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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一嚏千娇-第3部分

小说: 一嚏千娇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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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绊脚石,叫作“不可逾越”的鸿沟。而评论家季红真在评论拙作《冬天的话题》的时
候指出笔者的一大特长是善于立即吸收并组合运用时髦的政治套话(大意可能如此)。看来
拙作不会有大出息。
    在阅读外国作家的作品的时候也出现过同样的问题。例如在阅读英国著名女作家朵丽
丝·莱辛的爱情小说时,我甚至感到其中关于工党、关于内阁、关于议会的文字是外加的、
可有可无的。不写这些而只写饮食男女、只写神经和眼泪,岂不更好?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对于当事人来说,政治既具体又生动,既越不过也择不开,除非你
想完全把人物的现实性冲洗干净。而对于一个严格的批评来说,冲洗现实性的本身便是政治
性的。
    这位打喷嚏的朋友的眼泪就完全是政治性的。他的最著名的眼泪有三次,虽然实际上可
能要多得多。
    第一次眼泪流在50年代后期的那一次政治运动中,他发言揭发与批评一位年老的双目
近乎失明的史学家。那位声名显赫的史学泰斗似乎除了考证各种事实史料史证的细节以外对
于任何大道理也听不进去。当决定了要“帮助”这位史学家之后,老“喷”似乎是并没有急
于跳出来打先锋。他并不是那样幼稚浅薄的人。他的稳重含蓄,特别是此前他对于倒霉的史
学泰斗的彬彬有礼使政治上一窍不通的史学泰斗昏了心。“泰斗”去找老“喷”发牢骚去
了。“泰斗”希望从他那里得到同情乃至支援。于是,两天以后,他要求发言。
    他的这次发言反而没有强调自我激动与内心的火焰。他的声调温柔而且平静,他逐一地
几乎是轻描淡写地揭露了“泰斗”向他发的牢骚。他并且声明他并不认为这些个人场合发的
牢骚有什么特别的重要,也希望人们不要仅仅根据几句牢骚话就为史学泰斗定性——判断他
是否属于人民的敌人。他说,他谈这些只是为了朋友般地与“泰斗”交谈,他坚信人的一切
都应该纯洁,应该公开,应该像水晶一样地透明而又坚硬,他坚信人的头脑的一切角角落落
的东西都应该翻腾出来晒太阳。
    他分析说,他说,要耐心。他要耐心做什么?他的耐心是针对谁的?是耐心做学问吗?
又有谁妨碍过你耐心治学呢?耐心就是不舒服,不舒服就需要耐心。如果你欢欣鼓舞,如果
你兴高采烈,如果你如坐春风,你要耐心这劳什子做什么呢?那么显然,你不舒服了你不高
兴了你难受了。那么请问你为什么难受呢?是什么人在今天,在人民大众胜利之日如此如煎
如熬加入炼狱因而提出耐心这样一个纲领呢?耐心所期待所祈盼的又是什么呢?你盼不来又
怎么样呢?你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吗?你的耐心是无限度吗?超过了限度你怎么办?

十六
    物以稀为贵。类似“这一个”对于“耐心”的分析在当时完全不是稀罕之物,因此上一
段记述或者虚构对于创造独特的性格特异的功能并没有补益。对于小说来说,个性就像彩票
中的头彩,而共性就像落空了的无彩的“彩票”。二者的数量比例例如可能是一比一百五十
万。二者的价值比例则是一百万人民币比零。从微积分的原理来看,亦即无限大比零。每一
张彩票都唤起虚假的希望,就像每一段性格描写似乎都有点特色……实际上离真正的头彩特
征还差一百五十万米。
    然而“这一个”老“喷”在讲耐心问题的时候神态与众不同。正像有的大艺术家所早已
指出的,重要的不是做什么而是怎样做。他的发言没有那种简单粗暴的幼稚气。他的发言不
疾不躁,绝无急于表现自己、急于立功的俗鄙。他的声调不高,既不要求震动会场也不要求
冲击本人。不,别人的反应包括史学泰斗本人的反应是完全不重要的。他发言是为要尽到自
己的神圣责任。或者像一位红极一时的作家在美国所说的“我写作是为了满足我自己。”他
的音量弱化到最低限度,甚至于时不时有人问他刚才说了什么,虽然他具有吐字清楚准确的
优点。虽然笔者刚才还说他说话每个字每个标点都听得清楚。他分析耐心两个字以及接下去
分析史学泰斗的其他的错误就像咀嚼泡泡糖。他咀嚼自己的分析就像咀嚼泡泡糖。一会儿用
舌头舐起,一会儿用门齿轻扣,一会儿用臼齿猛嚼,一会儿转移到左嘴角,一会儿转移到右
上颚,一会儿吹起一个大泡,好像在他的嘴上盛开了一朵大白花。但是,请注意,他从来不
让这大泡爆炸,他的大泡向上下前后左右三维空间旋转运行并延续了第四维的相当的时间之
后,不知不觉地又被吸了回去。吸入了他的口腔,发出新的啧啧声却不是爆炸声。他具有英
国式的绅士或者爵士性格,叫作“四儿”——sir的,他啧啧而不叭叭。
    他分析旁人的错误,确实能分析出花儿来。

十七
    泡泡糖嚼了个六够以后,他略略有一些疲劳。嗓子略略有些沙哑。他动情了,他来情绪
了,他说:
    您是我所景仰的学者,您是前辈。我曾经非常尊重您。我们非常需要学者。需要真正的
高尚的谦虚的光明正大的坦坦荡荡的学者。我们绝对不希望毁损您作为学者的崇高声誉。我
们希望毁损的只是您脖子上您袖口您膝盖上的污点。我们不能容忍您的灵魂里的细菌、病
毒、癌变细胞。如果我们容忍您的细菌病毒癌细胞就是对您残酷而且不负责任。您为什么不
接受我们的帮助彻底洗刷一下自己的灵魂呢?您为什么要保护自己的癣疥呢?请您下一个决
心,把一切肮脏的见不得人的东西都拿出来甩出来吹吹风。您会成为一个新人,您会为我们
增加一个宝贵的力量……我说这话丝毫不证明我是完美无缺的。不,世界上哪里有完美无缺
的人呢?我也需要洗澡、洗脸、洗脚、理发……把灰尘和别的多余的东西去掉,一想到我自
己身上的缺点我就觉得惭愧,我对不起师长,我对不起人民,对不起……
    他哭了,哭得几乎出了声,他掏出了手绢擦眼泪。确实也有几个人感动得流出了眼泪。

十八
    西方有个学者研究爱情与人的心理状态。他选择的命题在中国人看来可能相当奇特。他
得出结论说,爱情是一种催眠术,被爱就是被催眠。
    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不论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是贾宝玉与林黛玉,不论是梁
山伯与祝英台还是安娜·卡列尼娜与渥伦斯基,大概都会从书本里跳出来与这位学者争辩。
催眠云云,对于古典的、浪漫的、纯情的、唯美的、感情至上的恋人来说,是何等卑劣的一
种亵渎!难道真诚热烈无私的爱,竟是一种催眠的障眼法!能把古往今来的爱情诗篇爱情歌
曲看作一种催眠的符咒吗?
    愤慨是理所当然的。但如果在从书页跳入现实的同时也能跳出把催眠当作一种伎俩、一
种手段的贬意的框框,既不要习惯地将催眠与真诚、与热情、与对生活的最美好的感觉和最
美好的追求截然对立起来,而只是客观地把催眠当作某种精神现象的代表符号,那么,会不
会得到一点什么新的启发呢?会不会获得某种哪怕是极片面极有限却又是极深刻极清醒的穿
透性眼光呢?文学评论家黄子平在他发表在《读书》上的一篇论文中,就表达了这种对于
“片面的深刻性”
    (注意,不是深刻的片面性)的偏爱至少是保护之情。
    女秘书在他身边处于被催眠的状态几乎整十年。他的身材,他的外表,他的举止,他的
面容,他的声音,他的语言,他的一切深沉而又高雅的方式使她陷于一种昼夜醉迷的状态
中。除了他,再没有别的世界。向他请求或报告工作的时候,她感到了他的呼吸、他的心
跳、他的右手时而有之的轻微的颤抖。听到他的富理富情的发言的时候,由于崇拜,由于赞
叹,由于感动,她拚命咬紧嘴唇憋红脸但仍然忍不住泪如雨下。她只为自己的情感的狭小卑
琐而惭愧,而他的感情却是那样无可企及的博大、崇高、宏伟!她羞得无地自容。她知道自
己不配、没有资格爱他,甚至不配、没有资格去崇拜他。全世界全中国谁能不崇拜他呢?谁
能不需要认识他、不需要倾听他的发言呢?如果不见到他并与他交谈接触,谁能想到人间有
这样的高尚与坚决呢?史学泰斗听了他的发言怎么会不匍伏在地、大哭作一摊烂泥呢?史学
泰斗怎么会对他的发言嗫嗫嚅嚅躲躲闪闪呢?她真想冲过去扼住史学泰斗的喉咙啊!
    然而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他和她说话从来都是把声音含在两眉间,不但声音吐
不到鼻子而且吐不到嘴。她要费许多力气许多时间来根据他的不完整的声音与表情猜测他的
意图。她摸不准。这使她更叹服他的高大。她常常有一种感觉,在他面前,她只是一只虫
豸,而他是天神。

十九
    也计我们可以进一步虚构,他的第二次流泪是在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在工作组进驻
的时候。也许下面的虚构太直露也太过分。认识上的不全面必然会导致艺术上的不含蓄。姑
且说他那时候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衣冠楚楚,文质彬彬,既和蔼又矜持地腆着微微挺起的
肚子,直挺着腰颈,迈着大步。说一些精炼完整只要记录下来就是准确的书面语言的话。
    就是他,在工作组召开的第一次会议上痛哭了。
    他先检讨自己太软弱,太温情,觉悟太低。他说,他对周围的某些人,某些事,某些言
语,某些说法是早就有意见的,他早就嗅出了气味的不对头,依他的脾气,他不能和这些人
和平相处。但是,五十年代后期的那次政治运动以后,一些人对他对于史学泰斗(按,双目
基本失明的史学家在他帮助后不久谢世)的帮助颇有微词,散布了许多流言蜚语,有些人还
当面向他进言——错误的言,用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博爱之类的破烂货色的来压他、软化
他……反正他终于没有率先打响反击资产阶级的炮火。
    然后他差不多分析了周围与他有接触有来往的所有的人,用词与当时流行的“猖狂进
攻”“狰狞面目”“白骨精”“披着羊皮的豺狼”“露出了尾巴的狐狸”“画皮的恶鬼”等
颇富典故性文学性象征性震慑性的词语相比,那是非常稳重,甚至是非常“亲善”的。他含
笑问:“让我们大家来嗅一嗅,想一想,也请本人想一想,××同志的言行,他身上的气
味,究竟对谁有利?究竟对哪个集团哪个阶级哪一种政治势力有利?××同志代表的是谁的
利益呢?是代表人民的还是代表敌人的?那么,在不可阻挡的历史大潮当中,能够说××同
志是乘风破浪的弄潮儿吗?能够说他是一根随波逐流的木片草茎吗?能够……吗?既然都不
能,那么,他岂不是至少在客观上站到人民的对立面那边去了吗?他的屁股不是坐到了另一
边了吗?不解决这个屁股的问题,一切又从何谈起?而我们……”
    他喜欢摆弄逻辑及修辞。他喜欢用“归谬法”阐述自己的观点。即他先提出种种为他所
帮助的对象辩护为之开脱为之美化为之涂脂抹粉的假设,这些假设说得如此美妙如此富有华
丽的词藻,以至与当时的遍及每个角落的尖利、泼辣、“白刀子入红刀子出”的气氛绝不协
调,与每一个与会者以及被他帮助的本人的心情全不协调,以至听来是如此带有讽刺意味,
以至连本人都想抢着声明:“我绝对没有那样美妙和华丽,”那么,爱莫能助,他含着泪不
得不难分难舍地亲切含蓄地把你帮助到一个正在形成的政治地狱里去。
    而且他光明磊落,指名道姓,毫不含糊。绝不搞阴阳怪气的无头公案,绝不搞什么“有
的人竟然如何如何”的假靶子。说到谁,就是谁,有情有理,义正词严而又满腔热烈。
    就在这一次的无声痛哭的演说中,他点到了他的女秘书,我们的后来的女病人。他并不
是针对她说的,他并没有说什么挑剔她分析她帮助她的话。他只是检讨自己的“右倾”,检
讨自己的放不下情面优柔寡断。他说他的秘书不是贫下中农出身,也没有经过很好的锻炼与
改造,没有经历一个“感情变化”的过程,以至气质情调性格诸方面,都不适宜担任机要工
作。他早就考虑了将她调离的问题……然而由于种种情面考虑、温情主义的考虑……他终于
没有张开口。
    小田手脚胸背冰凉。在听到他终于讲到她的名字的时候,她是多么兴奋呀,浑身像火烧
一样。十年来,她这是第一次听到他的温文尔雅的嗓音中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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