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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我们 作者:[俄]+尤金·扎米亚京-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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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既温柔又严厉地说:“您真是个幻想家!我可不允许我学校里的孩子这么说……“她还说了些孩子们的事。她说她如何一下子把全体学生都带去做了手术,在那儿不得不把他们捆绑起来,还说什么“要爱,就不能手软,不能姑息”,还说什么她好像最后要做出决定……
  她把两膝之间灰蓝色的裙子整好,默默地用她的微笑在我全身贴上膏药,然后走了。
  幸好,今天太阳还没有停住不动,它急急地在奔跑,现在已经16点了。我敲了敲门——我的心也在突突地敲击……
  “请进!”
  我坐在她软椅旁的地板上,搂住了她两只脚。我仰着头,凝神望着她的眼睛。我轮流着一会儿望这只,一会儿望那只,在每只眼睛里都看到了那个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我……
  在墙外,正风雨交加,黑云沉沉,这些都随它们去!我脑子里塞得好满,语言就像倾泻的激流,我说着话和太阳一起飞向某个地方……不,现在我们已经知道飞行的方向,跟着我的还有其他星球,它们喷着火焰,星球上火一般的花朵在歌唱;跟在后面的还有默默无声的蓝色的星球,那里理智的石块组成了井然有序的社会,它们也像我们地球一样,达到了绝对的、百分之百幸福的顶峰……
  突然,I坐在软椅里说道:“你是否认为,位于顶峰的就是有组织的社会里的那些石头?”
  她脸上的三角形愈来愈尖利,愈来愈阴暗:“幸福……幸福是什么?愿望都是令人痛苦的,对吗?显而易见,当你没有任何愿望,连一点要求也没有的时候,你就是幸福的。我们直到现在还给幸福打正号,这是多大的错误,多么荒唐的偏见;应该给绝对幸福打上负号——神圣的负号!”
  我记得,当时我窘迫地嘟哝说:“绝对的负值是273度……”
  “对,正是负273。冷了些,但事实本身不正好说明,我们位于顶峰吗?”
  就像很久以前那样,她仿佛正替我说话,把我的思想都抖落出来。但这些话里有一种使人骇怕的东西,我不能……我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一个“不”字。
  “不,”我说,“你……你在开玩笑……”
  她笑了起来,笑声很响——太响了。她的笑声达到了某个最高极限,但只一秒钟,很快它撤退了,低落下来……没有声音了。
  她站起来,把两只手放在我肩上,久久地、定定地望着我。然后把我拉入她的怀中——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她那火辣辣的嘴唇。
  “永别了!”
  这一声道别来自遥远的地方,从上空飘落下来,我并不是马上就听到的,可能过了一分钟,或许两分钟。
  “为什么说‘永别’呢?”
  “你是有病的,因为我你犯了罪,难道你不感到痛苦吗?现在要做手术,你会治好因为我而得的病。所以我们——永别了。”
  “不!”我喊了起来。
  她白哲的脸显出一个无情的尖利的黑三角:“怎么?你不愿意得到幸福?”
  我的脑袋要裂了,两列逻辑火车相撞了,撞了个正着,车身断裂,发出轰响,全毁了……
  “那好吧,我等等,你选择吧:或是接受手术去获得百分之百的幸福,或者……”
  “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什么都没意思了,”这句话我是说了呢,还是心里想的?我弄不清楚,但是 I听见了。
  “嗯,我知道,”她在回答我。后来,她还一直把手放在我的肩头,眼睛也一直望着我,说:“那么——明天见吧。明天——12点,你还记得吗?”
  “不行。试航推迟了一天……是后天……”
  “这对我们来说更好。12点——后天。”
  我一个人沿着暮色苍茫的街道回家。风扑打着我旋着圈,吹着我朝前走,好像我是一张纸。黑压压的天空上残云疾速地飞驰着……它们还可以无止境地飞舞一天、两天……迎面过来的号码的制服擦着了我——但我在街头只是一个人。我很清楚,大家都得救了,但是我已没有希望,我不愿得到拯救……

  【① 瓦罗里(1543——1575)意大利解剖学家。】
  【② 阿特拉斯,希腊神话中肩扛天宇的提坦神。】
  【③ 《圣经》神话中摩西的仆人和继承人。】 




《我们》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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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事三十二
 
  提要:我不相信。拖拉机。小小的身影。

  你们是否相信,你们是要死的?是的,人都难免一死。我是人,因此……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知道,你们明白这道理。
  我的问题是:你们是否曾经相信过这种说法,而且笃信不疑,完全彻底地相信,不是用你的大脑去相信,而是用你的身体去感觉:有朝一日,现在你们拿着这页纸的手指会变得枯黄、冰凉……
  不,当然你们并不相信,所以至今没有人从十层楼往马路上跳下来,所以你们至今还吃饭,看书,刮胡子,微笑,写东西……
  我现在也正处于这种情况,真的,正处于这种情况。我知道,钟表上的那根黑色的小指针,从这儿往下爬,移向午夜,然后又慢慢往上爬,再越过最后的界限。于是那难以置信的明天就将来临。这些我都知道,但我还是不知怎么不相信这一切。也许,在我看来,24小时是24年吧。因此,我还来得及做些事,赶到某处去一趟,回答别人的提问,从航梯登上一统号。我还可以感受一下一统号在水面上如何晃悠;我明白,应该抓住冰冷的玻璃扶手。我还可以看见,那些透明的、仿佛有生命的起重机,弯着像鹤一般的长颈,伸出嘴,爱护地、深情地给一统号的发动机喂食——可怕的炸药粮食。在下边河面上,我能看到被风吹皱的清晰的蓝色的道道水流和漩涡。但这一切并不和我在一起,它们完全是单独存在着的,它们是别的东西,是平面的,就像绘图纸上的平面图。当第二设计师那张平面图纸般的脸,突然对我说话时我都觉得有些奇怪:“您看,我们给发动机上多少燃料?如果作三小时计算……
  三个半小时……”
  在我面前,在投影图纸上方,是我握着计算器的手,对数刻度表盘上显示的是15。“十五吨。但是最好上……对,最好上一百吨……”
  我这么说,因为我心中有数,明天……
  我从旁看到,我手里握着的刻度表盘难以察觉地开始发颤。
  “一百?为什么要这么大的量?这些足够一周的消耗。还不止一周,还可以更长些!”
  “以防不测嘛……谁知道……”
  “我知道……”
  风呼啸着,空气里充塞着无形的物质,填得结结实实直至高空。我觉得呼吸困难,举步艰难。街尾的电塔上的钟表的指针也艰难地、缓慢地,但一秒不停地爬着。塔顶的尖顶高耸入云,蓝幽幽的,黯然无光。它低沉地呜呜响着,吸储着云中的电。音乐机器的铜管乐声吼叫着。
  队伍还像往常一样,四人一排地走着。但是队伍有些散乱,也许是因为风刮的,队伍晃来晃去,歪歪扭扭,愈来愈厉害。在路口,队伍被什么挡住了,往后退了下来。人们停了下来,挤成了一团。他们呼吸急促,一下子都伸出了像鹅一般的长脖子望着。
  “看!不,往那边看,快看!”
  “他们!这是他们!”
  “……要是我,我决不同意!决不,宁可把头颅送进机器……”
  “小声些!疯啦……”
  在路口的讲演厅的门敞开着,从里面脚步缓慢又沉重地走出五十来人的队伍。不过这些“人”不同寻常,他们没有腿脚,而是沉重的、固定的轮子,由一条无形的传动装置牵引转动。他们不是人,是人形拖拉机。他们头上打着一面白旗在风中啪啪作响,旗面上绣着金色的太阳,在太阳光线里绣着一行字:“我们是开创者!我们是手术过的人!跟随我们来吧!”
  他们慢慢地、不可阻挡地从人群中碾压着过去了。不消说,如果挡在他们路上的不是我们,而是墙、树或房屋,他们照样会不停步地碾过大墙、树木和房屋。现在,他们已经到了大路中央。
  他们紧紧地,像拧上螺丝一般,挽起了手,围成一条长列,面向着我们。我们这一堆十分紧张的人群一个个伸出了脑袋,伸长了鹅一般的颈脖,等着看下一步会怎么样。乌云翻滚,狂风呼啸。
  突然,长列的侧翼从左右两方围拢来,向我们包抄过来。速度愈来愈快,就像往山下滚落的沉重的机器。长列紧缩成圆圈,把人们往讲演厅敞开的门那边挤,想把他们逼进门里去……
  有人声嘶力竭的呼喊道:“要把我们撵进去!快跑啊!”
  霎时一切都涌动了起来。紧挨着墙,还有一扇狭窄的可以通行的小门,大家伸着脑袋都往那里冲去。霎那间,脑袋都变成了楔子的模样,臂肘、肋骨、肩膀和两侧都尖削起来。四周是杂沓和散乱的脚步、挥动着的手臂和飞起的制服,它们就像扇面似的往四周扩散开来,仿佛是消防水龙带挤压出来的喷水。
  突然,在我眼前(不知从哪儿)忽地闪过一个双曲线的 S形状的身影,还有一双透明的招风大耳朵——但一闪就不见了,像钻进地下去了一般。我独自一个,混在疾速闪动的手和脚中奔跑……
  我跑进一个门洞里稍事喘息,背紧贴在门上。转眼之间,像风似的吹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我一直……我一直跟着您……我不愿意接受……您明白吗,我不愿意。我同意去……”
  抚摸着我衣袖的是一双圆滚滚的小手;还有一对圆圆的蓝眼睛。这是她——O。她倚着墙整个人仿佛出溜着坐到了地上。
  在地上,在冰冷的台阶上,她身体蜷曲成了一团。我俯身望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和脸——我的手是濡湿的。这时,我显得很大。而她很小,仿佛是我身体的一小部分。这和我对 I的态度迥然不同。现在我觉得,我对O,有些像古代人对待他们属于个人的孩子的态度。
  她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从指缝里漏出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低语:“我每天夜里……我不能忍受他们的治疗手术……我每天夜里……独自一个,在黑漆漆的夜里我想着他:将来他是什么样的,我将如何疼爱他……如果我的病被治愈了,那时我会空虚得无法生活。您明白吗?所以您有责任,您应该……”
  多么荒唐的想法,但我的确相信,我有义务,有责任。这所以荒唐,因为我的这一义务又是我的罪行。荒唐的是:白的不可能同时又是黑的,义务和罪行不能相等同。也许生活中既没有黑,也没有白,而颜色只取决于主要的逻辑前提。如果前提是:我非法地使她怀了孩子……
  “好吧,只是您别这样,别这样……,”我说。“您听我说,我应该把您带到 I那儿去,这我以前向您提过,让她……”
  “好吧(声音很低微,手仍捂在脸上)。”
  我搀扶着她站起来。我们沿着暮色昏昏的街道走着,默默各想各的心事,也许想的都是相同的。我们在悄无声息的铅灰色的房屋中走着,顶着强劲的、抽打着我们的烈风……
  透过呼啸的风声,我清晰又紧张地听到背后又响起了那熟悉的、啪啪踩在水洼里的脚步声。当我拐弯的时候,我扭过头看了一下:在倒映在马路模糊的玻璃上的急速飞渡的乱云中,我看见了 S。顿时,我的手就不自在起来,好像不是自己的,甩手的节奏也乱了。我开始大声对O说话,我说,明天……对,明天,一统号要首次试航,这是真正空前的、了不起的、震撼人心的事件。
  O惊讶地圆瞪着蓝眼睛看着我,看我莫名其妙地使劲哗哗地大甩胳膊。我没让她说话,我一个人说了又说。可是我脑子里,极其紧张地思考着。一个念头不断敲击着脑子,嗡嗡作响,这只有我一人知道:“不能这样……得想个办法……不能让他跟我们去I那儿……”
  本来应该向左拐,我却拐向右边。一座桥像恭顺的奴隶似的拱着背,任我们三个:我、O和我们后面的 S,踩在它背上。对岸幢幢大楼里的万盏灯火洒落在河水里,变成千万条剧烈跳动的疯狂飞溅着白色泡沫的火花。风呜呜响着,仿佛在不太高的地方有一条扯紧的低音粗弦在鸣响。在低音里一直可以听到我背后的啪啪的脚步声……
  到了我的住处。 O在门口站住了。她开口刚说了半句话……
  “不对!您不是答应……”
  但我没让她把话说完,急急忙忙把她推进了门里。我们进了楼。在前厅里。在检票桌那儿我看见了那熟悉的松弛的脸颊,正激动得直颤悠。桌子四周紧紧围着一堆号码。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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