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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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夫人在这里呢,外面面席开好了,师傅打发我来请夫人的。”贺夫人一笑,随着出来,见花仙、花珍都在席间坐着。灵修笑道:“有仓猝客,没仓猝主人。薄薄素菜,聊尽小尼的诚心,夫人不要见笑。”贺夫人笑道:“师傅说那里的话,无端打搅,实觉不安。如甚么女客,何妨请来同坐坐呢。”
灵修凝了凝神,遂回头命一个小尼说:“你去瞧瞧曹奶奶,可上供完了不曾?如供完了,请她来陪一陪夫人。”又望贺夫人说道:“这曹奶奶煞是可怜。岁的人,便把丈夫亡去了。他叔公开一座布铺子,也不很看顾她。她有一个岁的小孩儿,上月又丢了。她丈夫灵柩,便停在我这庵里。她三天五天都来这里上供她丈夫一次。灵修正同贺夫人说着,早见那小尼引着一个淡妆素服的女人进来。贺夫人仔细一瞧,可不是适才在那红纱窗里见过的,遂含笑让她坐。那女子盈盈坐下,却甚和蔼可亲,问了夫人姓名,又见过花珍、花仙,言语之间,还有些哽咽声音。灵修叹道:“大奶奶,死者不可复生,你不用把自己身子哭坏了,你那大爷在地下也不安。”又望着贺夫人道:“我这位大奶奶,同他大爷在日,真是如胶似漆,一旦分手,你教他怎不伤心,来一次哭一次,带累我们还陪他淌一次眼泪。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照这样看起来,还是我们当姑子,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四大皆空,日日敲木鱼念弥陀,我也不修别的,只修来生能彀像夫人夫妇齐眉,有儿有女,又有官,又有钱。能彀这么样过一天,晚上死了都是甘心的。”
贺夫人笑道:“过一天便死,这有甚么好处儿呢!你们看着我似乎享福,那里知道我还很不愿意。我常同我家老爷说,我总有这么一天,剃了头发当姑子去,你要修来生,我们今生便换一换如何?”灵修笑得哈哈的,说:“好夫人,你不要折了小尼的福命。夫人玩意儿,说了这句话,包管小尼又要多敲一世木鱼。”众人都微微含笑。灵修道:“说话说多了,我到忘却让菜,夫人请呀,请用一块火腿,大奶奶请呀,请用一角皮蛋。少爷小姐你们不用客气呀,鸡子鸭子,随意吃的呀。”贺夫人大惊,说:“我说过是吃斋呀,如何有这许多荤菜?”曹奶奶笑道:“夫人,你不要睬他,他全是素菜,假做成这些名色的。”贺夫人笑道:“真正有趣,你看不全像真的么。”
花珍笑道:“我不知道,人家虽然要吃素,不但戒口,也要戒心,明明是素的,全用这些名目,可不是嘴里没有吃荤,心里仍然想着这些荤菜,这有甚么好处呢?”灵修道:“好小姐,说得真是的,我们庵里,成年的看不见荤菜。祖师傅授下来,恐怕我们不吃荤,连荤菜名字都忙记了,所以拣这一套工夫,操演操演,也未可知。”引得花仙笑得把菜都喷出来,离了坐位,附着他姐姐耳朵,说了几句话,便望外跑。贺夫人忙喊着他,他回说我有事去,停会子就来。此时仆妇丫鬟都在别处吃饭,花仙也不招呼人,便穿过方丈后面一个竹园,竹园之后,又是一个大大的菜圃,那菜圃东南角上,另外有座小门。花仙匆匆的推入。早见三间厂厅,槐树荫浓,压得绿沉沉的,厅上有许多少年,在那儿饮酒。旁边均列着雏尼陪侍,还有几个女儿妆束的,弄着胡琴琵琶,好不热闹。那座上便有杨靖,先看见花仙,忙忙的招呼入座。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十回嫠妇宵行蓬门窥暖昧玉人命促酒座话酸辛
原来花仙本不知道庵里后面,还有这许多妙处,谁知贺夫人先前在里面,窥探曹奶奶那个当儿,花仙同着他姐姐花珍,带着一个丫鬟,随意闲步,绕步方丈后进,看见很大的竹园,遥遥的露个小门。花仙便要拉着姐姐,同他走过去瞧瞧。花珍道:“那地方阴森森的,怕是人家停柩所在,我害怕,我不去。你要去你同腊梅去,我站在这里等你。”
花仙顽皮,便拖着那个腊梅丫头,一路嘻嘻哈哈走过去,推开一看,里面好不热闹,正是杨靖一干人在那里吃酒作乐,除得几个雏尼,还有城里私门中的娼妓。花仙猛的跳进去,到把杨靖一干人吃一大惊。问他怎么会走到这地方来。花仙把今日的事告诉了他,大家便要拖着他吃酒。花仙意思,便想在此坐一坐,那腊梅看见这种事情,很为吃惊,便喊花仙出来。花仙不得已,怏怏的起身要走。杨靖附着他耳朵,说了几句,花仙点点头,便随着丫鬟出门,里面便把门闩上。花仙一路走着,叮嘱腊梅丫头,不许告诉小姐。腊梅笑道:“我不告诉小姐,小姐知道骂我怎样呢?”
花仙道:“好姐姐,你不不喜欢我了。你喜欢闻我的脸,就给你闻何如?”腊梅带笑带气说:“小姐在那里望着呢。”说话之间,已到花珍站的所在,却不见花珍,知是进去了。花仙跑入里面,花珍笑问道:“你们可曾看见鬼不曾?”花仙笑道:“不曾看见鬼,到看见一个人。姐姐你猜里面是个甚么地方?原来是个书房,有个老者在里面读书。”
腊梅抿着嘴笑说:“老者老者,只是没有胡须。”花仙笑是来打腊梅,花珍正待追问,已见灵修及母亲陆续俱到,遂不便多话,大家入席。但花仙一心记挂着那个妙处,借着灵修说话,遂一笑站起来,告诉了花珍一声,说我到那个书房去去就来,遂又走到那个密室。此时杨靖见着花仙,非常欢喜,便添了一座,又拣了一个不曾削发的小尼。年纪约有十五六岁,名子叫做妙珠的陪他。花仙留心一瞧,见沈小雪、周碧芙都在座,还有几个不常见的,却不见有胡砚青。再转身看看妙珠,丰韵殊绝。花仙因是初会,十分羞涩。众妓之中,也有见过的,都来同花仙取笑。花仙反一言不发,低着头只管把自己穿的一件罗衫,拎住衣角摩弄,双颊红晕,圆润欲融。杨靖恐他受窘,搭问他道:“今日你母亲同你姐姐吃素斋,可还有别人陪席?”花仙才勉强抬起头来说道:“另有一个戴孝的女人,在一处吃的。”
杨靖笑向沈小雪道:“你听见么?好好都弄成一处去了。但是你尚能同你那个人叙一叙,我独不能同我那个人见一见,我是要妒你的了。”沈小雪叹了口气道:“便是会着有甚么意味,倒反累他痛痛的哭了一常”花仙也不理会他们的话,只管呆呆望着那妙珠。妙珠一笑,便递过一片梨来,花仙用嘴含着,尚未及咽,猛听外面的门,哔剥一声,窜入一个光头来,汗珠子比黄豆还大,望着杨靖等说道:“少爷们也太不检点了,如何引着贺少爷到这里来。贺太太此时急的了不得,遍处找寻,幸亏我家的人看见贺少爷匆匆到此,我特地忙着夫人小姐,来寻少爷。好少爷你几乎不把我吓死了,快快随我出来,你母亲问着,千万不要说出实话,老爷知道是要打死你的。”
花仙见是灵修,也吓得手足无措,被灵修拖住飞跑,见了夫人,夫人骂他到何处去的?花仙吓得哭起来,说:“我到竹园里出恭去的。”灵修笑道:“少爷正蹲在竹园里出恭,我怕夫人急坏了,我都不曾让少爷净手,便把他拖得来,夫人不用生气,吓了少爷到反坏了。”
贺夫人见花仙吓得啼哭,也就不忍心再说。又将他搂在怀里,用手巾替他擦眼泪,命他莫怕。停了一歇,轿夫已到,贺夫人携着儿女还家不提。且说杨靖自见花仙去后,心中如有所思,酒也懒饮,趁别人兴高兴烈,自己便装着歇息,把妙珠拖到一个僻净房里,唧唧哝哝,谈了好一会话。妙珠笑道:“我不。我为甚么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杨靖哀哀求告,几乎要跪下来。正相持间,周碧芙跑入来大叫道:“捉住了。”很命将妙珠望杨靖怀里一推。妙珠急了骂道:“碧芙,你不要使促狭,我没有好话骂你呢。”彼此闹了一会,天色渐暝,陆陆续续,都纷然各散。沈小雪独自陪着曹奶奶,吃了晚饭。一轮满月,正照西廊。恐怕闭城,两个人遂辞了灵修,携手出来。一路上的垂杨,被风吹得瑟瑟的响,那月光便有一个大圈儿围着,不似先前明亮。却喜行人稀少,一带长堤,并肩缓步,十分凉爽。沈小雪便把今日的事告诉曹奶奶,又说:“今日你不是会见那贺小姐的,他便同我的朋友姓杨的交好。”
曹奶奶笑道:“这到看不出来。贺小姐这小小年纪,便会作怪,论我看她神情,却不像曾做这件事的。坐席之时,她同我最近,我看她蛾眉紧密,弯弯的像两道春山。莫不是你们这些少年,枉自污蔑了她。沈小雪也笑道:“你的话恐怕不错。我那个朋友惯喜说谎,就如他还说同一个姓汪的人家姊妹偷情,这家姊妹,便也是我们一个朋友的表妹,这朋友便告诉了母亲,他母亲又回去告诉了嫂子。他嫂子便很很的诘责他姊妹两个,可怜他们姊妹两个,连这姓杨的影子都不曾见过,带哭带辩,几乎寻了死路,如今才算平息了。所以这个朋友,从此不同姓杨的往来。你看可好笑不好笑。”
曹奶奶笑道:“你们这些宝贝,有甚么好人,如今且不说他人,我且问你上次借我一对金镯,几时送来,我随身财物,只有这几件东西了。死鬼在日据说还有几笔存项,病得仓猝,也不及问他。”沈小雪道:“前面不多远,便是关亡人的马婆家,你何妨去关一关你家丈夫,问他这笔存项。”曹奶奶道:“也好。”又说:“怕不甚方便。万一死鬼见我交结了你,当着人骂起我来,我是很害怕的。”沈小雪道:“这有甚么要紧,难道夜晚间,我同你在一处走,外人不知我们私事么?”
曹奶奶点点头,沈小雪遂扶着曹奶奶,穿过几条田岸,早见一株大皂荚树,树下纵纵横横,放着几口不曾漆的棺材。曹奶奶吓得战战的,走了几步,有一条板桥,流水声音,呜呜欲绝,鸡声犬吠,寂静无闻。曹奶奶抖着道:“阿呀,你看见我身背后是个甚么东西跟着?”
沈小雪被她一说,毛发直竖,勉强回头一望,正是他两个人的影子,便告诉了曹奶奶。好容易走到马婆家门首,两扇破板门,却紧紧闭着,里面不见响动,想是睡了。忽的听见有个人哼了一声,沈小雪同曹奶奶靠着板门缝里一张,门里是个小院落,三间东倒西歪的茅屋,却点着灯火。屋里一张破铺,铺上睡了一个多岁的人,浑身精赤,只穿了一条白布裤子,头颈里套着一根麻绳,只见马婆同着一个汉子,一人扯着一根绳头,用死劲的勒,勒得那个人眼睛翻了几翻,舌头拖出来,两条腿似乎还有些伸宿。这一下,那沈小雪也不顾死话,拼命的拖着曹奶奶,转回头飞跑。河边上青草萧萧飒飒的,也似一路的跟着他们。一直跑进城,街市灯火,尚馀得三家五家。沈小雪将曹奶奶送回家里,心里被马婆这件事一吓,有五六日不曾出门,又不敢告诉人,怕做人命干证。到了第八天上,才出来打听打听消息。也不听见人说,城外出了甚么命案。此时脚踪无定,不知去访谁好。忆念着杨靖,便一径向杨靖家走来。走到门首,遇见他家用的一个女仆。沈小雪便问少爷可在家里,那女仆道:“我们少爷有三五日不见回家了。”
沈小雪闷闷不乐,转回身便走,偏生天又的下起雨来。泥滑非常,提着衣裳,只管望前跑。迎面来了一人喊道:“小雪小雪!你打那里来的?”沈小雪抬头一望,不是别人,正是周碧芙。沈小雪便告诉他,才去杨靖不遇的话。周碧芙笑道:“杨蝶卿么?包管是逃走了。”沈小雪大惊,问道:“他又不曾杀人,逃走怎么?”周碧芙笑道:“小雪,你原来是睡在鼓里的,外面出了命案,你通不晓得么?你此时如没有事,我们到穆元兴酒楼去小饮三杯。”
沈小雪答应了,一头走着,心里踌躇想道:“原来马婆家里的事,他们业已晓得,但又与杨蝶卿何涉呢?”也不便提起我亲眼看见的,若出是非,反为不妙。主意已定,两人到了酒楼,拣了一个僻净的厢房,对面坐下。周碧芙未曾开口,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琉璃易碎,好月难圆。我猜不出天公是个甚么糊涂虫变的?把世界上美丽的儿女,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小雪呀,你不要疑惑我说这些牢骚的话。小雪小雪,你可晓得前天花仙业已死了。”
沈小雪听了这一句,吓得跳起来,把桌子一拍,说是真的,花仙死了。周碧芙道:“不是真的,我忍心骂他。而且不但花仙已死,我那竹西花榜开列在第三名的贺花珍已死了。沈小雪此时脸已雪白,口里只呼着荷荷,说不好不好为甚么粉妆玉琢姊弟两个,一齐都死了,是得的甚么病,他家里父母不知怎样哀痛了。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