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1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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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景?如今人大心大,比较以前,就大不相同了,我不恨别的,我只恨我。……”
云麟说到此便咽住了,止不住两个眼胞里含着一股清水,汪汪的只不曾滚下来。淑仪起初听他说话没有轻重,刚待嗔责他,及至见他这种情形,心肠也就软了,只呆呆的向云麟瞪了一眼。正想说话,忽见秦氏同她母亲也走得进来,不好说甚么,故意放重了声气说道:“你就在书房去等我一等,我立刻将那人寄给你的物件交给你,我难道便吞没了不成?看你只管唠唠叨叨的催个不了。”
三姑娘接笑道:“那珠子真是圆得可爱,六八百银子准值。我今天已叮嘱你妹妹带在身边,你就拿出来给你哥哥罢。……”云麟见淑仪说话,已知道她的用意,也深恐三姨娘叫淑仪当面交给自己,早一溜烟跑向书房里去了。三姑娘说着话,再瞧瞧云麟,已不在房里,也就含笑命淑仪去送给他。此处秦氏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甚么,便掉转脸来向淑仪三姑娘笑道:“仪儿,你先将这珠子拿出来给你姨娘瞧瞧。”
淑仪便从裙带上解下一个荷包,将珠子取出来,递给秦氏。秦氏接在手里望了望,果然精圆光润,是一粒无价明珠,便问这珠子是打那里来的?三姑娘一面将珠子取过来说:“仪儿你就向书房里去将这珠子交给哥哥,等我将其中情节告诉你姨娘罢。”
淑仪点点头,依然将珠子包好,便轻挪莲步,径向云麟书房走来。好笑云麟此时好像热锅上蚂蚁一般,正团团的在书房里转呢。刚踅身走到门侧,蓦一抬头已见淑仪笑盈盈的,分花拂柳而来,云麟含笑迎得上前,便想去握纤手,吓得淑仪忙退了一步,向云麟丢了一个眼色。云麟果然看见黄大妈,已从后边颤巍巍的捧着两杯茶跟着淑仪送入书房里。云麟让着淑仪坐下,叵耐那个黄大妈也想就着窗口一张小杌子上坐下来。云麟叱道:“黄妈你不去后边料理料理事件,此处没有你坐的地方。”
黄大妈撅着嘴说道:“锅杓碗盏,我已揩抹得干干净净,再没有事件还待料理。好少爷,我今天忙了好大半天了,实在辛苦得狠,借少爷书房这里弯一弯腿儿,少爷可怜则个。”云麟急得甚么似的,双足齐顿喊道:“甚么地方你弯不得腿,你偏要赶向这里来弯腿。我的书房是我读书的地方,须不是弯腿的地方。况且还有仪小姐在这里,你便没规没矩,要想同我们坐在一处来,快快替我滚出去,是你造化。”
黄大妈见云麟真个急了,却也不敢再行辨白,只低着头,咕着嘴,一面向外走,一面暗暗的发话道:“幸亏仪小姐还是我亲眼看见她长大的呢,怎样在一处坐坐,也该派我不是,打量我不知道你的用心呢,不过你们要谈背人话儿,就多嫌着我一个。”淑仪也微微有些听见,只得故作不理,向云麟笑道:“一个年纪大的人,同她较量甚么。你气坏身子,到值多了。”
云麟见黄大妈已走,才将这一口气按捺下去,回嗔作喜,笑向淑仪道:“妹妹请坐,近年来接二连三,出着不幸的事,我们姊妹们从小在一处的情分,转弄得生疏了。在上海的时辰,妹妹深居内室,。……”说到此,又伸了两个指头笑道:“这个人鬼精灵儿似的,我又生怕她背地里糟蹋我们,一句大意话也不敢向妹妹面前说。难得此番大家到了扬州,第一件要求妹妹不用远我,得着闲空儿,便向舍间长长走走。妹妹是知道你那个嫂子为人太忠厚,又太丑陋,我一生一世,是不想同她好的了。除得妹妹,我如若有个第二人在我心上,我将来便不逢好死。……”
淑仪听他这一篇没头绪不伦不类的话,兀自十分好笑,又不忍拿话去驳回他。刚好云麟说到此处,便笑着说道:“不错不错,我狠知道你心上没有第二个人,只是你今天巴巴的将我接得来,不是为的第二个人,还是为的第三个人不成?我且没有功夫同你瞎三话四,我只将人家托我的事交代给你便完了。至于你心上有她没她,也不干我闲事。我也犯不着管你。……”说着便从腰里掏出那一粒明珠,却好见案头放着一个盛佛手的金漆盘子,空在那里,淑仪便轻轻将珠子放入盘中,那珠子便滴溜溜的向盘中滚个不定。云麟因为适才的话说得太过,一时转不过口来,故意冷冷的瞧了一眼说道:“妹妹这珠子是打那里来的?我正因为昨天晚上在妹妹那听见你那位姨娘说的话,闪闪烁烁,叫人摸不着头脑,我要想问,又因为碍着太姻母在座,又不便问。我其时便打了主意,就借着这事恳求姨父放妹妹到舍间来走一趟,我是想同妹妹说几句体己的话儿。至于这珠子不珠子,无论是谁交给妹妹的,我都不放在心上。”
淑仪听毕,不禁冷笑道:“不错,你这话我是最相信不过。你心上何尝有这件事来,只不过在上海时辰,看了那个人的身影子,便连夜的坐着车子去访问消息,那一种愁眉不展的样儿,好像有甚么重大心事似的。感激你并不曾瞒我们,还殷殷勤勤的同我们商议。便是昨天在我们家里,我的姨娘不过刚才提着龙华寺里话儿,你便十分注意,恨不得我们立刻就将当时的情节赶快告诉你。咳,她这人待你的情分,你当初也曾告诉过我同春姐姐,真不是个寻常妓女,就是在南京救你出险,可想她不忘旧好。再讲到改葬玉鸾一层,我对她也是感入骨髓。不料我同她还有一番缘法,竟无意中在龙华寺会晤,她那种冰姿侠骨,真个叫人又敬又爱,我也巴不得她万一有这一天再嫁给你,我们可以常常在一处聚首,这是我的一种希望。不料你此刻忽然又在我面前撇清起来,真猜不出你是何用意。果然你是拿这话来欺我,我到转可以放心,万一真个竟冷淡对她,负了她这一番盛意,你这个人还成了甚么呢?。……”
在云麟的用意,此时想用一番柔情蜜爱,引动淑仪芳心,深恐淑仪因为他眷注红珠,未免怪自己用情不专。今听淑仪这一番透澈的说话,不觉爽然自失,也就不能再行伪饰,不由长叹道:“妹妹责备我的话,何尝不是。我不过因为她已经身有所属,思慕也是无益,一时间便恨不得一挥慧剑,斩断情丝。譬如妹妹当这芳年,正像一朵花儿刚在半开时候,不幸天地无情,竟叫妹妹凄凉寡鹄,我每逢替妹妹想到茫茫身世,不免清夜涕零,更有何心,萦情芳草。我适才对妹妹的话,到也不是一定是矫情呢。”
淑仪听到此处,桃花腮颊上也就不免盈盈带着泪痕,又恐被云麟瞧出来,忙掉转身子,用手在那盘里将那颗珠子,拨得滚来滚去。云麟趁势就将珠子拈在手里望了望,叹道:“她寄这东西给我,徒然使我睹物思人,而今而后,我又如何消遣呢?”
淑仪道:“你这话又错会了她的意思了。她其时曾经叮嘱过我的,她寄这珠子给你,并非赠你的表记,因为知道你家无储蓄,无以为读书之资,叫你将这珠子变价出来,购备些田宅,好让你一心苦读,不忧仰事俯蓄的用意。你此刻又这样说法,她这一番菩萨心肠,你又误认为儿女私爱,这个如何使得呢。”
云麟点头叹道:“她的话虽然如此,然而叫我如何舍得卖她这珠子。我虽是一贫如洗,然尚不至到了没有饭吃的地步,且放着再议罢。……”云麟说着话,见淑仪面前那一杯茶,将要凉了,忙端起向口边试了一试,笑道:“同妹妹只顾谈心,也不曾让妹妹吃茶。这是我今天因为妹妹要来,特地买的顶上龙井茶叶,凉了到转可惜,妹妹且就我手里吃一口,聊表我的敬意。”
淑仪含羞只摇头不肯喝。云麟涎着脸,只顾相逼。淑仪将眼四面望了望,见没有人,便在云麟手中微微咂了一口。云麟大喜,将淑仪吃剩下来的茶,仰着脖子,一口都吸尽了。淑仪满面通红,只拿眼将云麟瞟得一瞟,重又将个头低下来,芳心中只觉得突突的跳个不住,两人相对转默然无语,坐了好一会,云麟深恐没有话同淑仪讲,淑仪必然要别着自己进内室去,故意拿话搭讪说道:“我想妹妹当初同富大哥只结婚三天,祸事便从天降,生生的拆散了妹妹鸾凤。我如今想起来,只是替妹妹扼腕。好妹妹,你不许瞒我,你同富大哥这三天之中,怎生个恩爱,你须老实告诉我。”
淑仪见云麟说出这些不疯不颠的话,疑是有心奚落自己,不由急得泪痕满面,站起身子娇嗔道:“哥哥,你这话是同谁讲?你是我的哥哥,你不应该欺我,看我去告诉姨娘,请姨娘评评这个理,看这话可是你做哥哥该同我讲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憎嫌着我,故意恼我。我从今日以后再也不敢到府,省得你想出法子来百般凌折我,叫我难受。……”说着转身就走。吓得云麟真是面色如土,刚待上前去扯淑仪袖子,淑仪使劲一摔说:“大家放尊重些,叫人看见成个甚么样子?你再同我这样,我就喊了。”
云麟刚一缩手,淑仪早穿花拂柳,飞也似的跑入内室去了。云麟此时十分懊悔,暗想说话不该太急,先前窥她的用意,真个款款深深,并没有一毫拒绝我的意思。我千不该万不该,怎么忽然同她戏谑起来,无怪她忽然着恼,此番进去,必然替我告诉我母亲。母亲素来溺爱我,虽然不至若何责备,然而被三姨娘听见,此后当真不许仪妹妹到我这里来,这不是求亲返疏,求近返远么?咳,我这个人做事,竟如此颠倒,一个知心的艳友,既已深入侯门,放着眼面前一个姨妹,也如此缘悭情短,叫我活在这世上,还有甚么意味呢。想到此处,也就簌簌的泪流满面,呆呆的望着盘里的那颗明珠,痴立了好一会,才轻轻拈起来,用纸包好,塞在自家衣袋里。暗想此时仪妹妹在里面,不知如何诉说我适才的事,愈想愈恨,又拟就此转回岳家,免得听母亲的诟谇。一个转念,又觉得毕竟冷落了淑仪,心上总觉得过意不去。且待我踅进内室,听一听消息,再作道理。主意已定,便蹑手蹑脚轻轻的走进内室门外,侧着耳朵静听。猛觉得内里笑声大作,全然没有怨詈的情事,心里稍觉得一宽,便大着胆子跨进去。三姑娘一眼看见云麟,笑指着向秦氏道:“你问你这令郎,他在外边干的好事。”
云麟猛然听得,还疑惑他们说的这才在书房里的事,不由只管望着他们发。三姑娘又笑道:“麟儿,你母亲笑我们在上海龙华寺里骗了一顿筵席,这一顿筵席,我说不应该多谢那位姨太太,还该多谢我这姨侄。这姨太太若不是因为关心着你,她如何肯同我们周旋呢。”云麟这才听出话因,心上一块石头,算是放下,遂也笑了一笑。再留心看见淑仪,依依的坐在三姑娘身旁,新匀翠黛,重重峨眉,一种憨媚神情,并不是适才在书房里的气色,也跟着他母亲微微含笑。秦氏觉得日已挫西,便命黄大妈上街去买点心。三姑娘拦着说道:“刚才吃得午饭,此时狠用不着。我们坐一会也待回家了。”
云麟如何肯依,转逼着黄大妈赶快上街去。云麟此时知道淑仪并不曾替他禀诉母亲,从感激之中,又露着十分关切,时时拿着别话引逗淑仪谈笑,淑仪也就像没有适才的事迹一般,依然同云麟答话说话。大家正坐在室中,不多一会,黄大妈已经回来,面上露着十分仓皇颜色,急急跑出来说道:“太太不好了,外面又造反了,有许多叫化子,成群结队,满街上乱跑。我问着人,人也不肯告诉我。少爷还安稳坐在家里呢,可以快去打听打听罢。”这句话不打紧,只将满室里的人吓得站起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六十九回席地幕天英雄出屠狗鸠形鹄面乞丐想从龙
上文刚讲到云麟同淑仪一干人家庭戏语,这种乐趣,要算人生不可多得的。偏生在这个当儿,那个不识趣的黄大妈,冒冒失失跑向里面,说出几句吓死人的话,说是外间乞丐造反,把来打断他们话头,也不晓得是黄大妈少见多怪呢,也不知道作者故意在这一回书的结尾,有心弄这惊人之笔。及至下回卷首,便轻轻用几句闲话,把他撇开过去。俗语道得好,叫化子打架,闹不出三碗冷饭来。秀才造反,尚且三年不成,何况下至乞丐呢。然而时事不同,局面顿易。当这民国时代,自古以来,不曾发现过的事迹,一般会在这民国闹出笑话儿来。看官们到也不可轻视。我且把我这书中的主人翁权且放过一边,到要重行将这书中以前的人物,提出几位来叙叙。要晓得诸君高兴,要读《广陵潮》不过一目了然,看过去便丢开了。我就是把这几位名字叙出来,诸君定然还记不清楚。然而在下却不敢对诸君说一句记不清楚。若是做一部小说,讲到后面,便将前面的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