此了。挨到明日,云麟已绝早起身,到亏他连夜想出一条计策,明知今天那四姨太太必来见面之后,断没有不将这重疑案勘破的道理,我既是插翅飞不出这门,只有老着脸儿哀求那四姨太太放我一条生路,妇人家心最慈善,我便将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话来打动他,怕他不依。除得此策,更没有别法。主意已定,所以到反不慌不忙,专候四姨太太大驾。谁知倪紫庭的夫妇,比他格外盼望得利害,沿途派着家人打探。一直等到午后元景,总还不曾见四姨太太出来。大家揣测,怕今儿是来不及了。又约莫有日斜时分,外面才跑进一个家人,跑得汗流气喘,说了一声四姨太太到了,吓得倪紫庭夫妇连忙迎出大门,等了好一会,才远远听见马蹄声音。倪紫庭又跑了一箭路,迎接上去接连的便随着许多仆妇,一齐拥入上房里去了。云麟转又吓得坐立不安,心头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呆呆的倚在窗口一言不发。正在危急当儿,忽然来了一种不做美的便声音是里面一叠连声传唤云少爷进见,云麟只得模模糊糊的随着一个仆妇走入去,不知走了几重房屋,早见堂上灯烛点得如同白昼,珠围翠绕的围着一大群人。云麟刚走上台阶,便吓了一跳。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五十六回江宁府书生脱祸武昌城民党成功
云麟这个当儿,一步一步,挨命的望里面走,走入堂屋,也辨不清楚那灯光珠彩,猛的一旁走近一个侍婢,扯着云麟的手笑道:“姨太太请少爷在房里见。……”这一种声音直吹入云麟耳朵里,云麟模糊之中,再仔细向那个侍婢一瞧,失声叫道:“哎呀,你不是。……”这句话未完,只见那侍婢早含笑将云麟的手紧紧一捏,似乎叫他不用说出别的话来的意思。嘈杂之中,已将云麟扯入房里。云麟此时便不像先前的畏惧了,跨入房门,果然见绣炕上面端然坐了一位十八九龄的佳人,宝髻珠花,翠裙红袖,见了云麟,也不知是悲是喜,兀的立起身子,向旁边一位太太说了一声:“倪太太,请自方便罢,我们姊妹俩想谈一句体己话儿。……”倪紫庭的夫人听见这句话,连忙答应了几个是,垂着手曲着腰的,早避入外面,越发凑了一个趣,将四姨太太跟前带出来的几个丫头,一古拢儿邀入后一进里吃点心。那四姨太太果然挥了一挥手,一群婢女都如飞的出去了,身边只俏伶伶的立着一个先前扯云麟进房的侍婢。
我编书编到此处,虽极意的想用一种腾挪之笔,不肯轻轻将四姨太太姓名身世叙述出来,然而那善读小说的诸君,灰线草蛇,料也有些明白。你道为甚么缘故呢?南京驻防护督院印的意海楼,是在书中出现过的,云麟的叛案,便落在他手里。这个当儿,救云麟命的又是意海楼的四姨太太,天下当真有个四姨太太,错认别人做哥子的道理么?云麟只因为深信他那意中人儿,是因月信在身,不谨房事,以致血崩身死,所以再也想不到这一番奇奇怪怪的情事,不然论云麟也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他遇着这件事,难道便不会猜测到这个人,转让诸君自命先见吗。嗟乎,生我者父母,救我者美人。铁索朱衣,分作沟中之瘠。片言只语,追回狱底之魂。这等情深义重,诸君试望,救星自食思云麟在这个当儿,自然是感激涕零,倒地百拜了。谁知云麟又有云麟的见解,有非寻常读书诸君所能窥测者。待我将他们见面时的情形,慢慢叙来,诸君便可知道。
且说云麟那时候见房内已没有别人,一眼钉着那个四姨太太,好半晌开不得口。转是那四姨太太含着满胞眼泪说了一声:“云少爷,你苦了。依我的主意,今日本不当再来见你。……”云麟更不等他再说下去,一欹身子向一张椅子上坐下,也含着满脸泪容,哽咽说道:“哎呀,救我的原来又是你,我感激你的地方,自不消说得。只是你这人的心,再没有比你生硬的。你好好的去嫁人罢了,我又不曾缚住你,你哄得我几乎要死,你为甚叫你那些邻居装得活灵活现,你既是哄我是死了,你今日又为甚么鲜龙活跳的还在世上呢?我知道你处处想推掉我,我究竟不知道那一件是讨你的厌,一味的远我,好像避了蛇蝎似的。”
红珠叹道:“在先的事,我有我的用心,也不用再提了。只是你这一次为甚么又同富少爷他们闹出这一种大乱子,我是耽着十分重担子。在我们那个大人面前,保你不是革命党。……”说到此,又笑了一笑说:“我斗胆认你做了哥子,你不用生气,怪我玷辱了你,须知不是如此做法,我们那个大人也不相信,你可记得我由南京初到扬州那一到,你到我家里,你知道我们是洗了手了,你望着我说,只算你是我的亲妹妹,听见你们到了扬州,也该来走一趟。我那时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